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来信

2017-06-08 15:47成向阳
山西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写篇小虫写诗

我决定了,给吴小虫的诗写一篇散文。这是3月24日下午六点,一只喜鹊,黑翅白肚,坐在对面五楼顶上,呆呆的,两眼紧盯绿芽初吐的一棵榆树,好像榆树每颗绽开的芽苞里会突然飞出一只一只的喜鹊。

当白菜花细碎碎的花瓣扑簌簌跌落在吴小虫的诗上,我突然决定了,要给吴小虫的诗写一篇散文。白菜花是我母亲闲来种植在玻璃水罐里的,春分那天它灿灿地开放在阳台里一张小桌子上了,有点不务正业,也有点不怀好意,把酒后早起的我惊了一跳,一身夜酒都醒。

这是3月24日下午六点,春分过去四天了,雨后日暖云涌。一个阳台上拿着玩具兴奋跑来的孩子,拐弯抹角时撞到了桌子,惊动了桌子这一角的白菜花和另外一角上吴小虫的诗,跌落的花瓣和虫诗瞬间搅合在一起,有些触目惊心。我凭空大叫一声,就决定给吴小虫受惊的这些诗写篇散文。

吴小虫的这些诗,历历18首。我是悄悄委托单位排版的一个姑娘用8开校样纸大四号宋体字打印出来拿回家里读的,数了数,用纸16张,也是假公济私一笔费用,但我觉得必须如此铺排,非如此不配读吴小虫诗。大约半月前,小虫在微信里发诗过来,小小的一块,嘱我一读,并尽可能去谈论。我点开,真如压缩饼干,竟不能读下去。一方手机屏,竟找不出一条缝隙让我苍蝇样侧身进去,去看明白这写诗者的面目。而这些诗一旦搬移到16张大纸上,一旦借一个孩子的冒失和几朵白菜花于黄昏时分一撞,顷刻间明明白白了,明明白白映出一张叫吴小虫的人脸来。这张脸,我明明灭灭认识已七年半了。我就决定给这张人脸下的18首诗写篇无用的散文。说无用,是因为散文本就无用,更因为,庄家本是要吴小虫提供一篇诗歌评论来用的,而我一个因不会评论而发誓闭嘴不论的人,就只好写篇散文充数。但一付诸文字,所有本来想说的话突然间竟脱身飞去,连刚刚读过的18首诗竟也想不起一行半句。言不由衷,颠来倒去,我决定干脆干净地忘记那些诗,只留下一个清楚的念想。就像吹完一场认认真真、痛痛快快的二月春风之后,就忘掉那些吹过去的风吧,保留住半张清水鼻涕横流的脸就够了。

吴小虫的这18首诗,我看来就是一封西南来信,带些码头濛濛水汽和缕缕山城气色。句在齐散之间,齐整如文明晰,散开却如翅膀缥缥缈缈。在这些断句里,吴小虫拔宅而起,让词语飞出,隐匿,破碎,词语破碎之处,露出了一些机锋。但其实也并无多少惊人之语,只不过一个无奈跑去重庆安置肉身的人,在几年后重新被人记起,就老老实实写回来一封书信,也没别的,无非日常,日日常常,有些人情味,想让人看清楚他近来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在意些什么,不屑些什么,难过些什么以及欢喜些什么,都是近来事,对于以前,他似乎不想旧事重提,只想能从今开始。总的看来,他是不快活的,不宽裕的,即使在吃着喝着、做着爱着的时候,也并不快活,并不宽裕。但这就对了,一个诗人,你要他宽裕快活做什么。一旦太宽裕快活了,他就是写不出诗来的一个“人”了。

