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不能淫(短篇小说)

2017-06-09 23:57李云雷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甜瓜孟子舅舅

李云雷

那时候,我舅舅每次到我家里来,都是我家的一件大事。我舅舅每次来,都是上午十点多钟,正是阳光明媚的时候,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从我们村北面的路上骑过来,满头是汗,到了路口,转到我们家的胡同里。这时我在路边玩,看到了,就飞快地喊着舅舅迎了上去,我舅舅下了车,笑着把我抱上自行车的横梁,推着车子往家里走。或者,我看到了舅舅,并不是去迎他,而是转身就往家里跑,边跑边喊:“我舅来了,我舅来了!”我要第一个把这个好消息传到家里。我娘正在喂鸡,我跑过来,那些鸡都吓得四散奔逃,我娘端起簸箕,斥责我:“瞎跑什么,瞎叫什么!”这时一抬头,我舅的自行车已经拐进了我家的大门,我娘就笑着迎了上去。我舅把自行车停在东厢房窗口的香椿树下,呵呵笑着,从前车把上拎下提包,跟我娘说着话,迈上台阶向堂屋里走。有时我爹在家,听见外面的响动,也从屋里迎了出来。有时我爹不在家,下地去干活了,我娘就会对我说,快到地里叫你爹去。我就会蹬上自行车,飞快地骑到地里,将我舅到来的消息告诉我爹和我姐姐。我爹听了,把手头正做的活草草结束,擦一把汗,就驮上我往家里走。有时我爹会让我姐姐到城里去称点肉,有时我爹路过代销点,会在那里顺便买一瓶酒。等我们回到家,我舅正坐在那里跟我娘说话,我爹洗过手脸,也坐在桌旁和我舅说起话来。

那时候我家堂屋是三间房,东间是我父母住,西间和中间两个房间是通着的,我最初在西间住,后来搬到了东厢房。当中那一间靠北墙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两旁是两把圈椅,东边那把圈椅是我爹常坐的,西边那把圈椅是客人坐的,我舅来了,就坐在西边的圈椅上。我舅说话不多,总是笑眯眯的,我爹也不怎么爱说话,就坐在那里抽烟,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谈收成,谈谈家里的孩子,谈谈最近的見闻,他们似乎也并不是要谈什么,只是见见面,说说话,好像就已经够了。那时候我舅舅家比我家富一点,他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一些吃的,半袋玉米面,刚摘下来的甜瓜,或者从地里刨出来的一兜花生。那时候我们村里种甜瓜的还很少,我舅家里就多种一些,时常会给我带一些来。围着我舅带来的稀罕东西,我总是跃跃欲试,有时还会与我姐姐争抢,我娘见到了,总是像撵鸡一样挥挥手,斥责我几句,这时候我舅却总是笑呵呵地说,他想吃就让他吃吧,买了就是叫他吃的。我娘这才会抱怨着,将我舅带来的东西——烧饼、馃子、烧鸡等,撕一点给我们。我接过来,就欢天喜地地跑到院子里玩去了。我那时最爱吃甜瓜,我舅带来了甜瓜,我在水龙头上冲一下就啃,总是吃得满嘴喷香。到吃饭的时候,如果要杀鸡,她就让我帮着她追赶大公鸡,如果少了调料,我娘会让我拎着瓶子到代销点打醋打酱油,我听了,总是一溜小跑地抢着去做,好像我舅来了,我们家里总是洋溢着一种欢快的氛围,连我都受到了感染。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早已炒好了四个菜或六个菜,我们那里待客上菜讲究双数,一盘盘端了上来,散发着香气,整齐地摆在八仙桌上。我爹把酒打开,在酒杯里斟满。那时候我爹喝酒有两种酒杯,一种是八钱的,一种是三钱的,这都是待客用的,平常里他自己喝酒,用的都是茶杯,一下倒上二两半或三两,慢慢啜饮,省得一次次倒酒了。来了客人,能喝酒的,就用八钱的杯子,酒量小的,就用三钱的杯子。我舅来了就更加特殊,我舅不太能喝酒,他用三钱的小杯子,而我爹呢,反而用八钱的大杯子陪他。这经常惹得我娘埋怨我爹,你这哪是陪他舅呢,就是为了自己喝!我舅反倒不好意思地说,都不是外人,别讲究这些,我酒量小,跟姐夫没法比,让他用大杯子正好。我舅的酒量确实很小,我爹能喝一斤高粱烧,平常里喝半斤八两才能有感觉,而我舅呢,他三钱的杯子最多喝三杯,还不到一两,脸就变得红通通的了,平常他都是倒一杯放在前面,我爹干杯的时候,他就浅浅地抿一抿,一直坚持到最后,一杯陪到底。

