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辰
孤独是生命圆满的开始,在破碎重整中找回自我。
顾名思义,《孤独六讲》是一本讲述孤独的书。蒋勋先生说:“美学的本质或许就是孤独。”该书总共分为六辑:残酷青春里的野兽般奔突的“情欲孤独”;众声喧哗却无人肯听的“语言孤独”;始于踌躇满志终于落寞虚无的“革命孤独”;潜藏于人性内在本质的“暴力孤独”;不可思不可议的“思维孤独”;以爱的名义捆缚与被捆绑的“伦理孤独”。蒋勋先生还说:“《孤独六讲》要谈的不是如何消除孤独,而是如何完成孤独,如何给予孤独,如何尊重孤独。”他以美学家特有的思维和情感切入孤独,将个人记忆、美学追问、文化反思、社会批判融为一体,直面人心最脆弱、最惶恐的部分。
现代人时常把孤独挂在嘴边,孤独俨然比流感更具传染力,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沾染过。吊诡之处在于,最害怕孤独的现代人内心往往最孤独。现代化发展对人类而言,直观的正面影响是个体意识的形成和独立人格的确立,但随之而来的孤独便也成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群居动物本性使然,当人们感受到孤独时,第一反应是回避它。这样能从中解脱吗?答案显而易见,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更何况是人与生俱来的孤独。
“孤独没有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的,是因为你害怕孤独。”
提及孤独,人们都避之若浼,仿佛一旦被贴上了孤独的标签,就被社会打入了冷宫。于是,人们被孤独感驱使着去找寻远离孤独的办法,但想要打破孤独的举动正是造成巨大孤独感的原因。群体文化致使我们不敢特立独行,受儒家文化中庸之道的影响,没有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人们想方设法和大众趋同,努力和社会环境融合,但大家忘了如果是为了沟通而和别人沟通时,所有的语言都会显得不合时宜,所有的玩笑都变得异常苍白且生硬。紧接着,人们会陷入无法和别人相处的虚无之中,一遍遍提醒自己要打破这种孤独,最后却越来越孤独。毕竟,一个人如果不会和自己相处,必然也不会和别人相处。这也说明,一切由所谓孤独感带来的负面影响,其实都是自找的。
孤独不是洪水猛兽,并不需要我们惶恐地远离。人们之所以害怕,大多是混淆了孤独和寂寞。书中也提到: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寂寞会发慌,孤独则是饱满的,是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已经到了最完美的状态。害怕孤独的人,就会寂寞。城市像是由钢筋、水泥构筑的围城,人们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每个人小心翼翼地为生活而奋斗。随着科技和社会不停地发展与变迁,世界早已不如当初木心先生诗中所描绘那般“车马邮件都慢”了。在这个充斥着快餐文化的时代,人们其实很难拥有真正的孤独。手机产业的革新,让即便相隔万水千山的人也能在小小屏幕里相见;社交媒体的壮大,使每个人身边都有一群点赞之交。但快速进步的通讯科技,仍然无法照顾到我们内心里那个巨大而荒凉的孤独感。有时候站在繁华街道旁,看着道路上人来人往,人们会觉得城市比沙漠更为萧索。每个人离得那么近,却全然不知对方心事。与孤独处在一个完全对立的位置,那是寂寞。
人们却不甘寂寞,努力地找寻人生另一个半圆,渴望和另一半相识、相知、相爱,在情欲里认识更加真实的自己与对方。两千多年前,柏拉图在《会饮篇》中写下寓言:每一个人都是被劈开的一个不完整体,终其一生在寻找另一半,卻不一定找得到,因为被劈开的人太多了。这正好说明了孤独是人类的本质,也如马克思的那句话——人生而孤独。
窃以为在蒋勋先生眼里,大部分现代人或许是失败的。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与革命的慌乱,保持着平凡可贵的理念,把生活过成一滩毫无波澜的水。这样的人,连生活都缺乏热情,拿什么谈孤独与美学?
