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路上,心在何方?

2017-06-09 19:16栗换
世界文化 2017年6期
关键词:凯鲁亚克迪安萨尔

栗换

《在路上》(1957)是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中心人物之一杰克·凯鲁亚克的代表作。小说以凯鲁亚克及其朋友卡萨迪等人的亲身经历为素材,讲述了主人公萨尔、迪安及其他同伴不安于平庸生活,一次又一次任性地踏上横穿美国的旅行之路的经历。在路上,他们狂喝滥饮、放纵性欲、吸毒偷盗,似乎做尽了为一般世俗所不容的种种勾当,远离了社会,远离了家庭。但事实上用心阅读小说可以发现,他们在看似放荡不羁的生活中,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对家庭温暖与幸福的追寻,不管是他们的情感心绪,还是实际行动,都与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路”与“家”的意义

对于萨尔、迪安等人来说,“路”与“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人生体验。

从物质上讲,在路上,意味着没有稳定工作,没有可靠收入;意味着在无日无夜的奔波中时常陷入“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窘境,甚至生病的时候也只能自生自灭。而在家的境况则完全不同:不管是萨尔借宿的姨妈家,还是迪安与他的妻子或情人的家,以及他们投奔的朋友家,只要在家里,他们至少有充足可口的食物,不必受酷热严寒之苦,不必与蚊虫野兽为伴……家,毕竟是安全而有物质保障的。

而实际上,“路”与“家”对迪安们的特殊意义更多地体现在精神层面上。上路,更是一种身体与精神的双重冒险,“昭示的是一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可以说它触及到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要求,唤醒的是一种美好、温馨、浪漫而又冒险刺激的情怀。想想看,当独自一人或几个人背上简单的行装‘在路上,无论有否目的,也无论采取何种方式,肯定会有许多难以预测的事发生(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这种冒险与刺激,也许正是迪安们所追求的,所渴望的,所享受的。此外,上路,还意味着摆脱世俗观念甚至家庭伦理的约束,更随心所欲、放浪不羁地疯狂:当迪安、萨尔、玛丽卢赤身裸体地躺在汽车里,对别人的目光置之不理时,那一刻,他们的自由达到了极致。在路上,当他们与陌生人为伍、与大自然为伴时,当然会更加深刻地感受到孤独的力量,更加赤裸裸地面对自我,找寻自己的位置,进而不得不思考未来的路在何方。

与在路上的冒险、自由、孤独截然不同,在家里,他们得到更多的是温暖、关爱与慰藉——即使迪安与他的妻子、情人们经常争吵、打架,但在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彼此理解、深深相爱的。然而另一方面,有了家,也就意味着必须要承担相应的责任,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过起他们不以为然的世俗生活,被束缚在令人窒息的狭小空间里——迪安为了支付妻子和孩子的抚养费,就有过一段这样的经历。因为经历过,才更加向往另一种生活,踏上说走就走的旅程。所以说,迪安是“生活在蒙昧的自然状态之中,时时刻刻准备着走向迁徙之路,摆脱自己目前的生活”。

徘徊在“路”与“家”之间

对于迪安们来说,“路”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而家的温暖与责任同样也不能弃之不顾。因此,他们总是在“路”与“家”之间留恋、徘徊,其态度是极其复杂矛盾的。

首先,他们总是不知不觉地被“路”所吸引和诱惑,一旦在一个地方停留久了,就会莫名地坐立不安、蠢蠢欲动,“我们回到我哥哥家,看到圣诞树,看到圣诞节的礼物,闻到烤火鸡的香味,听到亲戚们的谈话,觉得我是在乡下过一个安静的圣诞节,可是这时候一种烦躁不安的心情再次袭来,那种心情的名字是迪安·莫里亚蒂”。路,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而他们,则心甘情愿地着魔,一旦出发便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在某种意义上,路,已经成为他们另外一个家,只不过这个家没有房屋、没有家人,有的是志同道合的疯狂朋友、重重未知的困难和肆无忌惮的自由。也正因如此,迪安们在享受着路上的这种无拘无束、无牵无绊的同时,对自己的行为方式也持有怀疑态度:他们的身体虽然在路上,心灵却没有真正地宁静过。有时候,一觉醒来,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哪里,为什么出发。他们怀疑自己出行的意义,是为了寻找自我,还是逃避现实?他们想不明白,有的时候甚至不敢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因为想得越多就越迷惑、越痛苦。于是,他们一次次地用酒精和毒品来麻醉自己。虽然他们渴望在路上为自己的灵魂找一个归宿,但在历经种种沧桑、看过种种世相之后才越发明白,那只是一种奢望罢了。最后的结果即陷于这样一种循环之中:在路上的时间越长,对自我、对人生、對世界的怀疑也就越强烈,以至于更加渴望不断地上路。

也许有的人天生喜欢漂泊,但大多数人还是渴望拥有一个安稳温馨的家。《在路上》的迪安们也不例外,他们虽然常常沉迷于在路上的疯狂之中,但灵魂深处是极其渴望正常的家庭生活的。这一点,在迪安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迪安的父亲虽然常年酗酒,无所事事,对他也不负责任,但回忆起父亲、回忆起童年生活时,他仍然怀着一种深深的留恋,这是一种最无私、最真挚的亲情流露。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没有放弃过对自己流浪的父亲的找寻,尽管父亲可能早已不在人世。另一方面,从他的婚姻状况来看,他结了三次婚,一遍遍地尝试与不同的女人建立家庭,试图过安定幸福的平凡生活。

