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
上大学时,当我在灯下聚精会神读书,灯常常突然就灭了。我多么恨那只拉开关的手,“咔嚓”一声,又从我的生命线上割走了一天。年龄越大,光阴流逝越快,但我好像越麻木了。一天又一天,日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水滴消失于大海。蓦然回首,我已在世上活了一万多个昼夜,它们都已经不知去向。
自古以来,不知多少人问过:“时间是什么?它在哪里?”
为了度量时间,祖先发明了日历,于是人类有了历史,个人有了年龄。年龄代表一个人从出生到现在所拥有的时间。真的拥有吗?它们在哪里?
总是这样:因为失去童年,我们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因为失去岁月,我们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失去,我们才知道时间。我们把已经失去的称作过去,尚未得到的称作未来,停留在手上的称作现在。但时间何尝停留,现在转瞬成为过去,我们究竟有什么?
我们永远不能占有时间,时间却掌握着我们的命运。在它宽大无边的手掌里,我们短暂的一生同时呈现,生和死、幸福和灾祸早已记录在案。可是,既然过去不复存在,现在稍纵即逝,未来尚不存在,世上真的有时间吗?
每次回母校,我都要久久徘徊在我过去住的那间宿舍的窗外。窗前仍是那株木槿,隔了这么些年既没有死去,又没有长大。我很想进屋去,看看从前那个我是否还在那里。但我始终没有进屋,因为我知道,我的宿舍已被陌生人占据,他们会把我看作入侵者,尽管在我眼中,他们才是我神圣青春岁月的入侵者。
在回忆的引导下,我们寻访旧友,重游故地,企图找回当年的感觉。最后,我们怅然地发现,与时光一起消逝的不仅是我们的童年和青春,还有由当年的人、树木、房屋、街道、天空等组成的一个完整的世界,其中包括当年的爱和忧愁、感觉和心情,以及我们当年的整个心灵世界。
可是,我仍然不相信时间带走了一切。我们最珍贵的童年和青春岁月,必定以某种方式保存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或者说有一间心灵密室,藏着我们过去的全部珍宝,只是我们竭尽全力,也回想不起开锁的密码了。
摆脱时间有三种方式:活在回忆中,把过去永恒化;活在当下的激情中,把现在永恒化;活在期待中,把未来永恒化。然而,想象中的永恒并不能阻止事实上的时光流逝。所以,回忆是忧伤的,期待是迷惘的,当下的激情混合着狂喜和绝望。
谁能生活在时间之外,真正拥有永恒呢?
孩子和上帝。
孩子不在乎时光流逝,在孩子眼里,岁月是无穷无尽的。可是,孩子会长大,那以后,我所知的唯一的永恒便是我死后时间的无限绵延,我的永恒不存在。
还有上帝呢?我多么愿意和圣奥古斯丁一起歌颂上帝:“你的岁月无往无来,永是现在,我们的昨天和明天都在你的今天之中过去和到来。”我多么希望世上真有一面永恒的镜子,映照着被时间劫走的我的一切珍宝,包括生命。可是,我知道,上帝也只是诗人的一个避难所!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偷偷写起了日记。一开始只是写些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之类,我仿佛本能地意识到好滋味容易消逝,于是想用文字把它留住。年岁渐大,我用文字留住了许多好滋味:爱、友谊、孤独、欢乐、痛苦……写作的习惯就此延续下来,我不断地把自己最好的部分轉移到文字中,借此逃脱了时光的流逝。
(摘自《知识窗》2017年02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