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血污的月亮(短篇小说)

2017-06-09 05:13东巴夫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表兄核桃树山谷

东巴夫

天冷,风不算大。这个叫阿考构朴的小山谷被黑夜搅浑了,四周都有声响:萌动的,断裂的,呼摆的。你要是害怕,你睁大眼睛盯着黑暗,那里就是狰狞的,活脱脱一个向你逼近的怪物,你是喊不出声来的,你也哭不出来,你来不及流露你那可笑的情感,你的耳朵嗡嗡嘶嘶响,脸涨红,肩膀打战;你要是跑起来,跌到荆棘中,你不会觉得疼,你有使不完的力;你如果觉得这黑暗是美的,你心平气和,山谷的夜就是温柔的,淡淡的树影,闪动的星辰,你孤身一人站在黑夜里,你就是这黑夜的一部分;它们接纳了你,你裹紧衣,抿着嘴唇,一边看着夜,一边轻轻地笑。你知道的,这一切都取决于你,而你,由你的经历决定。

姜正午就是害怕,他恐惧,他还年轻,没经多少事,他瑟瑟发抖,好吧,情有可原。

姜正午是跟着表兄进山来的。表兄叫七山虎,是个很不错的猎手,惯用一杆土铳。他俩大中午就开始为进山做准备,一切收拾妥当,只等天黑,天一黑,他们就摸出村庄,向山里行。他们听村里放羊的老倌说阿考构朴有麂子,在一棵枯死的大核桃树下喝水。白天是捉不住它的,非得等到晚上才行,用手电筒光一照,麂子会犹豫两三秒不动,这时你就应该扣动扳机。麂子肉好吃,谁都知道。

天气不错。群星悉数从天幕里鼓了出来。有一条老路通进阿考构朴,这条路是山民走出来的,现在没人走了,只有村里散养的牲畜会走。很多年前,阿考构朴是个小村子,住着九户人家。后来九户人家都搬迁到了山背后的泰和村,人走后,留下塌陷的木楞房,倾斜不倒的晒架,自生自灭的果树。那棵枯死的大核桃树在池塘边,那是村里的池塘,核桃树下原先住的是一户大地主。循着这条老路走到池塘边,要三十分钟,大部分是下坡路。他俩走得很轻松,半道上,背脊渗出了汗,他俩没怎么说话,但心里是快活的,他们都喜欢打猎,这是山里娃儿的拿手活,手持长枪,在山里像头狼似的东突西蹿,发现猎物,潜伏下来,小心贴近,举枪,瞄准,扣动扳机。猎物倒在草丛中。唇上的胡茬虽还是软的,捏得铮铮响的拳头,怒视前方的眼神,说明他是个男人。男人就该虎虎生风。姜正午天生胆小,他是个怪胎。这条路表兄比姜正午熟,他时常进山来。姜正午要求走在前面,表兄说:“别害怕,我们有枪。”

核桃树下没发现麂子。表兄用电筒照水塘边濕润的泥土,根本就没有麂子留下的小巧似贝壳般的蹄印。表兄有点生气,骂了放羊的老倌一句。

山谷北面的树林里传来铜铃声,那是一群散养的家牛卧在那儿过夜。

姜正午说现在怎么办?表兄说再听听,林子里有野猪,有野兔子。

他们往开阔的地方走,那里有几大块地,种着青刺果和玛咖。山那边还有一个村庄。山谷里不会有人。

表兄说:“正午,你站在地里不要走动,我到前面的豁口边看看,那里有个大坑,兔子喜欢钻到坑里过夜,瞧好了,今晚我要打两只让你开开眼。”

表兄挎着土铳,迈着轻盈又矫健的步子向谷豁口走去,他小声吹口哨,裤腿撩动茅草,发出唰唰的声音。姜正午心想,那里会有兔子?就是有,也打不着,他是一个怀疑家。表兄这时却朝后丢来一句:“等着瞧吧!”

姜正午站在地里,被黑暗包围着,地里空荡荡的,他感觉自己像根石柱子。他把电筒光射向脚尖,等眼睛适应黑暗,他就关了电筒。灯下黑,开着电筒,一来他看不清四周的动静,二来开着光,这光是周围唯一的亮点,很容易引起注意。他突然觉得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默默盯着他:树和草有眼睛;裸露的岩石有眼睛;谷壁上的沟洞有眼睛;林子里活着的动物有眼睛;就连黑夜,也有一双黑色的眼睛。这些个眼睛似乎都盯着他,看他的眼珠怎样转动,他的嘴巴怎么呼吸,他的两腿如何打战,“啪”,他摁熄了灯光,他藏进黑暗中了。他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小树,他的半截身子躲在草丛中。

表兄早应该走到了豁口,老半天过去了,没有听到枪响。这大晚上,哪里找兔子,姜正午想,他想突然发声,让声音从牙齿缝里,像灯光一样哗地蹦出来,他想喊表兄一声。可还没等他开口,表兄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了:

“豁口好大的风,没有兔子……正午,我先……回去啦!”