对于革命孤独,蒋勋先生提出了一条非常新颖的理论:革命跟诗有关,跟美学有关,而它最后导致的是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因为唯有孤独感会让人相信乌托邦。
革命者自己营造出的乌托邦国度,多半是现实里无法完成的梦想,总是会受到世俗之人所嘲笑,因为他是孤独的。革命者通常年轻,你很难见到年事已高的老人或执笔或演讲或斗争来进行革命,他们被现实打磨成最适合的状态,他们在历尽沧桑之后选择了务实,早已丧失向社会宣战的力气,尽管他们曾经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也曾为了梦想奋不顾身。
革命者选择这条路并非仅是因为不满现状,或者说对现实不满是孤独的具体表现,巨大的孤独感迫使他们通过革命来消解或完成内心的孤独。例如,书中所提到舍弃爵位、土地、财产,毅然出走的大文豪托尔斯泰,痛苦于贵族身份和沉沦糜烂的贵族生活而带来的不安与焦虑,他选择进行一场自己的革命,以消解孤独为名,出走为始。当他舍弃一切踏上征途时,这场革命便演变成和当时的阶级制度所斗争,在黑暗的沙皇时代,超越现实的革命毋庸置疑是失败的。蒋勋先生将革命者定义为“某一程度现实世界的失败者”,所以托尔斯泰的失败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书中谈乌江自刎的楚霸王项羽,谈投汨罗江自尽的屈原,谈刺秦王的荆轲。无一例外,他们都失败了,但他们的失败惊天动地,至今还被人们谈论和歌颂。后来,蒋勋先生将革命者视为一个怀抱梦想而梦想在现世里无法完成的人。梦想越是无法完成,越具备诗的美学性。不论是项羽、屈原或是荆轲的告别画面,都让我们看到一个革命者孤独地出走,而他们都成了美学的偶像。
“完成美学的诗需要孤独感,可是现世的繁华难以保持孤独感。所以我说‘革命者是现世的失败者,因为他们没有成功而保全了革命的孤独。”
革命者的孤独是源自于他们对理想追求时的精神洁癖,为之奋斗是内里由匮乏走向圆满而完成孤独的过程,孤独感是革命事业的催化剂。那么,当同样拥有理想的现代人谈孤独的时候,都谈些什么呢?
现代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渴求和他人对话,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是被孤独支配的那一个。咖啡店里,你一句我一句没有冷场地聊着八卦;大排档里,勾肩搭背地对酒当歌、谈人生理想,这两个场景描绘了大部分年轻人的简单而充实的社交生活。他们善于交谈,善于调节气氛。如果问他们经历过的趣事,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半天,但如果问他们多久没和自己对话了,可能答不出来。这样的年轻人总是和别人对话,却从未问问自己最近过得好吗。他们不缺朋友,寂寞跟他们毫不沾边,但他们是孤独的。他们更不缺梦想,道理谈起来一大套,但为什么无一例外地想尽办法逃避孤独?我思索了很久,细想起来这应该源于内心的匮乏感。如果到公共场合闲逛,人们会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每个独自行走的年轻人,几乎都戴着耳机玩手机。我问过几位好友,除了喜欢听音乐外有其他原因吗。有人说,想和他人进行一个区隔;有的说,为了装作有事可做;还有人说,不想被打扰。归根结底,人们不想被别人觉得自己孤独。
然而,在这个社会里,每个人都急着说话,但谁也没把话说完,那他什么时候是最孤独的呢?当我们深陷群体之中,能感受到最深刻的孤独。因为只有和他人相处,才会发生对立的情况。设想一下,如果你和几个好友聊天,他们不明白你所谈为何,你的慷慨激昂、侃侃而谈却迎来他们面面相觑的沉默,此刻不被理解的你必定是孤独的。即使我们与最亲密的人拥抱在一起,我们还是孤独的,在那一刹那就让我们认识到伦理的本质就是孤独,因为再绵密的人际网络,也无法将人与人合为一体。
被爱环绕的人不敢孤独,爱是无法对抗的,我们可以对抗恨,很难去对抗爱。亲人朋友掷地有声地发问:“你拥有这么多关心的人,为什么会孤独?”被伦理绑架之后,孤独感显得格外昭彰,人们仍然不被理解,仍然孤独。但孤独是需要正视的,无论它带来了什么,人们都必须去面对。在社会挣扎的每个独立个体,像是一把碎片,需要不停的拼凑,才能组成完整的形状。这段痛苦难熬的时光,就是完成孤独的过程,正如书中最后所提,在破碎完整中找回自我。
“孤独的同义词是出走,从群体、类别、规范中走出去,需要对自我很诚实,也需要更大的勇气。”
现代人最缺的就是勇气,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永远耐不住沙漠里的风沙。接纳孤独,是找回自我的第一步。最后,人们也许会发现,木棉花的骨子里其实住着一棵仙人掌。
蒋勋先生谈了六种孤独,看似大相径庭的几个因素,构成个体生命最圆满的孤独状态。他在新版序中写道:“我想在一个城市的角落孤独坐着,看人来人往,看忙碌于生活中的众生,有片刻孤独,坐下来,为自己泡一杯茶,为自己按摩一下疲倦的肩膀,跟自己在一起,听自己内在的声音,做自己的朋友,更爱自己一点。你要足够完整,才能健康地去爱其他的人,去照顾和负担其他的人。”
所以,孤独的核心价值就是跟自己在一起。
(四川外国语大学成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