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电影小说)

2017-06-09 23:51王超
南方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东巴玉龙雪山纳西

王超

1968年,美国夏威夷岛府檀香山、某寓所内。

老年洛克在观看一部20世纪40年代拍摄于中国云南的纪录片——一个绝色的东方女子在片中起舞……一种属于古代的舞蹈、一种属于永恒的风韵……无声黑白影像,只能听到超8毫米放映机内胶片本身的运动声息,仿佛岁月的回音……

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那片中的舞者,然后,死去;也或许,当我死去,我便能见到那片中的舞者在“香格里拉”……

——1968年12月9日洛克日记

回到1941年3月,上海。某现代舞团练功厅。

排练中的舞团成员,在一名男性编导的喝声中,集体重复着某一组连贯动作——阿沙金与她的好友和珍在其中……她们面无表情,却大汗淋漓。

和珍被编导叫住。此刻,只有和珍的动作没有进入规定情境……编导让其他舞者停下,再独自面对和珍,声色如勒令般,叫和珍起舞。

和珍一股丹田气息顶上来,仿佛较上了劲,舞起来……

編导的勒令声不断,和珍如疯一般重复着那—组动作……却似乎力不从心了……就要倒下了……一旁的阿沙金看不下去,突然,举起了双臂,以双手反复打出一个哑语手势,冲着舞中的和珍,仿佛激励。

编导的口令终于停下,和珍顿时摔倒在地,没人敢上前扶起和珍,阿沙金身子趋前动了一下,被编导的目光凶狠地逮住,他近于冷酷地平静地说:“今天的动作很不好,今天就这样了。”编导话音刚落,阿沙金就冲到和珍身边,和珍却挺身站立起来。

阿沙金跪在地上,仰望着脸色苍白的和珍。

舞团同事们及编导都散尽……传来有轨电车铃声。

上海的街道,一辆有轨电车驶过。

阿沙金过街,穿行在人流中。她的那种来自异域的绝美,让街旁一个手持报纸的绅士驻足呆望了一会儿。

这是1940年的上海,战争的阴影可以从街容及行人们的神色中流露出来……

街上有报童奔走,传达战前的消息。

阿沙金抬腕看了看手表,停下,再伸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阿沙金上车,风吹开她雪白的旗袍的一角。

黄包车远去……

现代舞团练功厅,和珍独自一人贴在练功镜前,用嘴不断地呵气在镜子上。

是南方的冬天,屋内没有暖气——一大片热雾很快覆盖了镜子。

和珍抬起脸,再举手,以手指在镜子上,慢慢地写出一个纳西东巴象形文字“舞”字,渐渐后退。和珍再面对镜中的“舞”字,渐渐后退。

立定,起舞……这时,传来一部电影的音乐……

大华电影院,银幕上呈现出中国滇西北的景色。

这是一部名叫《消失的地平线》的好莱坞电影片段。该片正风靡全世界。

银幕上,电影片断持续着——几个因飞机失事而误入“香格里拉”的西方人神色茫然的面孔……

观众席上,阿沙金在其中,她的眼光于不经意间闪动了一下,仿佛随影片陷入一种回忆……银幕上,电影片段持续着——“香格里拉”在那几个西方人的眼里,在音乐中,渐渐清晰并美丽……突然,传来阵阵凄厉的空袭警报声,消灭了影片中的音乐,观众席上,观众们,包括阿沙金在那一刹那,都以为是影片中的声源,但片刻以后,便立即反应过来——是1940年的上海现实最寻常的日军飞机前来空袭的警报声。观众们惊动起来,纷纷起座,逃离影院。阿沙金在其中。

银幕上,呈现出影片《消失的地平线》的一个特写镜头——男主人公仿佛看一个仙境般,望着影院内争先避难的群众……

街道上,上千名群众在街头四散,躲避空袭。

远近不时传来飞机的轰鸣及炸弹的爆炸声……

现代舞团练功厅,黄昏,练功厅所在建筑物一个灰白色的小楼已成—片废墟。

外边有围观群众指点——

阿沙金呆立废墟之上,已有数小时之久,犹如一尊雪白的石雕像。

一滴鲜血从阿沙金的手指尖上滴落下来,闪映出夕阳……再次传来隐隐的飞机轰鸣。

滇西北,玉龙雪山下草坝,黄昏。一架美国军用飞机正在徐徐降落——

风大,草大面积地起伏,让夕阳舞动。

它的背后是静静的雪,积于山顶。

山下村落民居,1941年12月,洛克的背影呈现——

他坐于木窗前,望着窗外——那架前来接他飞离滇西北的飞机,正在接近草坝……飞机的轰鸣声渐弱——

如果那天,我随那架飞机离开云南,我便不能见到那片中的舞者,也将不能认识“香格里拉”……

——1968年12月9日洛克日记

窗外,飞机落定草坝……首次看见飞机的纳西人奔上前去,却又不知为何,突然止步,不敢再上前——洛克看见了这一幕,一笑。

草坝黄昏飞机舱门打开,美军参谋探出头来,猛吸一口空气,再下飞机。

他走向那几个来看飞机的纳西人。

纳西人撒腿跑开……

民居,美军参谋与洛克对坐。

夕阳斜照进木窗,外面——雪山静立……

美军参谋对洛克说:“日本军队已开始进入缅甸,云南是他们的下一站。我奉美国驻昆明领事馆武官之命,前来接你离开这个地方,并请你尽快离开中国,为了你作为美国公民的安全。”

洛克沉默,片刻之后,起身,又面朝木窗外——那几个原先跑散的纳西人,又在接近那架飞机,渐渐地,已到了跟前,他们其中的一个甚至抬起了手,鼓起勇气,触摸到了飞机的机翼……夕阳,此刻已将飞机镀上了一层金……

洛克目睹了这一幕,他慢慢地转身,重新面对美军参谋,又沉默了片刻,说道——

“对不起,先生。我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决定了。”这时渐渐传来一种火焰的燃烧声。