“回去?你说什么?你快回来!”

姜正午的声音急促又响亮。过了一会儿,那边又传来了话,又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这里好大的风……急……我回村……顺着风……”

“什么?啊?……顺风?”

一颗星从天空掉了下来,落入对面的树林。

“我到啦!正午,我回到了村庄……你快原路返回吧!”

表兄七山虎的声音是从树林上空溜着一缕风,钻进姜正午的耳郭的。姜正午扯住自己的耳朵,好像表兄就蹲在他的耳朵里。

“你回村啦?你怎么没叫上我?”

谷豁口有大风,表兄双手双脚盘抱住风,一转眼,就吹回了村子。姜正午一下子蒙了,不过只是一瞬间,他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这个表兄古里古怪的,很少有人能揣透他的心思,他说已经回到了村庄,那就是真的。他们是一起进山的伙伴,他把伙伴丢下了。姜正午明白现在他是一个人了,在山谷,另一个人已经走了。用不着犹豫,他现在必须按原路走出山谷,他要一个人走出去。

可姜正午害怕,这是棘手的,但他也不能一屁股坐在地上,傻等天亮;留在山谷里过夜,那更要命。他想,还是硬着头皮赶紧往回走吧,脚要灵巧些,把路踩准实了;耳朵和眼睛要敞开,旋紧神经,不说话,细声呼吸;告诉自己,只要走出一步,路就会短一程,村子就近一点。

姜正午越走越急,手电筒只照着脚前一米远的地方,如果照得更远一点,他就能辨清路的延伸,不至于走岔了路,他不敢晃动手电筒。从一个小山坡上来,又下到一个小沟壑,他依稀记得路是要从沟底穿过去,这里叫野猪箐。这时,他听见沟壁上沙沙沙有响声,呼啦啦,从上往下,枯叶子的破碎声,树枝猛地摇了一下,咚!什么东西掉进水里。姜正午捏紧拳头,他快速朝沟壁看了一眼,一扭头又转回来,目光很快复回到脚前,若用手电筒照一下,他就能看清沟壁上的动静,但他不敢。

“扑嗒嗒!”一只大鸟从壁岩飞起,向天幕飞去。姜正午惊得胳膊一摆,身体一趔趄,側身摔在地上,手电筒离了手,往草里滚去,他连忙伸手去抓,还是迟了一点,他看见一柱光翻滚着跌到沟底,很清脆的水花声。那柱光在水里还亮着,只是光淡了许多。姜正午一惊,心里陡然一空,腹腔内少了什么,接着蹿起一团火,他紧闭双眼,紧抿嘴巴,脸扭成一个“王”字。但他大气不敢出。从跌倒的地方到水沟底下并不难,坡不高,手电筒是成匀速滚下去的,说明坡不算陡,还有小树野草可以抓持。他用脚尖拧了拧地,打算溜到坡下,把手电筒捞起来。可这时,水里的灯灭了。

没了灯光,还要继续赶路。满天星星,夜愈黑,星愈亮。在你发现这一切之前,世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你无助、恐惧到了极点。流汗,满头大汗,不停喘气,牙齿缝里不停吐出气,两次喘气之间会带吸一丝空气进入腹腔,嘴里凉凉的;心脏像一个瘪了的气球;从喉咙分泌出浓痰,和口水粘连在一起,用力一吐,全挂在下巴上。你全然不顾,什么也顾不了了,手脚并用直往前冲,这时的四肢慌乱又笃定,头皮发麻,像一只从水面逃生的甲虫。