但就是这些日常,这些不快活的日常偏偏让我动容,有点难过,有些失神,却也欢喜。难过失神却欢喜着,我就入戏了,就決定要给吴小虫的诗写篇散文了,就告诉乘夜去看一座小房子的路上的吴小虫,我要给你的诗写篇散文了。其实,这念头就殊为可笑,你要给一个写诗的人写的诗写篇散文?这不是要给一道上好肉菜铺一层豆腐脑吗?不是要给一瓶杏花汾酒兑进二两烧烤啤酒吗?但,这些豆腐脑和淡啤酒在我又是必要。因为我就只会干这个,也只拿得出这个。像个穷人去另个穷人家里吃杯水酒,肉没有,就画两棵青菜提上。总比空手好,总比带两张肉嘴皮过去,上下一碰什么都谈的泛泛而谈,要好。

读吴小虫的诗,才能理解、清楚、弄懂吴小虫这个写诗写到破落的“人”。这个感觉,我早几年前就有了,而今天读他的18首,这个感觉竟还是早几年前那个感觉,一点没有变。早几年开始有这个感觉的时候,又差不多是我最反感他、腻歪他、不想与他讲话的时候,而这样的时候,也差不多是他有理有据把日常过个一团糟的时候。说到这里我就一个没忍住,想起差不多七年前,我和吴小虫在太原新建路855站牌下的一个旧场景。都喝多了汾酒,我说你好好回去吧,不要乱想。他就笑嘻嘻地和我摆左手,这个左撇子,在酒桌上总是和他的上首磕碰胳膊肘。此刻他在马路牙子上趔趔趄趄地摆一只左手,亮着红嘴白牙说没事,真没事,我就掉头走。后来才知道,他回到前北屯,将出租房里的锅碗瓢盆和各种书籍彻底糟蹋了一遍。他在地上打滚,翻吐,哭泣,骂女朋友。而原因就是,我一个精于算卦的朋友,在午时的酒席上,给一张桌子的人挨个算了一卦。就是123456789,每人选个数,人家就给你讲讲今年运势利弊。轮到小虫,人家就给他说了几件今年明年可能遇到的要事,就都说到他心窝里去了。这些事,包括他母亲因病去世这种大事,后来好像就都应验了。而当时酒后,他好像心里就提前有了感应,就受不住。在我掉头走后,他就一个人在站牌下坐着吹冷风,回去前北屯就翻江倒海,就发魔怔。而那个时候,也差不多就是他写《前北屯系列》那个时候了。《前北屯系列》,很多人都说好,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只有认认真真在黄昏或者晚上读他几首新写的诗,才能擦掉他脸上的鼻涕和尘灰,找回他这个从日常里走失了三魂六魄的人,才能在一个不务正业者的微茫影子之下,重新发现他的可爱、他的无辜、他崭崭新新让人大吃一惊的神性。没错,就是神性,附着在他肉身上和他前胸的胸毛一样真实,却又淹没在一地鸡毛中的神性。

说到这里,该另起一段时,我突然就觉得,吴小虫这个人,就像我母亲一不留神就让它变异掉的那半棵白菜。这半棵厨房里的白菜一夜之间像从没关紧的窗口领受了神谕,决定再也不当我母亲刀下任宰任割的一棵小菜了。它不再看菜刀脸色,不再往炒锅里跳舞。它翻身跳出了日常的海尔冰箱和油烟弥漫的旧厨房,它悄悄发芽了,露出了开花结籽的伟大气象来。我母亲,这个脾气不好的老太太,此时显现了我从没有想到的宽容、大度与导师般的诗意,它给了这棵不务正业的白菜一个玻璃罐子,以及一点点的清水,让它彻底地、放肆地去阳台上开花了。而这白菜,也果然不负所望,果然就在半拉旧菜帮子上写诗一样开起了春分的花来。这个黄昏,暮光淡淡,我就觉得,这棵眼前开花的白菜正长着一副吴小虫的嘴脸。而回忆里的吴小虫其实也长着一棵开花白菜不务正业的灿灿面孔。而那些年里的前北屯,真像是个乱糟糟收拾不起的电冰箱,太原城就是个异味翻滚通风不畅的破厨房。2009年,吴小虫风尘仆仆从西安跑回来,在破厨房一样的太原城里剑拔弩张写起诗歌,一时间写得风生水起,名声大噪,让天街小雨里的大佬们都爱他,写得后来我越来越崇敬的唐依兄弟在猛干三碗酒后拍案而起怒写名文《与吴小虫绝交书》。那是被吴小虫英姿飒爽鼓胀起来的一个黄金时代,十分短暂而牛逼闪闪,他身边每个写诗的青年,包括我这样不成器的,都气鼓鼓,鲜明地爱着,更鲜明地恨着,充满了要和吴小虫好有一比的决心与气势。如今想来,真是傻得可爱,又傻又可爱。连那封字字吐血、不共戴天的《与吴小虫绝交书》都尤其可爱,值得珍存起来,为一个吴小虫时代立此存照。这样的人,这样的诗,这样的朋友与敌人,以后怕再也不会有。