上海某殡仪馆,熊熊的炉火,以及被它照亮的一个空骨灰盒。

一个装有和珍尸体残骸的棺材,被推进火中。

一身黑装的阿沙金,戴一副墨镜,伫立在炉前。

遗体燃烧的声音,一个工人在阿沙金的身旁,机械地做着自己的日常焚烧工作……

阿沙金不动,一滴热泪从他的墨镜里流了下来。

隐隐传来火车的轰鸣声。

绵延的铁路线,一列开往昆明的火车穿越早春的旷野。

车厢内,阿沙金手捧着和珍的骨灰盒,端坐在座位上,目光直视,而显得迷茫。

窗外,景色一片片划过……火车车轮的转动声不绝……

云之南,太阳照耀,山水沉默……渐渐传来江涛声。

金沙江畔——一根千年藤蔓,横跨南北两岸。

洛克与他的全部由纳西人组成的考察队从南岸,凭这根长达数十米的藤蔓,越过江流,抵达北岸……

第七次横渡金沙江,每一次都是新的险境。内心祈祷上帝……突然觉得,四年的滇西北植物考察之旅,是一种流浪之旅……——1941年12月15日洛克日记

洛克正用一架超8毫米电影摄影机在拍摄他的考察队的渡江实况。

云南泸沽湖草坝,丽江地区驻军长官李仕朝率领他的一纵人马飞奔暮色中。新月初起,李仕朝与他的部下生火。烧数只全羊。

他们饮酒……夜,渐渐降临。又传来阵阵口弦之声。

湖边密林,夜。求欢的口弦之声已连成一片,星光灿烂,李仕朝与他的部下们在行进,犹如展开一次搜捕——接着便一个个消失在雾之中。

薄雾飘移——一座座帐篷显露,口弦之声已转为交欢之声——

李仕朝的部队集体进入摩梭人女人的“走婚”仪式。

帐篷内,李仕朝目光迷茫地望着对面已成半裸状的摩梭女人。

女人动情,上前,开始一点点地亲吻李仕朝的身体。

从面孔,至脖颈……

李仕朝仿佛被某种动静惊醒,下意识推了那女人一把。

女人一惊——李仕朝已猛地站了起来。

帐篷外密林,李仕朝持一杆长枪冲出来,进入夜色。

星月下,李仕朝的枪静静地瞄准了一只梦中的金钱豹。

风吹过,树叶声响如银币,李仕朝静静地呼吸,也仿佛睡去。

突然,一只夜鸟穿越长枪的射程,振翅声使金钱豹惊醒,它一挺立——

密林上空,骤然一声枪响。

云之南,日出山水,天地一点一点地明亮……

群山谷中,洛克和他的考察队在采集植物标本。四月的鲜花开始铺天盖地……

渐渐传来马嘶鸣声。

二十多匹马突然从铺满鲜花的山峦踊起,再冲激下来……瞬间将洛克的考察队围困。

考察队数名保镖,刚举枪,便被对方抢先枪击,倒下。

洛克望着发生的一切,神色平静。

——马背上的匪首郝岩,回首瞭望……

草坝上起风,洛克突然被拦腰绑在如上天降临的一匹黑马背上,头冲地——

他的脸在数不尽的花草及马蹄声间飞快地穿行。

心跳及剧烈的呼吸声,响起了一阵远雷……

天阴下来,阴影覆盖上运动着的花草;接着,急雨拍打上运动着的花草。

马蹄渐无声无尽头似地滑行,又响起一声惊雷,之后,便是枪声大作,与雨声交响,不断地持续,再渐渐地平息……

太阳出来了。

黑马停下来,李仕朝解开绑着洛克的绳索。

洛克已经昏过去。

他被李仕朝扶着平躺在草地上。

李仕朝从一名部下的手上接过一壶酒,倒进自己的口中,再猛地喷在洛克的脸上。

洛克醒来,看见了李仕朝的脸——

李仕朝的部队已将郝岩的匪帮驱散。

黄昏,洛克与李仕朝各自在马背上的背影。

他们在回丽江的路上——他们渐渐地进入巨大的落日,成一对剪影……

今天,于山谷中遇匪劫,被李仕朝救出。这是云南四年,李仕朝第二次救我命。作为丽江地方军事长官,李仕朝是滇西北著名匪首赫岩的克星。他们在云之南角逐了七年,还将斗下去……回丽江的路上,李仕朝对我说,他青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土司木府的女儿离家近十年,最近回来了……

——1941年12月16日洛克日记

第二日,玉龙雪山下,村落民居,厨房,晨光穿透蒸气。洛克的厨师在给洛克做早餐。

玉龙雪山下草坪,晨。一张西式餐桌,一张中式明代椅子。

洁白的亚麻桌布在晨风中飘起一角,桌上已摆好餐具。

一会儿,洛克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唱片——他走到已放置一旁的留声机前,放进唱片,打开唱机——勃拉姆斯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响起。

洛克走到桌前,坐下,开始用餐……

不时地,洛克的厨子走過来,递上食物,或换下盘碟。

雪积于山顶,于洛克的背后,倾听乐声……

一会儿,传来了早祷的钟声,融入音乐。

玉龙雪山一侧,白色的天主教堂依山而立,四周草木葱茂,与雪山遥望……

教堂钟楼,纳西少年阿若在打钟……

钟声入教堂内。杰西神父在做早祷。

—会儿,洛克进入,提着一个箱子。他在后排一个座位坐下。

杰西神父看见了他,脸上做出一种忍痛的表情。

又接着继续将圣经念下去……

——早祷做完,杰西神父便兴冲冲地下了讲台,朝洛克急步走去。

洛克含笑迎上,两人拥抱。

杰西神父说:“洛克,我终于把你盼回来了。你必须马上给我做拔牙手术,我已经三个夜晚没睡好觉了,疼痛难忍。”

洛克微笑道:“我这就是来行医的,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教堂外草坪上,纳西少年阿若搬来一张椅上,让杰西神父坐下。洛克打开随身带来的箱子,拿出拔牙工具。

手术开始了,阿若在一旁给洛克做助手,杰西神父突然痛叫一声,这时山下传来鼓乐阵阵。

洛克终于将杰西神父的病牙拔了下来,鼓乐声更近了。

洛克闻声朝山下望去,然后,朝着阿若问:“山下出什么事了?”

阿若说东巴和春的女儿死了,今天是送魂仪式。

玉龙雪山下,黑水山谷。丽江东巴和春超度女儿和珍亡灵仪式正在进行。

洛克与杰西神父及阿若随一支鼓乐队来到这里。

洛克渐渐地看清了超度仪式上的阿沙金——一身白纱随风飘舞,面容哀婉,却冷艳惊人。

鼓乐声弱下去。洛克再看见了李仕朝紧随着阿沙金的身后。

那个由上海到达丽江的和珍的骨灰盒,摆放在祭台上。

其父和春展开了《魂路图》,吟唱不绝。

阿沙金犹如一幕美神伤心的塑像,浮现在东巴和春的唱经声上。

……见到了有生以来我所见到的最美的女人——李仕朝的未婚妻,令人难忘……

——1941年12月30日洛克的日记

草坝,李仕朝陪同阿沙金故地重游,与家乡阔别有七年的阿沙金触景生情。

两人策马相逐,依稀回到少年青梅竹马时代……

李仕朝激情洋溢,而阿沙金却仿佛还没有从失去和珍的悲伤中出离。

渐渐传来纳西妇女的合唱。

纳什海边,正值纳西某节庆。千百名纳西妇女以“披星戴月”服饰围成一大圈,群舞。

歌声飘扬,海子上空群鸟翩飞。

李仕朝与阿沙金纵马过来。

阿沙金目睹群舞,眼神渐渐有光彩——

她仿佛看见了什么……

阿沙金下马,她一步步地走向群舞。

李仕朝在马上,望着阿沙金的背影,像是在欣赏。

阿沙金逼近群舞。

纳西妇女们的圈舞就要进入高潮。

阿沙金站在了圈舞之外,她看见了——和珍的幻影在圈舞之中。

阿沙金进入圈舞,纳西妇女们接纳了土司女儿的加入。

阿沙金随圈舞进入高潮,热烈地旋转。

阿沙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对面同一个圈舞之中的和珍。

和珍笑着,旋舞着,也穿一身“披星戴月”的服饰,也望着阿沙金——

阿沙金欢乐起来,她终于从悲伤之中苏醒……

东巴和春家庭院,阿沙金与和春对坐于外廊,他们之间摆放一茶几。

茶香悠静……几上还有一支竹笔、松烟墨盒及一张象牙色的经书纸。

阿沙金以一种极为雅致的动作,抬腕、握笔、蘸墨、凝神片刻,再落笔于经纸之上,几个东巴象形文字渐渐呈现出来——“看见和珍了。”