这很容易导致迷路。

姜正午怀兜里有盒火柴。他知道有盒火柴,还有一截绳子,一把折叠刀。他出门时喜欢带上这些小东西,这是童年时代和村里小伙伴上山玩时养成的习惯。他用手摸到了火柴,手又抽出来,没用的,他突然想,没用,就是折一截松明点燃,也壮不了什么胆,他还是一个人,那松明火把照不了多远的路,呼咋呼咋的,只会引起这一片黑黑山林的注意。在黑暗中,他最好悄无声息,融入黑暗成一体,才是最好的隐身术。星光只会让这片山林的头顶亮堂一些,那光照不亮山路——林层太密,光透不进来。这一路跟随他的,除了惊惧,还有刺耳的脚步声。北斗七星在右耳后边,走了老半天,抬头一瞅,那北斗星才稍稍往左偏了一点。漫山都是云南松,从松树下看天空,每棵松树都金灿灿的,像极了圣诞树。噢,圣诞节还远着呢!村里人不过圣诞节。

迷路了,鬼打墙,走了这么久,下了个山坡,又听到水流声,仔细辨认,天啦!姜正午发现他又转回到丢手电筒的山谷。这时,恐惧减了一半,疲乏增加一倍,身体疲倦,小腿打战,腰杆酸软。姜正午并不打算停下来歇息,他记起前面山坡上有两条路,他走的是右边,他突然发现原来是在那儿搞错了,他应该沿着左手边的路走,从山脊爬上去,会看见一片苹果园,树形比松树小,往天上看,还会看见两根电线。

无论路有多远,只要往前走,路就会缩短。姜正午抱着这个信念闷头闷脑往前走。前方多黑啊!但要走进去,只有走进去才能把眼前的黑暗甩在身后,哪怕面对的是一个接一个的黑暗,没地方可以回避,只能往黑暗里走,从黑暗的五脏六腑中穿透过去,穿过去,走出一条黑洞来,穿过去,那头就有亮光。

结果很糟糕,从分岔处往左边走,没多久就走不通了,那里是一个山崖,风从崖底冒出来,只往脸上盖,姜正午险些摔倒。

这条路是山里的动物走出来的。没办法,只能后退,按原路回到分岔口再想主意。可走了一会儿,姜正午发现路又走岔了,他连分岔口那儿也回不去了。

进退维谷。

姜正午想,先找一个遮蔽的地方停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土皮裸露的山坡,两个山坡相连的地方会有缝隙,这里最好藏身。他找到一个大山坡,发现山坡中段有一个猫耳洞,一米深,洞口水缸般大,垂直往山体里凹。他划燃一根火柴,发现洞里很干净,只有几块小石头,几根枯树枝,洞壁光滑。这应该是猎人留下的。火苗烧到了手指,他慌忙丢掉火柴棒,两只手扶住洞沿口,两脚往里一跳,整个人捣了进去。

洞的好处是三面是山体,可靠,不用担心身后和两翼,只需防着洞口一面,这就好应付了,姜正午心里踏实了许多,添了一些安全感;山洞避风暖和,散了架的身体终于能放松歇息,一直敲锣打鼓的心跳渐渐平息下来,好似一场暴雨停下来了,世界安静了,只有泥土在吱吱吱响。暖和了,身体暖和了,后颈没那么凉了,脚尖也暖和了。

如果今晚找不到回去的路,也找不到比这儿更安全的地方,姜正午打算就在这个山洞待一夜,天亮了再回村去。眼下待在洞里,他需要足够安全,至少心里觉得是安全的。他先脱掉外面的棉大衣,把里面一件灰衬衫脱下,又重新穿回大衣,他把灰衬衫展开,用树棍把衣服插进洞壁,这件衬衫就挂遮在洞口沿上了。他的头枕在侧壁上。他竖起衣领,脸贴衣领靠在洞壁上,两眼偷偷注视着洞口。从洞口可以看见夜空,星星可亮了,风溜着坡跑来,衬衫一鼓一瘪,轻微的,细小的,悄没声儿的,大地安静,山肉厚实。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挺勇敢挺厉害的。他想到了怀里揣着的折叠刀,他把刀摸出来,捏在手里。他的手不一会儿又缩进袖里,一会儿又悄悄露出来,他觉得很困,他的两条胳膊抱在胸口。

他的棉衣真暖和,有一股汗臭味儿,夹杂着棉花泥土的气味,他喜欢这股交融着的仿佛只属于童年时代的气味儿,那时候,他和村里的孩子满山满岭地跑,他们放牛,爬树,打鸟,在田边烤洋芋吃。他们穿布衣布鞋,料子很结实,可以在荆棘丛中钻来钻去,可以爬松树,布料子磨不花,妈妈说不能下水洗澡,不能招惹马蜂,不能折油菜花,妈妈还说可以打一些松果回来,妈妈说一定要在太阳落山前回到村子……他喜欢这股味儿,他开始打盹,脑海升起一团雾,妈妈越飘越远,村庄若隐若现,眼皮好重啊,用了很大力也睁不开;两只手没有力气,身体好像渐渐悬浮起来了。

青灰色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响起脚步声,走得慢,很稳,这个人熟悉这里的一切,墙上有缺口,他把手中提着的油灯放进去,双手垂立。他站在那儿,黑色长衫,夜一样的衣服。他佝偻着腰,眼睛朝额头看,颇怪异,那是两个小亮光。他的脸是模糊的。

“正午啊!你要回村里去?”

