黄晔
我发现人们对年龄的表述很有意思。
一天在电梯里遇见一个年轻妈妈带着孩子。狭小的空间里,视线无去处。小女孩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让一心想要女儿而不得的我心头软软的,忍不住对孩子笑了。我柔声问:“你多大了啊?”她妈妈说:“快告诉阿姨你几岁了。”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小女孩伸出一个手指头,奶声奶气骄傲地说:“我1岁半了。”我夸赞道:“哦,好能干啊,都1岁半了。”小女孩得到了表扬,高兴得不行。她妈妈说:“快谢谢阿姨!”我赶紧说:“不是阿姨,应该叫奶奶。”她妈妈说:“那把您叫老了。”我连声说:“不会不会,本来就是奶奶了。”
事后,我家先生说:“不是不喜欢说你老吗?怎么自己主动当奶奶了。”我笑道:“我现在已经迈过了那道坎,不怕被人说老了。你看看,自己主动示老,人家还觉得你年轻呢。”这是不是女人被逼出来的一点点小聪明?
一个朋友在微信朋友圈,记录孩子成长的过程,精确到了几个月几天。在她那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往——大概就是一眨眼之间,孩子半岁了,1岁了,3岁该上幼儿园了,6岁半要上小学了……
曾几何时,我们都是以天以月为单位计算年龄。想想那个小女孩,她关于1岁半的信息,大概只是长辈告诉她,你又长大了,而长大对她则意味着,可以做很多很多她想做的事情,比如,也许只是想吃一支可爱的冰激凌。
盼望长大的心情,大概会持续到18岁。这个年龄,是一个标志。
我18岁的时候,刚跨进学校门几个月。为了留下纪念,专门跑去照相馆留影,还在食堂打了几个荤菜,好好犒劳自己。可似乎就是不知不觉间,20岁生日又来了。依然是去留影,依然是拿了碗筷到食堂打了几个好菜,与朋友一起喝点汽水庆祝,心头却隐隐有了一丝丝惆怅。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愿意再多说一天自己的年龄呢?
不知道是不是小女人过于敏感,我总觉得一过20岁,时间就哗啦啦流走了。等到过了25岁生日,心头的忧伤一日胜似一日。那时候,对30岁的惧怕之情很甚,对青春年华无比留恋。所以,即便到了29岁的最后一个月,我还是说自己29岁。等到过了30岁生日,偶尔有人问起,我会说刚刚过了30岁生日。私心里以为,这样说的时候,我就还在二字头的年龄里流连。
转眼间啊,三字头也快走完了。于是,对40岁的恐惧再次袭来。女人的这个年龄,尤其尴尬吧。
女人对中年的表述,很有讲究:人近中年,人到中年,人过中年。一字之差,其中自有深意。“近”,只是接近,还没到呢,透着几许无奈,还有几丝得意。“到”,只是刚刚跨进,还可以看到青春的尾巴。唯有“过”字,写满了惆怅,过了中年,迎面而来的,除了老還有什么呢?
儿子生日那天开玩笑说:“我也是奔三的人了。”我说:“才二十来岁,还早着呢。”他说:“00后都出道了,90后老了。”罢罢罢,“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拍在沙滩上”,人过中年,时光像风一样在耳边嗖嗖而过。
记得先生50岁的时候,婆婆送了一份礼物,然后说:“这是送给你们两个人50岁的。”我赶紧说:“不要不要,我還有几年才到50岁呢。”我想起当年,常有人在文章里写“年过半百的老人”,就连现在的一些媒体,也喜欢动不动说“50岁的大妈”,透出的是对年龄居小自傲的歧视吧。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写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自己将要呼啸而来的50岁。
很多事情,大概都是预想着很可怕吧,就像我们当初发现第一根白发,惶恐,紧张。可当白发一根根成了你头发的主力军,慢慢你也就安之若素了。我母亲就曾烦恼自己年近八旬还只是花白头发,她希望能像秦怡那样,拥有一头如雪的白发。从惧怕到接受,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朋友刚过了60岁生日。她说:“古人说六十一甲子,我现在新生了,还没满月呢。”开心的笑声里,我听到了一种岁月积淀的云淡风轻。
一天,路遇一位老太太,相谈甚欢,问她高寿,她说:“我92了。”那语气,那神情,和说“我1岁半了”的小女孩没有两样。我们连声惊叹:“啊,92岁啊,您老精神真好,真看不出来!”就像一棵百年老树,在老太太这里,密密的年轮,成了她最骄傲的资本。我似乎看到她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