和春说:“我也看见了。”

阿沙金再写道(东巴象形文字):

“舞。献给和珍。”

和春说:“我也这样想。”

阿沙金凝思,又写道(东巴象形文字):

“鲁般鲁侥。”

和春笑道:“嗯,把诗经《鲁般鲁侥》改编成舞蹈。”

阿沙金点头。

木府门外,夜。灯笼高挂。丽江高官贵族的车马停靠。

洛克来迟,下马交给门卫,匆匆进入。

木府土司家,宴会厅。土司木德宴请丽江上层,庆贺木府唯一的继承人,自己的独生女——阿沙金回家。

洛克入内。他看见了李仕朝端坐在阿沙金的身边。

洛克被引入—桌酒席。

木德乘酒兴,宣布——今晚也是阿沙金与丽江地方军事长官李仕朝的订婚礼。

众人纷纷起座,举杯庆祝。

洛克望着对面酒席上的李仕朝与阿沙金——他们此时相敬如宾。

认识了李仕朝的未婚妻阿沙金。很动听的名字。刚从上海来,她以书写汉字的方式告诉我,她在上海看过一部电影,讲几个西方人在中国滇西北“香格里拉”的故事。她问我,这个故事是不是我写的。我用她能听懂的英语说,那不是我写的,是一个名叫希尔顿的英国人写的。改编自他的一本小说,名叫《消失的地平线》。但我告诉阿沙金,希尔顿显然是看过我发表在《美国地理杂志》上的文章和照片,希尔顿没有到过中国。阿沙金邀请我去看她和东巴和春将要编排的舞蹈,名字就叫“香格里拉”。改编自纳西族东巴经典长诗《鲁般鲁侥》。

——1942年1月1日洛克的日记

渐渐响起了东巴和春《鲁般鲁侥》吟唱——

以象形文字书写的纳西东巴经典长诗《鲁般鲁侥》经卷徐徐展开——讲叙东方一个古老而美丽的殉情故事。

吟唱声中——滇西北草坝,李仕朝又率领着他的马队去剿匪……

白水山谷,阿沙金与和春面对伫立,静默听风……

洛克的攝影机对着他们在调焦距。

摄影机镜头内焦点对实——阿沙金与和春同时起舞。

滇西北草坝,李仕朝的部队发现了郝岩的匪帮,他们开始追逐……

白水山谷,洛克的眼睛从摄影机的取景框上移开,他屏住呼吸凝望着阿沙金的绝美舞姿。

改编自长诗《鲁般鲁侥》的舞蹈《香格里拉》,展现殉情的男女主角殉情前的准备及狂欢;殉情后奔赴天国“香格里拉”的过程。

——1941年1日3日洛克日记

和春的吟唱渐渐转换成“东巴舞”节奏鼓乐。

《东巴舞经》象形文字长卷徐徐展开,鼓乐声中,阿沙金与和春分别出场,他们各自以东巴舞姿去表现丰富多彩的东巴象形文字。

和春在丽江堪称“东巴舞圣”,他和阿沙金的舞蹈《香格里拉》全部运用古老的《东巴舞经》语言去表达。约有四千年历史的《东巴舞经》,由远古象形文字记录……

——1941年1月4日洛克日记

纳什海沙滩,洛克与阿沙金散步。

两人无言,含笑默契。

洛克找到一根树枝,他在白沙上写一个东巴象形文字。

没有写对,阿沙金上前帮他纠正。

——“爱”字在阿沙金的树枝下呈现。

远处响起—阵远雷。

云漫涌而来,天阴……

忽然,一声惊雷,有闪电在雪山的背后出没。

雨,顷刻泼下……

洛克与阿沙金奔向教堂,躲雨。

纳什海沙滩,急雨扑打白沙之上的象形文字。

白水山谷,雨中的李仕朝和他的部队的策马路过,他急勒住缰绳,马立起,嘶鸣。李仕朝望着山谷草地——

阿沙金不在;雨,独自飘舞……

在天主教堂内,杰西神父在给阿沙金洗礼,洛克立于一旁。

神像后边的纳西少年阿若眼睛直直地望着受洗的阿沙金——

被她的美所震惊,又传来一阵远雷……

云开日出,雨停了;雪山背后,有—道虹……

外廊前,洛克与杰西神父廊前望着纵深处——已跑出来,并玩在一起的阿沙金与阿若。

杰西神父说:“洛克,你爱上她了。”

洛克沉吟片刻,回答道:“不可能,她是我好朋友的未婚妻。”

杰西神父在胸前画一个“十”字对洛克说:“相信上帝吧,愿神保佑你。”

天主教堂外空地,阿沙金用象形文字与阿若交谈。

她用树枝在地上写下象形文字:“家。”

再以询问的目光望着阿若。

阿若回答:“在这里。”

阿沙金又在地上写下(象形文字):“父亲,母亲。”

阿若回答:“死了。”

沉默片刻。

阿沙金再写下:(象形文字)“我做你姐姐。”

阿若笑,喊出“姐姐!”

阿沙金也笑……

木府客厅,黄昏。土司木德与李仕朝在一张榻上吸鸦片。

两旁有侍女伺候……一会儿,管家来报——

“老爷,小姐回来了。”

“让她来见我。”

“是。”管家出客厅。

李仕朝放下烟枪,起身。

走过去,在一张椅子上端坐。似在等候……

木德还在吸……一会儿,便传来了脚步声。

阿沙金进,李仕朝站了起来。

阿沙金朝他笑了一下,走到木德榻前。

木德放下烟枪,由侍女扶起身。

木德对阿沙金说:“你坐下。”

阿沙金退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与李仕朝并列。

木德说:“阿沙金,我替你和仕朝挑了个吉日,你们也该早办婚事了。”

静默,木德望着阿沙金。

阿沙金几乎没有反应。

木德说:“这就定了,就是这个月的初十。”

阿沙金有了反应,她望了一眼一旁的侍女。

侍女明白,即刻送上纸笔墨。

阿沙金神情激动,她写下一个象形文字——“舞”。

侍女接过,递给木德。

木德拿来,看了,便将纸扔在了地上气愤道:“阿沙金,我放你到外面舞了七年,你回来了,我以为你是想家了,我很高兴,仕朝也高兴,他是你的丈夫,等了你七年。可你如今还舞下去,你对得起谁?阿沙金,为父告诉你,你是木府的唯一继承人,你的婚姻是我七十二代土司家族的大事,由不得你的!”

