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晓婉
“杈头下有火,锄头下有水。”母亲嘟哝着,吩咐我在打麦场上,把摊晒好的麦子再用杈子翻一遍。我不情愿地抓起杈子,从树影下走到麦场中。
耀眼的太阳光,刺得眼生疼,像火一般包围了我,细汗马上从皮肤里,油般地渗了出来,爆烈的阳光,把满场的麦杆子,晒得噼里啪啦乱炸响,仿佛要起火冒烟,干草叶子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我挥舞着木杈,用了半个时辰,才把麦子翻了一个遍,褂子已经湿透了,黏在背上,难受极了。
“什么时候,能排到脱粒机,打麦子?”母亲问父亲。父亲苦着脸说:“乡亲们还没用完哩,看来一时半会是打不了了!”父亲又抬头看看天上飘着的一块黑云彩,焦急地说:“六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这满场的麦子,可是一年的吃食,马虎不得!”父亲决定,先用我家的驴子,拉上石碌碡,碾两场再说,打多少是多少吧!
这时,母亲已把驴子牵来,套好挽具,我则在驴的左边,拴上绳子,帮忙拉边套,父親一手牵驴,一手执鞭,嘴里不停吆喝着。石碌碡在麦秸秆上唰唰地碾过,不时有麦秸节像小炮仗一样,噼啪炸响,我和母亲,绕着麦场,不住的绕圈,脚踩在厚厚的麦秸秆上,像踩在豆腐上,软软的,使不上力;汗像小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迷糊了双眼,仿佛身体里的水,要流干净。眼前,有灿烂的五色光斑,闪烁跳动,肩上拉的石碌碡,如纤船般,愈来愈沉,愈来愈重。
母亲看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面色苍白,就说:“歇歇吧。”原先像厚垫子似的麦子,经过碾压,已成了薄薄的一层,能起场了。父亲用变黑的白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黑汗道子,开始用杈子翻动麦秆,挑到一边堆好,被抖落下来的麦粒,被母亲用大扫帚,扫成了一堆。父亲丢下木杈,又拿起木锨,开始站在上风口,扬起场来。一阵风吹来,麦糠像小飞虫般飞起,飘到一边,麦粒子像雨点子般,噼啪落下来。我看见,母亲蹲下身子,把散成一片的麦子,用双手拢成一堆,再挑出里面的麦穗头,单放着,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父亲好说歹说,并搭了一盒白莲香烟,终于把脱粒机从别人的麦场里拉进了自己家的麦场。这是一个必须多人配合齐干的活儿,递麦杆子、砍麦腰子、往机子里送、挑麦穰、铲麦粒、垛麦穰垛、七八个人,才能进行下来。母亲把二叔家的人都喊了过来,场上,用竹竿,挑起了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照得满场通明,夜飞蛾,不知名的飞虫,被亮光儿惑着,密密麻麻地围着电灯泡,直打转转。
父亲把电门一合,机器轰隆隆地响起来,霎时,所有的人,都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迅速行动起来。轰隆隆,脱粒机像巨龙喷水,吐出麦粒、打碎的麦秸秆,每当父亲把一捆麦杆子塞进机器里,机器就会顿一下,像噎住了似的,几秒钟,又缓过劲来,咳嗽一声,呼地吐出来。麦场上,灰尘滚滚,麦粒像子弹一样,呼啸着打在脸上,生疼,打在东西上,啪啪响,机器轰鸣中,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在旋转,都在朝自己挤压过来。人不敢停下来,因为一旦停下来,活儿就会停下来,马上会招来父亲的吼声,所有的人,都在干着超支自己体力的活儿,之所以这样拼命,是因为这脱粒机可是按小时收费的,那价格贵得吓人。
这样的劳动,进行了大半夜,所有的人,在劳动结束后,都疲倦得躺在麦秸垛上,沐着灿烂星河的微弱天光,睡着了。天大亮时,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场中间、一大堆金灿灿的麦子、和麦秸垛上睡着的人,过往的行人,笑着和父亲打招呼:“今年收成不错,能有一吨麦子吧?”父亲谦笑着,说;“哪有那么多?”
父亲蹲在麦堆旁,吸着旱烟,守护着一年的劳动果实,但眯缝着的笑眼,足以证明路人说的,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