在我爹和我舅喝酒的时候,我在他们边上跑着玩,有时我舅会搛一些好吃的菜塞到我嘴里,或者让我用手拿着吃,有时我舅会搬来一个板凳,放在八仙桌南侧,给我拿一双筷子,让我坐在那里跟他们一起吃。那时候我们那地方还沿袭着老规矩,喝酒吃饭只有男人上桌,女人和小孩是不上桌的,让我坐在那里,算是一种特殊的待遇。我娘说我不懂规矩,过来要拉我走,我舅就说,没事,让他在这儿坐着,正好学学端茶倒水。可是呢,我在那里也没怎么倒茶,倒是吃了不少好东西,够不着,还站起来夹,我舅也不说什么,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我。有时我舅也让我帮着倒茶,并跟我讲倒酒倒茶的规矩,他告诉我,招待客人时,斟酒和倒茶不一样,斟酒一定要斟满,倒茶倒到八分满就可以了,我问这是为什么,我舅说,斟酒斟满是表达主人的诚意,倒茶呢,倒得太满了,客人端起来时容易洒,就不方便了。我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时候,我家有一把茶壶,上面写着五个字,“可以清心也”,绕壶体转了一周,首尾相连。我舅告诉我,这五个字从哪里开始读,都是一句话。我试着读了一下,“以清心也可”,“清心也可以”,“心也可以清”,“也可以清心”,越读越觉得有意思,很玄妙,心想这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真是绝了!

喝完酒,又说了半天话,到了下午两三点钟,我舅就要回去了,他走出堂屋,推了自行车向外走,我爹和我娘走出来送他,说说笑笑着,又叮嘱他路上多小心,我舅推着车走出院子,走出胡同,到路口骑上车子,向我们招招手,就一路向北骑去,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就消失在北边的道路上。

我舅家在我们村东北十多里路,我们也常到他家里去。我出生得比较晚,等我长大时,我姥娘和我姥爷都已经去世了,我对他们的印象很模糊,在我的感觉中,我姥娘家其实就是我舅家。我姥娘家只有我娘和我舅,我舅从小就是我娘带大的,他们一直就很亲。等我长大了,我娘时常会跟我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情,她说那时候家里很穷,穷得揭不开锅,有一段时间只能去要饭,在大风雪天里,她和我舅到人家门口去要饭,走了一家又一家,有的人家看他们可怜,会给他们半块干粮,也有的人家不但不给,还会放出狗来咬他们,他们只好惊慌地逃跑。