话音未落,阿沙金突然站了起来,扭身出了客厅。

背后,传来土司木德愤怒地将烟枪打翻在地的声音及他的一声断喝——“放肆!”

木府庭院,夜。

露台、水井。

花坛、外廊的星光。

青墙的边线,月照两边……

阿沙金伫立,神思忧郁而缥缈……

有鸟的振翅声响过,继而又是无尽的虫鸣。

一会儿,李仕朝轻轻走到阿沙金的背后,站立。

阿沙金的肩上似有一层白雾漫过,留下露水,犹如美神……

李仕朝望着……

李仕朝说:“阿沙金,我明天去看你的舞……”

白水山谷日,洛克在给他的摄影机装片盒。

少年阿若给洛克做助手。

阿沙金与和春在讨论着,或各自以身体做出可能的舞姿……

洛克正在调整画面及对焦的摄影镜头内——

阿沙金做出一个可能的舞姿。

和春提出纠正的动作……

李仕朝出现,他盯着阿沙金……

洛克的镜头,显然是有意地转向,对准了李仕朝——

摄影镜头内——李仕朝望着阿沙金时的渴慕与惆怅。

舞蹈及拍摄舞蹈的现场……吟唱声起。

阿沙金与和春的舞蹈“香格里拉”进入一种剧情氛围——

丽江大研镇,黄昏。一个真实事件,穿插进来,剧情因此生动。

——青石路阴湿,雨歇间,于暮色中微微闪动。

深巷尽头,云开处,漏出雪峰——晚霞幻灭。

一个神秘的纳西女,一身“披星戴月”进入空巷——

两边老店,或深不可测,夜灯未明;或灰门紧闭,森如立棺。

女人直行,像飘,却在寻她熟悉的店铺,买她殉情的行装……

白水山谷,舞蹈中的阿沙金恍然进入角色……

大研镇的剧情延续——纳西女在一店前停,与店主一孤老遇。孤老见之,眼放幽光。纳西女服饰依然——“披星戴月”,趋于灿烂。

她悠然指点货物,孤老便如捧圣物,送至面前……皆为殉情的行装,纳西女人随手将一口弦放进嘴里,仿佛试音,

——她彈奏出乐音……

白水山谷,口弦之声传过来。

阿沙金与和春的舞——“香格里拉”在—种剧情氛围中……

洛克将摄影镜窗让给了阿若。

洛克直起身,恍然望着阿沙金的舞及她的脸。

——美艳惊人,可感受到她复杂而微妙的内心……

我爱阿沙金今天,我能够这样描述我的心情。一个失去声音的东方女子,在我的内心激起前所未有的回音。晚上去教堂,找杰西神父一起喝酒……他的话应验了。

——1942年1月17日,洛克日记

中甸,辽阔的康巴草原,李仕朝领着阿沙金、洛克骑马狩猎。

李仕朝的武装马队,正在围猎……一阵枪响入晴空。

李仕朝与阿沙金、洛克三人共同追逐一只中弹的豹子……

阿沙金一身猎装,英姿勃发……

她的美牵动着奔马之上李仕朝及洛克两人的目光。

黄昏,夕照中,李仕朝、阿沙金、洛克及李仕朝的马队——

一起宰羊、生火、烧烤、饮酒吃肉……

李仕朝醉看阿沙金正在教洛克一种纳西舞……

他突然立起,醉步跨进入了他们的舞蹈,

他的部下集体为他们的长官喝彩,掌击出一种纳西舞节拍——

阿沙金与李仕朝、洛克三人的舞渐渐地进入高潮,且暗暗散播着某种预兆……

月亮升起,梅里雪峰渐渐放出她神秘的光芒。

露营帐篷,洛克熟睡,旁边李仕朝的铺位是空的。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枪响。

洛克惊醒,见李仕朝不在,翻身而起,冲出去……

草原之夜,李仕朝的部下,也听到了枪声,从各个帐篷里冲出,与洛克一起停立在阿沙金的帐篷;而与此同时,李仕朝从阿沙金帐蓬里一步跨了出来,却被对面的人震住,神定之后——

李仕朝恼怒喊道:“都回去吧!没你们的事!”

李仕朝的部下散去。

李仕朝走到洛克的面前。

两人对望了一阵之后,李仕朝从洛克身边走过,步入夜色。

洛克站在那儿没动,一会儿,走向阿沙金的帐篷。

洛克挑帘,他看见——

阿沙金脸色苍白,乌发散乱,她呆立在那儿,双臂垂落,手上提着李仕朝的手枪……

阿沙金看清了是洛克,她手中的枪滑落下来。洛克盯着阿沙金。

阿沙金的眼里终于有泪涌出……

松赞林寺外广场,阳光普照。藏族喇嘛的跳神法会——藏传佛教假面跳神仪式正在进行。鼓乐震撼人心,激越入云……

阿沙金、李仕朝、洛克分别位于法会信众的前列,他们三人各自的眼里——

喇嘛们的仪式舞蹈,进入迷狂……

面具、色彩、仪态、袍袖及飞尘中的脚——阿沙金、李仕朝、洛克三人的面孔在这其中忽隐忽现,犹如他们彼此间的心情变幻……

大研古镇,匪首郝岩率匪帮打劫大研,古镇纷乱,陷入恐慌……

古镇深巷,打劫中的匪首郝岩勒马回望,仿佛想寻觅他的老对手——李仕朝的影子……

玉龙雪山下村落,洛克与他的全部由纳西人组成的考察队做出发前准备。

必须离开阿金沙,让她能够和李仕朝成婚。尽管可以看出阿沙金不爱李仕朝,但在东方,爱与婚姻是两个分开的部分。作为土司木府的继承人,阿沙金的婚姻是她的家族使命,更何况,李仕朝爱阿沙金,爱得很急,很深。考察队今天出发,计划进入老君山,两个星期以后返回……