然而,对安稳的渴望也难抵随之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厌倦感,一旦久留,他们便无法忍受繁忙平庸的生活,对周围追名逐利的人嗤之以鼻。正如陈杰先生所说,“在女性和家庭的问题上,对于萨尔来说,他的态度充满了矛盾。首先是克服孤独感和克服厌倦感之间的矛盾”。为了消除挥之不去的厌倦感,他们才会选择一次次上路,寻求新的体验和刺激。

不管是对于“路”还是对于“家”,迪安们始终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沉迷中夹杂着怀疑,渴望中隐含着厌倦。

矛盾的背后

从迪安们对待“路”与“家”的矛盾心态上,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当时的社会环境,即“二战”之后美国压抑的社会氛围和森严的检查制度。而迪安们的行为被看作为了摆脱这种困境而进行的反叛与探索:“他们生活中的放荡同参禅一样都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是使他们自己从各种制度和思想束缚中解放出来,直接获得生命体验的极端方式,是他们以人为最基本的存在而对新的生活方式、新的信仰、新的价值观念、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探索”;“‘垮掉的一代通过种种反叛的行为举止,对美国社会进行最激烈、最有力的抗争”。

但仅仅从社会、政治角度来认识这种现象是远远不够的,否则就不能解释为什么时过境迁,人们对《在路上》及“垮掉的一代”的阅读与研究仍然历久不衰。因此,从这个层面上讲,迪安们的经历反映了人类某些方面最本质的存在状态——对自我位置的探索和生命意义的追寻,以及在此过程中出现的混乱迷茫与无所适从。

愤世嫉俗且狂躁不安使得迪安们在大众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看不到自己的价值,毫无存在感,但他们又不愿随波逐流,在这种状态下很容易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与迷茫中。当不知道何去何从时,“在路上”便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当他们在荒郊野岭饥肠辘辘,在寒冷的高原上瑟瑟发抖,在墨西哥妓院里与姑娘们缠绵悱恻时,他们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这种存在无关他人,无关家庭,无关社会,那一刻,他们只是一个人,一个有温度、有欲望、有思想的普通個体;那一刻,生命的价值就在于把握当下,享受人生。这样,“在路上”就成了他们寻求自我、表达自我的一种手段。但迪安们的矛盾之处在于,他们并不是彻彻底底地沉迷于这种享受与疯狂之中,很多时候他们会猛然惊醒,追问自己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寻求答案而不得,便会不知不觉地迷失自我,感受到生命的空虚和无意义。因此,无论是家,还是路,都不是他们最终的归宿,他们始终是在矛盾中流浪追寻。

由于凯鲁亚克的小说大都是自传或半自传性质,所以小说主人公的矛盾徘徊心态还可以从作者本人的经历与思想中追根溯源。从某种意义上说,迪安们的矛盾正是凯鲁亚克生活与情感的投射:一方面,凯鲁亚克对家是极其眷恋和依赖的。他出生于一个法裔移民家庭,从小在母亲的呵护下成长,成人之前甚至多年同母亲睡在一起,因此他对母亲有着极度的依赖感,不管他在路上多么疯狂,身心疲惫之后总会回到家里寻求安慰。每年他都坚持回家陪母亲过圣诞节,有母亲的家是他永远的安全港湾。对凯鲁亚克来说,外面的世界除了精彩和刺激之外,也不乏猜疑与伤害,朋友之间关系的朝夕多变、纵欲带来的生理与心理上的疾病、经济状况的窘迫、世人毫不留情的抨击甚至诋毁等等,这一切不适都促使他本能地返回温暖的家中寻求安慰——“他像每一个人一样渴望一切。他不断地渴望拥有一个妻子,不断地渴望拥有一个姑娘,不断地渴望另一种秩序井然的生活方式”。而另一方面,一旦他安定下来太久,就会感觉被种种琐事缠得近乎窒息——父母劝他找稳定的工作;他两次结婚又迅速离婚,第二任妻子还要求他支付抚养费;他的作品出版也举步维艰……每次身陷如此困境之时,寻找刺激、追求自由的渴望就会使他那颗不安的心开始躁动,加之朋友的鼓动、诱惑以及他自己对写作灵感的寻求,他便毫无征兆和计划地上路了。一次一次,一年一年,凯鲁亚克的一生几乎都是在离去和归来的徘徊中度过,所以有人评价说,“凯鲁亚克一向都是个充满矛盾的艺术家:渴望着经验但也退缩,纵欲又要沉思,追逐爱情又害怕背叛”。而《在路上》的主人公们对“路”与“家”的态度正是作者心中矛盾的回响。

作为与众不同的叛逆者和思考者,迪安们不安于家的温暖,却又不能把自己完全放逐在路上,因此总是在渴望与怀疑、希望与失望之间摇摆,无处安放他们狂躁而孤独的灵魂。这种现象或许可以解释凯鲁亚克后来为什么在佛教中找寻出路、寄托情感。但他没有成功,这种内心的矛盾纠葛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折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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