到了十几岁,他们跟着我姥爷姥娘逃难,到了山西汾阳城,他们在汾阳南关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你姥爷就给人家挑水,那儿城里的水发苦,你姥爷到城外去挑了好吃的水,卖给有钱的人家,你姥娘就给人家洗衣裳,缝缝补补,挣两个钱,日子过得很苦。我和你舅那时都很小,就到城门外的山上去砍柴,或者捡人家大车上掉下来的煤……那时候山上还有狼,有一次我和你舅正在山上砍柴,忽然抬头一看,远处有一只绿莹莹亮晶晶的眼睛正盯着我们,那是一只狼,可把我们吓坏了,跑吧,又不敢跑,喊吧,这大山里,哪里有人呢!我把你舅藏在身后,狠狠地瞪着那只狼,那只狼也怪,看了我们一会儿,竟然转身走了,它一走,我可就吓得瘫在地上了,你舅带着哭腔问我,姐姐,你咋啦,你咋啦……那时候还经常打仗,一打仗就关城门,子弹在天上乱飞……有一次,我跟你舅上山砍柴,往回走的时候,正赶上打仗,我们怕关城门,就赶紧跑,跑到城门里一看,我们背上的柴禾掉了一捆,我让你舅在城门里等着,我又跑了回去,去取那一捆柴禾,看守城门的兵在那里喊:‘小孩,别跑了,快回来,马上要关城门了!我也不听他的,跑到柴禾那里,背起来就往回跑,这时已经打起枪来了,子弹嗖嗖地在耳朵边响,我也不管,只是飞快地跑,跑到城门里,累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边上的人都说,这孩子咋这么大的胆子呀?也有的说,就一捆柴禾,要是挨一枪,多不值当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觉得那捆柴禾是我们的,非把它背回来不可……直到民国三十七年,你三姥爷从老家托人捎信,说咱这儿解放了,村里要土改,让我们回去分地,你姥爷才带着我们,从山西回来了……”

我娘还常常谈到闹年馑的那一年,“那时候,真是没有吃的,咱家的孩子又多,你哥你姐那时都小,没有吃的,都饿得直哭,我和你爹看着他们,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回娘家,到你姥娘家去要一点,那时候你舅家孩子也不少,不过他们那里地多,分的口粮也多一点。可他们也是那么苦,我哪里好意思向他们开口?……有一回也是回了娘家,我心里想着得开口,跟他们要一点粮食,孩子还都在家饿着呢,可是不知怎么开口说,心里难受得要命。这时你妗子好像也看出来了,她跟我说,姐姐,家里没多少吃的了吧,咱家里还有一袋玉米棒子,你背回去半袋吧,我推辞了半天,可你舅和你妗子非要我带回去,他们找了个袋子,分成两半倒开了,让我背回来。那一天,从你姥娘家回来,十几里地,我背着那半袋棒子,走了一路,也哭了一路,泪水把衣裳都打湿了,不知道心里怎么会那么委屈……”

我娘所说的这些,离我已经很远了,但是听她一说,我好像回到了那个年代,在这个时候,我才能理解我娘,以及我娘和我舅的感情为什么会那么深。我舅个子不高,我娘跟我说这也和在山西逃难的生活有关,那时候我舅才十三四岁,正是长身体的年龄,有一次他爬到房顶上去晒粮食,在爬梯子时,一个有钱人家的孩子玩弹弓,不断朝他身上射石子,我舅一躲闪,从梯子上跌落下来,摔得昏迷了过去。我姥娘正在院子里洗衣裳,听到“啊”的一声惨叫,赶紧跑过去,见我舅摔在了地上,手脚都不动了,赶紧让我娘去小药铺请大夫。大夫过来看了看,连连摇头,说看样子已经不行了,我姥娘流着泪苦苦哀求,那个大夫才勉强给开了几服药。我姥娘就在那狭窄的小屋里熬药,药味飘得满院子都是,我姥爷挑水回来,去找那户有钱人家理论,被人家赶了出来。我舅昏迷了两天两夜,到第三天才醒了过来,后来养了半年,身体才恢复正常。