——1942年2月13日,洛克日记

大研古镇,李仕朝巡视劫后古城。城民纷纷围住他,诉说匪帮恶行。

李仕朝沉默,在深巷中穿行,突然,他在一家老店前站住。

他的目光落在貨架里一个乐器——口弦上。他竟如梦游般买下了一个口弦。

店主——一孤老不要李仕朝付钱,李仕朝坚持给了他……

李仕朝在深巷中,恍若被某种气氛控制了,他将口弦放入嘴中——弹奏出乐音……

白水山谷,阿沙金重新投入到与和春的舞蹈创作中,两人的舞再次进入一种剧情氛围。

滇西北山路,洛克与他的考察队开始进山。

滇西北草原,李仕朝又率领他的马队去剿匪,他的眼里流露出忧愤而凶猛的神情,仿佛势在必得,又仿佛别有一番苦味在心头……

白水山谷,阿沙金与和春的“香格里拉”进入一种剧情高潮——男女主人公殉情前的交欢……渐渐地,传来了做爱的呻吟……

老君山中杜鹃花坪,那个真实事件,再次呈现——

一棵独秀的红杉树下搭有一个小巧的圆帐篷。——做爱的呻吟,由内升起。

白水山谷,阿沙金与和春的舞进入高潮的顶峰。

——男女主人公殉情前的交欢达到顶点……

伴随老君山里那个真实事件中的做爱呻吟至绝响。

滇西北上空的云,缓缓移动,犹如展开去往天国“香格里拉”的路……

老君山中,洛克与他的考察队在渐渐地逼近杜鹃花坪,山风长吟……

杜鹃花坪,洛克终于看见——

圆帐篷边,那一棵红杉树上悬吊着一对殉情的纳西男女……

那女子的背影——“披星戴月”。

便是数日前于暮色中的古巷购置口弦的神秘女子……

洛克身心震撼,恍然趋前,至红杉树前,目光所及——由“披星戴月”至红绣足下,便看见了那个落于草地的口弦……

洛克情不自禁,弯腰、伸手、拾起、如捧幽魂——

口弦声再起,仿佛“香格里拉”的回声……

白水山谷。

阿沙金与和春像是听到了那口弦之声——

两人停舞、静立,倾听那风中的“香格里拉”……

滇西北草坝,洛克与他的考察队,用马驮着那一对殉情的纳西男女尸体,返回丽江……

“香格里拉”殉情人的天国。那里,没有死亡和痛苦,只有无尽的青春和鲜花。所有因受阻挡及困扰而不能相爱在一起的丽江纳西男女,都一定以“殉情”的方式去往“香格里拉”。因此,丽江又被称为“殉情之都”;因此,我相信“香格里拉”,就在丽江的上空。今天,我懂得了阿沙金的舞,内心难以平衡……

——1942年2月27日,洛克日记

传来火的燃烧声及狂欢的喧嚣……

丽江草坝,夜。火把节。丽江纳西男女纵酒歌舞……

梅里雪山谷,夜。李仕朝的部队袭击郝岩的匪窝,马嘶与惊叫成一片……

丽江草坝。洛克在火把节狂欢的人群中穿行,他在寻找阿沙金的身影。

熊熊的火光将洛克的眼睛映亮……鼓乐声不断。

梅里雪山谷口,郝岩带残余匪帮终于突围。

李仕朝及他的部队乘胜追击,马蹄声击碎夜空——

一弯新月,高悬梅里峰顶,与大地的震动无关……

丽江草坝,洛克身子突然腾空——

洛克已在一矮壮的纳西妇女的背上。

他们奔出沸腾的人群……鼓乐尾随。

密林中山道,月光中,纳西妇女背着洛克飞奔。

梅里雪山下,李仕朝在奔马之上的面孔——平静,又仿佛有所预感……

蓝月山谷,犹如天国……

洛克在纳西妇人的背上进入。

远处,有一白色的人影伫立。

洛克站立,朝人影走去——

月色中的阿沙金。

洛克呆立,他如遇见了他期待中的美神……

中甸草坝,夜。枪声大作——

李仕朝的部队与郝岩的匪帮展开枪战。

马蹄在月光下闪亮……

蓝月山谷,夜。洛克与阿金沙拥吻在一起——狂欢的前奏。

纳西妇人如仰拜一个性爱的祭坛,肃然伫立远处……

中甸草坝,夜。激战中,奔马上的李仕朝的面影,一阵恍惚,仿佛感应到什么……

蓝月山谷,夜。洛克与阿沙金的狂欢……热烈的呼吸和欢叫……

中甸草坝,夜。李仕朝中弹,仰落马下……至草地……喘息……渐弱……

山谷之上的蓝月下,洛克与阿沙金两人近于酣睡的面容——犹入梦中……

渐渐传来了钟声……

黎明,天主教堂钟楼,纳西少年阿若在打钟……

教堂内,杰西神父做早祷……

白水山谷,东巴和春,一人独坐,在等阿沙金……

木府客厅,阿沙金与其父土司木德对坐。

阿沙金在纸上写出她想说的话,然后,经由待女递给了父亲。

木德接过,看见了纸上两个象形文字——“退婚”。

大研镇古巷,一支送葬的队伍——为在那个真实事件中“殉情”死去的纳西男女……传来东巴和春《鲁般鲁侥》的吟唱。

丽江草坝,送葬的队伍缓缓行进。

玉龙雪山下黑水山谷,东巴和春主持“大祭风”道场,他的吟唱撼动人心——

木府庭院,阿沙金独坐,在翻阅那部东巴经典长诗——《鲁般鲁侥》。

阳光从天井里直照,落在那一个个神秘且生动的象形文字上……

和春的吟唱持续。

玉龙雪山下村口草坪,洛克在餐桌前,整理将寄给美国《国家地理》杂志的文章与照片……洛克拿起一张蓝月山谷的黑白照片,凝神端详……

黑水山谷“大祭风”仪式进行中,和春吟唱时的神情悲壮……

木府庭院,阳光照耀《鲁般鲁侥》的象形文字。阿沙金的手翻动典籍,一页过去……

玉龙雪山下村口草坪,李仕朝的背影沖着坐在桌前的洛克。

他的左臂负伤,以白纱绷带吊在胸前,右手握着枪。

李仕朝来到洛克的桌前,举枪,抵住了洛克的前额。

洛克不动,眼睛直视,李仕朝打开了保险——

“咔嚓”一声。

木府庭院,翻阅典籍的阿沙金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她一惊,抬首……

玉龙雪山下,洛克闭上眼睛,仕朝的枪口更紧地抵压洛克的前额。

黑水山谷“大祭风”仪式中的和春吟唱至高潮处,突然中止。

木府庭院,天井下的阿沙金惊立起身。

村口草坪,枪口……没有射出子弹。

洛克睁开眼睛,朝上望去——

李仕朝的脸上或许因为伤口疼痛,流下汗珠。

太阳很辣,乌黑的枪管闪耀了一下。

洛克缓缓地起身,依然迎着李仕朝的手枪。

洛克再缓缓后退,李仕朝举枪直盯着洛克。

洛克退后约十米,停下。

洛克说:“开枪吧,你救过我的命,我欠你的。”

玉龙雪山顶及上空,一朵云的渐变……一声枪响……隐隐地,再次传来钟声。

少年阿若在打钟……

白水山谷,钟声里,和春一人独坐,依然在等阿沙金……

天主教堂内,杰西神父接受完洛克的忏悔,在给他洗礼,洛克神色肃穆,他的左臂负伤,以白色绷带吊在胸前。

前廊,洛克临走前将一架摄影机送给了阿若。

杰西神父送行……

洛克下山……

阿若扛起摄影机,跑到山凹处,架起机器,再将镜头对准了下山途中的洛克。

阿若拍摄到洛克在路上的长镜头(黑白)。

洛克的远景——他一点一点地融进了云之南……

再见了,丽江;再见了,“香格里拉”……

——1942年3月9日,洛克日记

玉龙雪山下草坝,一架美国军用飞机在徐徐降落。

白水山谷,东巴和春做出遥祝的手势礼……飞机轰鸣。

天主教堂外,杰西神父与少年阿若并肩望着远处——飞机在降落……

杰西神父伸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玉龙雪山下草坝,洛克与阿沙金各自提着—个大皮箱,迎风奔向刚停稳的飞机。