“是的,我是正午,我要回村,可我迷路了。”

“为啥要着急回去呢?这个小山谷不比村里好吗?”

“您是谁?我认识您吗?”

“你怎么会不认识我哩!当然认识,我是马小莲的爹,你和小莲同年生,村里那么多孩子,就你和小莲是一年生的,小莲是冬月初三,你是冬月二十八。”

“小莲在村小当语文老师。您是大发叔啊!您还住在阿考构朴吗?”

“我当然住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根,我生时住在地上,不生时住在地下。你忘了,我一双手建起的大宅子就在山坡向阳的旮旯角,我家的晒架立在核桃树下……”

“叔,宅子倒了,核桃树也枯了……”

“不碍事,不碍事,倒了就倒了吧,迟早要倒的,世上没有不倒的屋。她们都走了,她们走了,宅子空了,也就死了。”

姜正午听到了“死”字,那是一团黑,越来越淡,黑里发出的声音开始飘忽,几乎感觉不到风,那团黑又显露出轮廓来。

“你爷爷爱打小报告,那几个长工甩起连枷砸我,你爷却夺了我手里的锄头。

“也怪我命该绝,一条汉子,就是再不济,也受得了几连枷打。头几下我用手护着,后面的一连串甩打我就护不住了,都是庄稼人,有力气呢,心也狠,真舍得打,怎么不舍得打呢,我是泰和村最大的地主……

“他们帮我种地,我给他们吃的,我是养活他们的人,他们到头来要灭我。我气啊!”

他使劲咳了几下,吐出一口痰,却没听到痰砸在地上的声音。

“当年打您的是哪些人?有我爷吗?”

“是谁不重要,到底是哪几个人动的手有什么重要的?他们不来打劫,另外一些人也会来,迟早会有人来,他们是代表长工佣人来的,平日里,我们在一张桌上吃饭,睡在一个屋檐下,他们翻脸就不认老爷啦!

“你爷爷没动手打我,顶多啊算是拉偏架。

“不怪他抢我锄头,怪我命不好,一连枷打中要害,要了我的命。

“好吧,我要走啦!你们那个村庄我是不会去的,我不会去,永远不,我就住在核桃树下,正午啊,不要向外说……”

“您要回去?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姜正午用力伸手,却发现双腿没有知觉,一阵阵钝麻。

“你在哪里啊!只有你自己知道哩……”回答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脚步声已经走远。他是用脚走过来的。他没有把灯盏带走。

呼啦啦一股劲风把门摔上,屋里又恢复原先的沉寂,听得见墙灰坠落的声音;角落里飘出时有时无的死老鼠气味,房顶是黑色的,光打上去,显得很坚硬,这里好似几百年的古宅。姜正午目光收回来,发现地面似乎贴着脚尖,它是倾斜的,他猛然察出自己是离地的,睡在一张软和的木板或者长形条石上,他身子底下垫的是茅草,他稍一动身,身下就咂咂咂响,他的右手边是一堵墙壁。

这时,门外又响起一串脚步声,此起彼伏,交错在一起,显然不止一个人。

“这些年我们在一起,姜正午,就差你一个。”

“我本来不想来,我不乐意见你……”

“别这样说,都十三年了,没什么恩怨是忘不了的。”

“我们一起长大,我们都从泰和村的土地里长出来,我们有过许多快乐无忧的时光,谁都不会忘记。”

他们是十三年前因“友情殉情”而去的村里的伙伴。

“这些年,我知道,我对不住你们,我心里很愧疚……我时常想起你们,想起你们我就哭……”

姜正午说着,眼泪直往外冒。

“我也过得不好,这十三年来,我何曾抬起过头?我在泰和村连条狗都不如。头两年,村里人的眼神个个都能融化我,唾弃!怒骂!诅咒!我无处可躲,恨自己不是一只蚂蚁不能往地缝里钻。后来时间一长,我就麻木了,而村里人也不再惩罚我,他们觉得把气力浪费在我身上太不值得。我早已可有可无,他们把我忘掉了。”

“你现在还怕苦吗?你看见草乌头还会不会晕?”