我舅性格很和善,总是笑眯眯的,说话也是慢悠悠的,对待我们这些小孩也很好,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会想着我们,我们也都很喜欢他。但是从小孩的角度来看,我舅的性格似乎又有点太严肃了,在这方面,他就不如我二舅。我二舅是我三姥爷那院里的,最爱逗小孩,也最会逗小孩,我们一到张平我姥娘家,他又是让我们摔跤,又是让我们打架,又是让我们喝酒,玩得不亦乐乎,我二舅一来,我舅家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在这个时候,我舅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其实关于我舅舅,或许我真的了解不多,不够,在我的记忆中他总是那么笑眯眯的样子,在我的感觉中,也只感觉他是一个很亲近的人,是可以依靠的,但我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其实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我所看到的,只是我舅和我妗子拉扯大了七个孩子,等到这些孩子长大了,又帮他们带孩子,直到孙子孙女长大了,他们老两口才能歇下来,但在这之后不久,我舅就生病了,他得的是肺上的毛病,说话喘气都很困难,时常会憋得脸色通红。那时候我已经在外地读书了,放假回家去看他,我舅躺在里屋的床上,鼻孔里插着输氧的管子,床边放着一台输氧机,不停地冒着泡,我们进到里屋去看他,他挣扎着坐起来,想要跟我们说话,但是憋得很难受,只是简单地说:“到外边去坐吧,中午让你哥陪着,多喝一点酒……”我们听了,不敢打扰,也只能到外面房间坐着。我舅这个房间我来过无数次,但是这一次却感到有点凄凉,我舅躺在东间的床上,和我们隔着一堵墙,门上挂着一个布帘子,透过帘子,我们可以隐约看到我舅的身影,我舅也能听到我们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我舅可能觉得我们这边太沉寂,让我妗子过来跟我们说:“你舅病了,不能陪你们,你们就放开喝酒,放开玩,听到你们高兴,你舅也就高兴了。”听了我妗子的话,我们又难过,又感动,想着我舅病得那么重了,还在想着我们。而我们减轻不了他的病痛,在这里又打扰他休息,所以我的表哥虽然再三劝我们,但我们还是只简单地吃了一点饭,就回家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舅,在那之后不久,他就病逝了。

那时候,我在北京生活了已有十多年,对故乡和亲人虽然很有感情,但是每一次回去都是尽兴而去,败兴而归。我发现,我跟家里的人可聊的话越来越少了,他们所说的话题我很陌生,而我所谈的他们不了解,也不感兴趣,所以到最后就剩下了几个常见的话题,买房子了没有?什么时候结婚?一个月挣多少钱?等寒暄完,就再也找不到可以深入的话题了,只能干愣着,沉默,或者喝酒。我们这里是一个很贫穷落后的地方,在我长久以来的意识中,这里是偏僻的,也是愚昧的,当我在城市里的时候,想起这个地方,总感觉那好像是一个很偏远又封闭的空间。这种空间感觉既来自地理,也来自文化。我要回一趟家,要先坐好多个小时的火车,再坐一两个小时的汽车,长途跋涉,折腾得身心俱疲,才从现代文明的大都市,穿越到我们那个偏僻的乡村。有那么几年,每次回家我都要感冒一场,常常还很严重,头痛得厉害,涕泗横流,呼吸也困难,要在床上躺上好几天,等病终于好了,也该回去了。那时候,我总感觉与老家的环境和人格格不入,内心似乎有一种优越感,总感觉自己是都市的,文明的,现代的,而老家呢,是那么愚昧,落后,偶尔想起来,我会很庆幸自己远离了家乡,走进了都市,在一条路上越走越远。有时我甚至也会感觉很奇怪,在这样的环境中怎么会产生一个我呢? 这让我有点骄傲,有点悲哀,也有点沾沾自喜。