飞机的轰鸣,让群鸦飞舞——而雪山于背后静立……

洛克与阿沙金上了飞机。

飞机开始滑行,准备重新起飞。而草坝深处——一队奔马飞踏前来。

飞机继续滑行,马队飞奔,愈来愈近……

马队开始成扇形,包围滑行中的飞机。

包围圈在逐渐缩小,逼迫飞机停下——能看见马队由木府总管率领,十多名木府武装家丁,于马上举枪对准了驾驶机窗——

飞机终于停下,驾驶员被枪威逼,打开了机舱门。

六名武装家丁下马,跃进了机舱,风呼啸。

——传来了一种揪动人心的尖叫,危急中的阿沙金竟发出声音……

一会儿,两名武装家丁将挣扎中的阿沙金强拉出机舱……

飞机舱内,四名武装家丁死死地按住怒吼、反抗着的洛克——

两把手枪紧紧顶着洛克的双穴。

玉龙雪山下草坝,阿沙金被劫持上马……大风卷起。

飞机机舱内,洛克无比激愤的面孔,他的呼喊:“阿沙金!”

玉龙雪山下草坝,阿沙金被马队劫持远走……大风卷起。

飞机机舱内,一家丁抡起枪,猛击洛克颈部。洛克昏倒下去……

玉龙雪山下草坝,四名武装家跳下机舱。再枪逼驾驶员重新启动飞机,飞机滑行起来,速度渐快……起飞……飞上天空,越過了雪山。

飞机机舱内,洛克渐渐地苏醒,他艰难地爬起来,头伸过了机舱窗口,他俯瞰——

长江第一湾——江流壮丽。

洛克紧贴着窗口的脸,大哭无声——

他泪眼中的江水绵延,更哀婉动人。

1942年3月24日,中国云南昆明街头。美军参谋驾驶着一辆军用吉普在缓行。

他的目光在街面上搜寻——寻找在昆明失踪两周的洛克。

鸦片馆。灯影昏黄、烟雾弥漫。美军参谋的身影闪现。

他沿着一长排烟榻,逐一搜寻——榻上那一张张苍白而迷醉的脸。

美军参谋在一榻前停下,他终于找到了——洛克手握烟枪,在贪婪地吸食鸦片。

他的头发很长,盖住了半边脸,几乎无法辨认——洛克的颓废犹如变了一个人。

美军参谋喊:“洛克……洛克。”

烟榻上洛克没有一丝反应,烟雾在他身上盘绕不散。

美军参谋再喊:“洛克!洛克!”

说着,美军参谋上前,摇了几下洛克。

洛克依然没有反应,只在吸烟。

美军参谋用力将洛克揪坐了起来——

烟枪跌落在地,洛克以本能去抓烟,被美军参谋再一把扳了过来,紧紧摁住——

脸冲着洛克的脸——洛克的神态在迷狂与木呆间恍惚。

眼睛珠子神经质地乱转。

美军参谋盯着洛克眼睛,盯了好一会儿……终于罢休,松开了洛克。

洛克冲下烟榻,抓起地上的烟枪,就地猛吸……

美国参谋俯首看着洛克,之后,再缓缓转身,消失在烟雾之中。

洛克步履蹒跚,路过门前一个个召客的妓女。

灯影在洛克浑浊的眼里晃动,他认不清他要去的方向……

门前妓女盯上了他。赶上前,拦腰搂住了洛克……

妓院房间。洛克在妓女身上呼呼睡去。妓女翻身而起,搜遍洛克的衣袋,没找到一分钱,便猛地将洛克推下了床……洛克惊醒了一下,又睡去。

美驻昆明领事馆内走廊,美军参谋走到武官的门前,他推门进入,在办公桌前站立,美军武官在一张云南地图前转身,望着美军参谋问:“洛克找到了吗?”

军参谋回答:“找到了,在烟馆。”

美军武官一怔,再严肃地说:“远东西南战区已经形成。但几乎所有通往中国境内的水陆交通都被日军封锁。我驻远东空军计划开辟由印度飞越喜马拉雅及横断山脉,至中国昆明的‘驼峰航线。远东空军司令部要求我们从云南选择一名对该地区山势地貌熟悉的人负责绘制‘驼峰航线。”

停顿片刻,美军武官紧盯着参谋。

郑重地说:“这个人只能是洛克。必须尽快送他去加尔各答。”

昆明街头鸦片烟馆内,洛克吸完鸦片没钱付账,正遭烟馆伙计的拳打脚踢……

烟馆外,美军参谋吉普刚停下,他便看见三个烟馆伙计追到门外仍不放过对洛克的围打。美军参谋跳下车,到跟前,拔枪阻止暴力,然后,扔下几张美钞,再一把拉走洛克,架着他,到吉普车前,将洛克推进车内。

吉普车扬尘而去……

印度加尔各答,1942年3月28日。

二战期间,作为同盟远东战区后方的加尔各答街景。

加尔各答美军远东空军司令部绘图室。有些恢复常态的洛克望着眼下——

在一个巨大的沙盘上构筑起来的喜马拉雅及横断山脉……

洛克用纳西语喃喃:“阿沙金……”

静静的喜马拉雅及珠穆朗玛峰。

洛克伏案绘制“驼峰航线”——笔画穿过珠穆朗玛。

静静的梅里雪山。

洛克伏案绘制“驼峰航线”——笔画穿过梅里雪山。

静静的玉龙雪山。

洛克的笔在图上的玉龙雪山边停顿有七秒钟,终于绕开而去……

静静的贡嘎雪山。

洛克的笔画穿过贡嘎雪山,隐隐传来飞机的轰鸣……

阳光下耀眼的贡嘎雪山顶。

—架美军运输机飞来……撞山坠机。

1942年5月17日9点17分,驼峰航线,美军机失事。

月色中洁白的贡嘎雪山顶。

又—架美军运输机飞来……撞山坠机……

1942年5月21日23点16分,驼峰航线,美军机失事。

由幻灯机打在幕布上的洛克的头像照片。然后是一系列洛克几个时期的活动照片——传来打字机敲击键盘的音响……敲击出以下文字——

约瑟夫·洛克,男,36岁,奥地利人。21岁离开维也纳,流浪欧洲,在巴黎念完大学,获得植物学学位,于1930年在美国费城做过包括酒吧招待在内的各种零工。1932年定居夏威夷,入美国籍,为夏威夷大学最年轻的自然史学教授。有语言天赋,懂阿拉伯语、汉语、纳西古语;1936年1月,作为美国农业部的植物勘探员,前往中国滇西北。1941年12月,日本军队进犯缅甸之际,美驻中国云南昆明领事馆曾要求洛克离开中国,洛克拒绝。1942年3月初,突然离开滇西北丽江,到达昆明,几近堕落。1942年3月底,因其在中国滇西北深居考察近十年,被美国驻昆明领事推荐来加尔各答,负责绘制“驼峰航线”。绘制工作严重失误。“驼峰航线”出现明显偏差,疑为德奥间谍,速查。