“不怕,都不怕了。”姜正午苦苦一笑。他很快收住笑容,两眼羞涩地盯着来人:“可我现在不能喝草乌酒。”

“噢!那你还是怕,跟当年一样。”

“不,不是的,我只是不知道为何而死。”

“你又不是行尸走肉,难道你……不懂得爱?”这人的话说到一半,另一个人用拳头撞了一下他的肚子,阻止他说下去。

“你说得对,我如今就是行尸走肉。”

“正午,我们不怪你。”站在中间的人说。他想走过去拍拍姜正午的肩,安慰他一下,走了两步,他停下,胳膊在胸前伸着,又犹豫地放下。

“尤丰,我知道,有些报应是滞后的,迟早要受。”

“没有人要你偿还什么,你活着就好好活着,活着和死去都是一种生命状态,我们替你死,你替我们活着。你不要去忤逆它。”

“我们要走了。”

“屈清,屈明,不要走,你们都不要走,这些年我是你们爹妈的儿子……为了对生活产生兴趣,我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姜正午泣不成声。

“我要走了。”

他追上他们。

“我留下来了,我又留下来了,你们走了。”

“姜正午,你不是一个人活着。”

姜正午攥紧拳头在眼前挥舞,两只脚胡乱往前蹬,他心里清楚,只要睁开眼睛就能看清面前的一切,可他就是睁不开眼,他使了很大的力。尝试了很多次,眼皮就像被万能胶水粘住了。他只能顫巍巍朝前走,世界跟着向前变幻,他摸到一棵松树,走了一会儿,又摸到一块巨石,这里避风,他想坐一会儿,他蹲下去,屁股着地,后背靠着巨石,他急出一身汗。这时,他听见背后有响声,是那种嚯嚯的撕裂声,来不及转身,他知道背靠的巨石在移动,刮拉着他的肉皮,突然,哗啦嗒一声,巨石往地下陷,是一个阴黑的无底坑。他朝后翻了个跟头,也跟着巨石往坑里坠落。

姜正午大叫一声,浑身抽搐,一个激灵,他醒了。

浑身发热,没冒汗,像是长长地散了个步,刚停下来,还来不及流汗。后背有点儿疼,耳郭和鼻尖凉凉的。姜正午用力眨眨眼,用手搓了搓脸。他扶着洞壁坐起来,用指头拨开衣帘的一角,天是黑的,远处山谷两边的树是黑的,天幕和大地交接的那指甲宽的一圈天肉是灰白色的,像一口烧锅倒扣在地上,被人揭开一条缝。风,寒浸浸的,那根挑着衣摆的手指很快就冻僵。

有一柱光射向山谷对边,在移动,往山谷下走的方向;光柱被很快收回后,又在山坡下的平地游走,也只有几秒钟,光柱就消失了,头顶上响起一连串的脚步声,是一个人儿,走得很急,像是在小跑,脚步声很碎但不重,却一下子走进了姜正午心窝,他心里蓦然冲过一股暖流,他把耳朵贴在洞壁上,嘴里迸出一个字:“妈!”是妈妈的脚步声,妈妈来找他来了。

妈妈感受到了儿子的心跳,她喊了两声:“正午!正午!”

“妈!”

姜正午从洞里用力钻出来,他往坡上爬,上面是一条路。

“妈,我在这里!”

做娘的看见儿子,扑到儿子怀里,用手从颈后抱着儿子。

做娘的哭了,两只手抚摸儿子的头。

做娘的带着哭腔:“你把妈妈急疯了!”

“伤着哪儿没有?吓坏了没?”

“妈,没有。”

“不要再离开妈妈,无论到哪里,妈妈都带着你,你也要这样,无论到哪里,都带着妈,好吗?”

做娘的抓着儿子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像抓着一根断了的琴弦。

“我答应你,妈妈。”

做娘的认识路,他们打着手电筒,一步步走出了山林。

来到村口的小山坡上,姜正午看见泰和村像一幅八卦图似的散布在有一大块平地的小山谷。

“爹呢?”

“你爹在木真法师家吃肉,酒喝多了,天没黑就睡下了。”

“小妹呢?”

“婉儿明早要搭车到大理,也睡下了。”

“哦!”

“表哥晚上去过我们家没有?”

“哪个表哥?”

“七山虎表哥。”

“没有,我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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