我想,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我,是因为我挤上了独木桥,从乡村跨越到城市,进入了一个新的文明,新的结构。是的,这是一个新的结构,我们这些乡下人涌向城里,就像城里人涌向国外一样,我们都在向中心靠拢。这好像是一个螺旋型的多层次中心的结构,我们被分置在不同的层级。多年之后,当我在纽约的中央公园和第五大道漫步时,我隐约有一种处于世界中心的感觉,那时候想起北京,似乎对也是一种偏远又落后的感觉,就像我在北京想到家乡一样。而当我在那里想起家乡,就更偏远而又偏远了,似乎那是遥远的可以忽略不计的一个小地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我舅,梦见了甜瓜,那好像是一片无边的旷野,我舅舅骑着自行车,提包里装着三五个甜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地里的甜瓜才刚刚熟,他想起了我喜欢吃甜瓜,摘了几个,骑上自行车从家里出来,走了很远的路,要送给我尝尝。我看到我舅舅在田间小路上骑行着,他的头发有点花白,风一吹,有点乱了。在他身边,是阡陌和田野,騎到七里佛堂路口,我舅有点累了,就停下车来歇一歇。这时,他看到一辆大马车从东方遥遥而来,慢慢走近了,他看见那车上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那老头看上去有点疲倦,但是很结实,很精神,眼睛一直望着远方。那辆马车快走到我舅身边时,突然从路边走出来一个年轻人,很热情地向白胡子老头打招呼。那个老头让赶车的人停下,从马车上走下来,和那个年轻人聊了几句。那时候正是初夏,甜瓜刚刚成熟的时候,天气有点热了,那个年轻人拉着白胡子老头的手,走到路口那棵大槐树下。那棵大槐树很高大,大约有几百年了,树冠很茂盛,洒下一片浓重的树荫,年轻人在树下铺了一张竹席,恭敬地请白胡子老头坐下,他站在旁边跟他说话。他们说的什么,我舅听不清,听那个老头有点口音,像是一个外地人,他的声音不高,但很低沉有力,他一边说一边挥着手势,那个年轻人认真地听着,不断地点头。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那个年轻人向我舅走来,看到提包里的甜瓜,问他卖不卖,说那个老人口渴了,想买了给他解解渴,我舅说是自己家吃的,不卖,那个年轻人很失望,转身就要走,这时我舅拿出两个甜瓜,塞到他手里,说都是自己家里种的,卖什么,你拿去吃吧。那个年轻人笑了起来,拿着甜瓜走到了白胡子老头身边。不一会儿,他们像是谈完了,那个老人要走,青年人小心地搀扶着他,将他送上了马车。那个白胡子老头坐上马车,朝年轻人和我舅点点头,一挥手,那辆马车就飞奔疾驰起来,很快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只留下一片腾起的黄色尘土。那个年轻人又谢了我舅的甜瓜,对我舅说,你知道刚才那个老头是谁吗?我舅舅摇摇头,年轻人兴奋地说,那可是个大人物,他说的太好了,简直是千古不易之论!随后他跟我舅说了那个老头的名字,我舅又摇了摇头,跟他道别,又骑上自行车继续走,迢迢向我家而来。但不知为什么,那一条路似乎越走越远了,我嗅到了甜瓜的香味,但却看不到我舅的身影,他和他的自行车似乎进入了一个折叠空间,只是在最底层的边缘徘徊,永远无法进入高处,无法进入中心,就像是在迷宫中一样,我看到我舅舅的头上沁出了汗珠,他也是越走越疑惑,最后只好在路边停下来,叹了一口气……

我在大洋彼岸醒来,正是午夜时分,透过厚重的窗帘,可以看到一镰弯月正悬挂在夜空,散发出清冷的光辉。在那一刻,我感到一阵凄凉和恐慌,我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北京,想起了我的人生足迹,我自以为在追求美好生活,却好像离自己的心越来越远了,我自以为置身于世界中心,却离家越来越远了。或许真正的我并不在这里,真正的世界中心也不在这里,我走了一条很长很远的路,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到哪里去。那天晚上,我在那所著名大学宿舍的阳台上抽了几根烟,眺望着浩瀚的银河,也眺望着心中的故乡。

真正的世界中心在哪里?如果我说就在我的故乡,就在我舅舅那个村庄,一定会引来不少质疑和嘲笑,但事实正是如此。2500年前,孟子在从齐国到魏国的路上,路过我舅舅那个村庄,在那里他遇到了年轻人景春,景春向孟子请教何为大丈夫,孟子在那里留下了几句千古名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那一天,景春还向孟子请教了不少问题,他很崇拜当时的公孙衍、张仪,问他们能不能称为大丈夫,不料孟子却对这些纵横家不屑一顾。在风云激荡的的战国时代,孟子的浩然正气让张仪等人黯然失色,富贵不能乱我心,贫贱不能移我志,威武不能屈我节,这是中国人的精神。后人为了纪念孟子,就在我舅舅那个村庄建了一个晓春亭,就是晓谕景春的意思,筑亭的人是东汉人张衡,就是发明地动仪的那个张衡,当时他任河间相。张衡字平子,又称张平子,我舅舅那个村庄也以他的名字命名,称为张平,直到2000年后的今天。