1942年5月24日

玉龙雪山及其上空,隐隐地传来颇为熟悉的一种吟唱……如哀婉回忆。

……必须为飞机失事负责,它们不应该飞越贡嘎雪山,那是一截极冒风险的航程,而应该飞越玉龙雪山。但玉龙雪山的上空是“香格里拉”——我竟如此相信,战争应该远离“香格里拉”!思念阿沙金,是否已近疯狂……——1942年5月27日,印度加尔各答,洛克日记

加尔各答街道,洛克恍惚,游走在人流之中,他的身后已有美军特工跟踪。

一队军用货车路过,洛克在街边停下。货车一辆辆驶过——车上装满运往二战远东战场的弹药箱。洛克站着,望着行驶着的车队,像在默数,一辆,又一辆……

突然,洛克看见了街对面阿沙金的幻影闪现——

阿沙金在每一辆货车驶过之后的间隙就闪现一次,又闪现一次……

洛克眼神明亮起来,直盯着——街对面的阿沙金。

洛克起步了,他开始过街,货车一辆辆驶过,洛克朝阿沙金的幻影走去……

美军特工目睹了洛克这一自杀式动向,他急了,欲喊,终于喊出声:

“洛克!”

语音未落,便骤然响起了尖锐的刹车声。

——洛克应声倒在一辆急停的货车底下……

传来急骤的心跳声……

医院走廊,洛克在急救车上,被急推进手术室……急骤的心跳声。

洛克的幻觉——去往蓝月山谷的路。

洛克在納西妇人的背上……奔跑,急骤的心跳声。

医院手术室,洛克在手术台上被紧急抢救,他面戴氧气罩呼吸。

洛克的幻觉镜头——蓝月山谷。

犹如天国,洛克及阿沙金的喘息声……

医院病房,洛克在病床上醒来,他睁开眼睛,看见——阿沙金回首,看见了洛克,笑了……洛克轻轻呼唤:“阿沙金!”片刻之后,隐隐地传来了由远至近的飞机轰鸣……

静静的玉龙雪山。

驼峰航线经过修正——

美军飞机终于飞越其上空……

玉龙雪山下草坝,少年阿若张开了双臂与头顶上的飞机比飞——奔跑……

天主教堂外,杰西神父仰望着飞机飞过雪山,举手于胸前画十字……

“驼峰航线”地理环境和气候十分恶劣,又日军飞机时常偷袭,所以,航线自开通到1945年,盟军损失飞机700架,两千余名机组人员丧生。但玉龙雪山却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造型,被盟军称为驼峰线上不灭的航标灯。而他们不知道,那正是驼峰航线上的“香格里拉”。

——1945年3月14日,印度加尔各答,洛克日记

蓝月山谷,一架坠落的军用飞机残骸。

一对纳西男女走来,他们进入残骸,艰难地拆一个零部件——

他们拆下了,将零部件从残骸里搬出来。

然后,放在马背上……渐出。

蓝月山谷中的飞机残骸。

传来火焰声及火焰中的打铁声。

飞机零部件在火焰中被锤炼、打造。

——渐渐地形成一具钢盆。

钢盆里放满了木炭……起火。

火上架上了锅,锅里食物沸腾,冒出—团热气。

日本广岛上空的蘑菇云渐渐升起。

1945年8月6日,美国投放日本广岛原子弹。

1945年8月15日,本天皇宣布投降,二战结束。

加尔各答大街,康复后的洛克在人流中穿行。

不断地能看见战后将返回家乡的西方军人——

有吉普车载着他们的狂喜,呼啸而过……

加尔格答街头酒吧,洛克找了一个临窗座位坐下,周围大都是已喝得烂醉的英美军人——他们在庆祝胜利。洛克独自饮酒,侧首望着窗外——

大街上,一辆美式吉普车撞到了一头被印度人奉为神的黄牛,赶牛人正拼命与三个喝醉的美国士兵撕打……许多印度路人上前帮着赶牛人……大街上乱成一片。

洛克沉静,像看一部纪录片,看着窗外的场景……突然,耳边响起一个酒杯跌碎在地的声音。洛克回首,他看见了他的后面一张桌前,端坐着一名中国军官,正喘着粗气,地上,是他愤怒地砸碎的空酒杯碎片。

中国军官用生硬的英语说:“请再给我一杯酒!”没人理会。印度侍者漫不经心地望了他一眼,便转向周围的一群喝醉的美军军官……洛克却看清了那个中国军官,渐渐地竟认出他来!洛克仿佛从沉静中惊醒,走过来,紧紧地盯住他——中国军官的眼睛是盲的,空洞而笔直地冲着前方……洛克看定之后,终于可以确认了。洛克慢慢地,生怕惊动什么似的,走到吧台前要了一杯红酒,再慢慢地回到那个盲中国少校的桌前——将酒杯递了过去……却被对面的盲人一掌打翻在地——

盲中国军官吼道:“我是中国人,更是一名中国军人!你不能这么怠慢!”

——全场静默,却听到洛克纳西语的轻唤:“李仕朝。”

李仕朝一怔,头本能地晃动了两下,寻找声音。

洛克大一点声:“李仕朝。是我,我是洛克!”

瞎眼的李仕朝终于听清是谁的声音,他一下子僵立在那里,如一尊化石……

洛克声音犹在耳边:“你怎么了……阿沙金怎么样?”

李仕朝像在自己無边的黑暗中仰望到星光。

又仿佛回声一样传来洛克的声音:“阿沙金怎么样?……”

三年前的丽江,木府庭院走廊,管家急奔……

木府大堂,烟榻上的土司木德。

管家突然闯入,拜倒,急报:“老爷!小姐不在了!”

木德惊起,待在那儿,片刻,突喊:“通知李仕朝!”

木府大门外,土司木德、管家率众家丁策马奔出。

玉龙雪山,夜——近千只火把如星光点点,散落山上。

玉龙雪山之巅,白雾飘散……阿沙金盘坐悬崖之巅的背影在霞光中浮现。

——背上的“披星戴月”就将飞逝天际……

土司木德、李仕朝等众人驻足屏息,犹如怕惊动一个失落人间的天使……

阿沙金听到动静,她侧首,回身,望着众人。

——众人皆为阿沙金沐浴在霞光中的绝望之美所震撼。

李仕朝更仿佛看见了神……他低吟出声——“阿沙金。”

阿沙金悠然转身,再面朝云海深渊,深呼吸……

“阿沙金!”父亲木德惊叫。

阿沙金的背影——风中的“披星戴月”随时可能坠落。

突然,响起了东巴和春的吟唱——是《鲁般鲁尧》,动人心魄……

阿沙金双肩一颤,收紧了身子,不动,再悠然回首,她看见——

和春正吟唱着,并于众人之中,以舞出众……

阿沙金的眼里有泪了——吟唱声中,和春的舞正是她与和春的未完成作品——《香格里拉》,阿沙金的眼里终于涌出泪水……

木府庭院,夜。

露台、水井。

花坛、外廊的星光。

青墙的边线、月照两端……

阿沙金与李仕朝对坐,静默,鸟啼……

李仕朝忍住心疼,低语:“我带你去昆明找洛克……”