在那所大学收藏的地方志中读到这些,让我深感震惊,又浮想联翩,我想象着2500年前,孟子走在我们那一方土地上,他坐在一辆四轮马车上,白须飘飘,穿过战国风云,目光凝视着远方,他看到的世界战乱频仍,烽烟四起,但他在内心仍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坚持着做人的准则,坚持着改变世界的努力。我想在那个时代,孟子所在的地方,就是世界中心。以前我总以为我们那个地方是愚昧落后的,没想到我们那里文化积累这么丰厚,以前我总以为西方文明才是文明,但是在我们那里,文明已融入了我们的生活和血肉,形成了我们做人的根本。就像我舅舅,他并没有多少知识,但他有礼数,有情感,他的文化都是旧的,但是那么温暖,就像一个随时可以依靠的大山。我舅舅只是一个小人物,但是他的身上也闪耀着孟子的光辉。而我在城市里,内心日渐支离破碎,对人的情感也变得疏远、淡漠,似乎很难找到人生的支点,我想我是中了尼采和福柯的毒,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回到孟子,回到我最初的生活世界。

我想起了我舅去世前后的情景。那天下午,天上下着大雨,我娘坐在家里,突然我舅的一个孙子来到我家,跟我娘说我舅快不行了,很想见见她。我娘便坐上他的电动三轮车,冒着大雨,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了我舅家。那时候我舅躺在里屋的床上,带着呼吸机,很急促地呼吸着,看到我娘来了,我舅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是他已经起不来了,只是用眼睛看着我娘,嘴里咕哝着,意思是请我娘坐下。我娘在我舅的床边坐下来,拉着我舅的手,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消瘦的身躯,不禁流下了泪来,这时候我舅已经不会说话了,他只是望着我娘不停地流泪,就像小时候受到委屈要找姐姐一样。过了一会儿,我妗子和表哥怕我舅太伤心,也怕我娘太累,就劝我舅舅说:“叫咱姐姐回去吧,外面下着雨呢,家里也不放心。”我舅舅流着泪点了点头,但眼睛一直看着我娘。我娘也说:“兄弟,你好好养病吧,等你的病好了,我再来看你。”她知道我舅舅的病这次是好不了了,但是心里不愿意接受,也只能这么说,说着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表哥赶紧将她搀出了那个房间,休息了一下,又冒雨将我娘送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报丧的就来了,说我舅昨天晚上去世了,我娘听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虽然这是她可以想象得到的,但是真的来了,来得这么快,她情感上还是很难接受。等我舅出殡那一天,我家里的人都不想让我娘去参加,怕她太难受,身体受不了,但我娘不听他们的劝阻,执意要去,家里人实在拗不过她,也只能让她去。那时候正是“非典”时期,从我家到我姥娘家,七里佛堂、萧化村都挖了壕沟,有人站岗放哨,防止传染病毒,那情形就像当年对付日本鬼子一样。我娘骑着一辆三轮车,在细雨中穿越一道道封锁,去参加我舅舅的葬礼,在路上她一定会想起小时候带我舅一起去讨饭的情景,想起饥馑时我舅送的那半袋棒子,想起我舅一次次送来的甜瓜与花生,想起他们相依为命的情感。现在我舅舅去世了,也带走了她心中那些最珍贵的记忆,在潇潇细雨中,她用力蹬著三轮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走着,走着。

时间过得太快,一晃我舅舅去世已经十年了。我舅去世的时候,我在外地,没有赶回去参加他的葬礼,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却越来越多地想起他来。我舅舅去世后,我妗子还在,每年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到张平去看望我妗子。我妗子也渐渐老了,前些年她中了风,语言功能受阻,说不出话来,一见到我们就拉住手,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眼泪汪汪的,我们看着也很难受。后来她的病情渐渐加重,生活不能自理了,只能轮流住在我表哥和表姐家,我们去看望她时,她也显得呆了,眼睛越来越无神,简直认不出我们来了。两年前,我妗子也去世了,她去世之后,我们在张平也没有长辈亲人了。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张平,那条我从小最熟悉的从我家通往张平的路,越走越远,似乎就快要断了。

但是在我的内心,时常会想起这条路,想起我舅舅。这条路从我家出发,要经过七里佛堂、萧化村,现在我们那里在开发,建了很多工厂,公路修得很平整,这两个村和张平都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村里的房子被拆迁了,盖起了一座座高楼。可在我的心中,重现的还是我童年时的印象,七里佛堂有一大片梨园,村子里有一个大坑,下雨的时候水都溢到了边沿,我们要小心地紧靠着墙边,才能不掉进水里,萧化村路上有一个长长的下坡,和一个长长的上坡,呈V字形,每次骑车走到这里,下坡时我们就高兴得大呼小叫,上坡的时候蹬车子蹬得很吃力。从萧化村到张平,路两边是一抱粗的梧桐树,夏天时浓荫蔽日,像一条阴凉的绿色长廊,我们骑到这里,就快到我姥娘家了,心中是欢呼雀跃的。而现在,那个坑,那个坡,那些梧桐树,都没有了,我舅舅也不在了。

所幸我还有梦,在梦中我的故乡还是原来的样子,我舅舅仍然骑着自行车,提包里放着几个甜瓜。他从张平出发,穿过那条梧桐长廊,骑过那个长坡,绕过那个大坑,逶迤向我家走来。在七里佛堂路口,那棵大槐树下,他遇到了驾车而来的孟子。孟子长什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战国时邹国人”,我们上学时都说成“战国时揍过人”,所以记得很深刻。我舅也姓孟,据说是孟子的后裔,那好吧,驾车而来的孟子就是我舅的模样,一个白胡子老头,而那个年轻人,就是我了。我听说孟子要从齐国到魏国去,很早就在路边等候着,终于看到一辆马车缓缓而来,我赶忙上去拦住,请孟子下车休息,向他请教一些问题。孟子爽快地答应了,他下了车,坐在我铺在树荫下的竹席上,纵论天下大势,他讲起话来仍然是那么慷慨激昂,声音洪亮,根本不像他這个年纪的人。他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美国的衰落是不可避免的,整个世界将会发生前所未有的变化。谈了好久天下大事,我又向孟子请教做人的道理,他正了正衣襟,沉吟着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我用心将他说的话记了下来。孟子站起来,拂了一下尘土,向我告辞,我知道他为天下忧心,四处奔忙,不敢再耽误他的时间,便小心翼翼地扶他登上马车。孟子在车上坐好,朝我挥了挥手,他那辆马车慢慢奔跑起来,越跑越快,很快便绝尘而去。我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身影,那时还不知道我所记下的话,将会有那么深远的影响。

我舅舅亲眼看到了这个历史场景,但他或许并没有意识到有多么重要,现在他心里想的,只是尽快骑车到我家,将那几个甜瓜亲自交到我手上,我看到他离开七里佛堂那个路口,离开那棵大槐树,骑上自行车走了过来。现在他并没有置身于那个折叠空间,而是行驶在从七里佛堂到我家的路上,从那里向东骑,走两三里路,就到了我们村的路口,从路口再向南一里多地,就到我家了。那时候,正是上午10点多钟,阳光明媚,我正在路口的电线杆下玩耍,远远就看到我舅舅骑着破自行车走过来了,我喊着舅舅,飞快地朝他跑了过去,我舅舅骑到我身边,下了车,擦着头上的汗珠,问我:“你娘在家么?”我用力点了点头,我舅将我抱到自行车的横梁上,推着自行车向胡同里走,一边走他一边逗我:“猜猜,这次舅舅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了?”我听了含笑不语,手却伸向了车把上挂的提包里,我舅舅还不知道,隔着很远,我就闻到甜瓜散发出来的清香了。

猜你喜欢
甜瓜孟子舅舅
磨刀不误砍柴工
不用担心
发红包
磕头
明天再戒
我喜欢吃甜瓜
甜瓜有多重
漫画《孟子》(一)
漫画《孟子》(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