风铃飘落……

阿沙金抬手,提笔。

在案几纸上写下几个象形文字——“我和你结婚。”再递过去。

李仕朝接住,垂首,看了……再举目望着阿沙金。

——阿沙金恍若神游世外……

木府大堂,婚庆的鼓乐。

李仕朝屏住呼吸,替阿沙金掀开大红的头盖。

——阿沙金迷茫的双眼有—点泪光闪过,土司木德喜笑颜开……

木府洞房,花烛欲灭。李仕朝与阿沙金做爱……

阿沙金紧闭双目的面孔,—滴眼泪悄悄滑落。

阿沙金做爱中的幻觉,又仿佛那个创作中的舞剧——

青石路,阴湿、雨歇间,于暮色中微微闪动。

深巷尽头,云开处,漏出雪峰——晚霞幻灭。

阿沙金,—身“披星戴月”进入空巷——两边老店,或深不可测,夜灯未明;或灰门紧闭,森如立棺。

阿沙金直行,像飘,却在寻她熟悉的店铺,买她殉情的行装……

李仕朝热烈的身体下,迷幻中的阿沙金嘴唇微张,像要吐出一个名字……

她的幻觉继续——阿沙金在一店前停,与店主一孤老遇,孤老见之,眼放幽光。

阿沙金背影依然——“披星戴月”趋于灿烂。

她悠然指点货物,孤老便如捧圣物,送至面前——皆为殉情的行装……

阿沙金随手将一“口弦”放进嘴里,仿佛试音——她弹奏出乐音……

冲上高潮,阿沙金情不自禁,抱住了李仕朝的颈背,似听见了口弦声凄美。

她的幻觉——霞光中,阿沙金站立在悬崖之巅。

前方是深渊中的云海;风,吹动了“披星戴月”,阿沙金欲飞,口弦声凄美……突然,断了——

壮丽而哀婉的滇西北山水,及其上空的云,静静地、静静地……

玉龙雪山下,白水山谷。

婚后的阿沙金与和春面对而立,准备起舞,要将末完成的《香格里拉》进行下去……不远处,少年阿若架起洛克送给他的摄影机,装片,调焦……

少年阿若摄影机镜头里的阿沙金——她静静地呼吸……静静地……

回到印度加尔各答海岸。洛克与李仕朝并肩坐着。

追忆中的李仕朝双眼盲了,却直直地盯着海上落日。

他喃喃自语:“阿沙金与东巴和春一起重新投入到舞蹈中,要完成她的《香格里拉》;我也重新投身草原,要抓住郝岩。一个月后,我回到丽江,阿沙金已病在床……又一个月过去,阿沙金终于不治,死在我怀里——那一刻,我听见了飞机的轰鸣……”

三年前丽江,李仕朝府内室,飞机的轰鸣声中,李仕朝紧紧地抱着刚刚死在他怀里的阿沙金,却沉静地犹如刚哄她入睡……

三年前的玉龙雪山——“驼峰航线”经过修正,美军飞机终于飞越其上空。

五年前草坝,少年阿若张开了双臂与头顶天上的飞机比飞——奔跑。

三年前的天主教堂外,杰西神父仰望飞机飞过雪山,再举手于胸前画十字……

回到印度加尔各答海岸,黄昏。隐隐地从记忆深处传来一种吟唱,却不是和春。李仕朝仿佛自语:“阿沙金死去的那一刻,美军飞机穿过了‘香格里拉。东巴和春也失踪了,丽江人传说和春为阿沙金的‘香格里拉殉了情。”

玉龙雪山下,白水山谷。

李仕朝以一种悲剧的激情及美,质朴而真切地吟唱《鲁般鲁尧》。

阿沙金隆重而圣洁的葬礼。

李仕朝披麻戴孝亲自主持,他显然是接替了东巴和春。

纳西族古老而神秘的《魂路图》长卷缓缓展现——

李仕朝的吟唱衬底,亦不断地传来二战的枪炮声、飞机的轰鸣声、坦克的履带声、士兵的嘶喊声、难民的惨叫声及炸弹的爆破声。

……阿沙金死去,李仕朝加入了中國抗日远征军。作为中国军队传奇式的少校,李仕朝在中日缅甸之战中,失去了双眼。他从此看不见这个世界了,包括战争和玉龙雪山。加尔各答的美军医院没能让李仕朝重见光明,和李仕朝在这里相逢,令人哀伤。

——1945年9月14日,印度加尔各答,洛克日记

印度加尔各答海岸。

洛克与李仕朝坐于海岸的背影——

太阳西沉,海上轮船渐成一黑点,在消失……

李仕朝问:“你回美国吗?”

静默片刻。

洛克回答:“不,回丽江。”

静默片刻。

李仕朝说:“带上我吧。”

加尔各答街头。洛克牵着双目失明的中国军人李仕朝的手,在人流中缓行……

“……由加尔各答,取道西藏,回丽江,史称‘茶马古道。”一连三天,我们在加尔各答的街头,寻找返回丽江做买卖的西藏马帮——他们在这条古道上游走贸易了千年……我们需要他们的马背和方向。

——1945年9月17日,印度加尔各答,洛克日记

仿佛是一部交响乐的最后一章,或一部电影的最后一段——

一系列洛克与双目失明的李仕朝随一支西藏马帮共九人,沿“茶马古道”,穿越西藏的生死跋涉的画面……

音乐悲悯而辽阔……交替呈现洛克与双目失明的李仕朝各自及双人的面孔——他们的面孔及神情让我们能感受到他们是以全部的生命与信念在踏出一条通往“香格里拉”的道路……

太阳照耀玉龙雪山。

山顶积雪安静……辽阔的草坝——

洛克、李仕朝及西藏马帮一队人马渐渐浮出地平线。

1945年11月9日,洛克与双目失明的李仕朝随西藏马帮到达丽江。

洛克回丽江后,少年阿若交给洛克一本由阿若自己拍摄的阿沙金临终前的舞蹈影片。杰西神父去世,死于两年前盟军飞机炸弹在丽江上空的一次误投——天主教堂已成一片废墟。洛克放弃了他的植物勘查工作,潜心投入到纳西东巴象形文字及其宗教文化的译述与研究当中,成为一名杰出的人类文化学家。1949年初冬,洛克离开中国。

李仕朝回丽江后,退役;正式成为纳西东巴,且定居在阿沙金的墓园,做了守墓人。他前半生的对手——匪帮头领郝岩不知去向。20世纪50年代,李仕朝代表纳西族进京汇演,吟唱纳西东巴经典长诗《鲁般般尧》,获嘉奖。1968年8月17日跳崖自杀。

少年阿若拍摄的阿沙金临终前的舞蹈纪录片。

阿沙金的舞——最后的《香格里拉》。(画外,是东巴李仕朝的吟唱。)

1968年12月,夏威夷岛檀香山,正在观片的老年洛克热泪纵横。

(画外,是东巴李仕朝的吟唱)

纪录片在阿沙金最美的—个舞姿镜头上定格。

老年洛克的声音——

“……我宁愿死于玉龙雪山下的鲜花丛中,死于‘香格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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