但风光虽好,生活却还得你照料。但并不是每间生活的厨房里都有我母亲那样脾气不好但宽容而诗意的老太太愿意给烂白菜们一个空水罐和一点点清水,让它肆意地、彻底地、不务正业地去开花写诗啊。吴小虫的不幸,是他在准备好好开花写诗的时候,就永远没了母亲,又挨了迎面的一巴掌,又一巴掌,要把他重新打回那棵正常的挨刀受油滚的白菜,要把他长翅膀的非常脊背重新打弯在泥地上。他就这么挣扎着,加速腐烂,腐烂着就人间蒸发,一个旱地拔葱,腾云驾雾,逃离了狼烟四起异味蒸腾的太原城。重庆很好,有一个能让他放下身體观照本心的寺庙,他就借寺一用了,吃这几年的豆腐和青菜。

重庆我还没去过,但它搁得下一只落魄的小虫,就让我对这地方有好感,就像几年前在太原时,一个人容得下吴小虫,就让我对这个人怎么也生不起仇恨来。但吴小虫这个人,本性里是有只刺猬的,无论他到哪里,无论和什么人相往来,总会时不时炸起一身硬毛来,又露出偏偏过分柔软的肚皮与心肠,和环境有摩擦,有刺痛。他在摩擦与刺痛里写诗。我的感觉就是,他是在与生活日常的贴身摩擦与贴身刺痛中隐忍着写诗,一针一针地挨着,一字一字地写着,像一个脱得精光的人躺在荆棘丛里,用一身肉骨头磨生活,直把周围的生活磨成了一面透明的玻璃板。远远看过去,他与玻璃板之间一丝纤维都不存,都不隔。这面玻璃板,就是他的诗,透过这层玻璃板,这18首他选美般选来的诗,就看得见吴小虫的肉,吴小虫的毛,以及他隐隐忍忍的几丝呼吸。

这呼吸着的诗我在黄昏时读来,竟也是散文。我近来读什么都像是读散文。吴小虫的这组诗,我当诗去读,不懂,当散文读,竟然全懂了。不需要断句的,不需要标点的,不需要尸检般开肠破肚的。我心到处,诗就来了。

话说一天的春光里他有了一点念想,他想起那一年自己远远跑出来,心里却想着旁人。想起后来自己在千山之外作鸟作兽,而旁人还是旁人,而月亮,始终是那独一个。

那一时的荣枯啊曾使我看不见你而如今不看你依然我千山独行知不知道只剩一个月亮

庙里和尚身边当个拓碑抄经的居士,山里作鸟兽,当然,居士与鸟兽也有朋友,鸟兽们吃肉喝酒,吃喝罢继续关起庙门去苦修行。这日常,有趣,有情,但却是落寞的,如江水在暗处缓缓流淌,东山之上月亮照白山岗,一个人翻阅本心,有几分看不起自己。

鸟兽散后月亮更明照在缓缓流淌的江水中心东山之上那个闭关的苦行人

庙里做居士做得清苦了,就跳出来寻个女朋友。女朋友很忙,女朋友隔三差五要去长江上出差,吴小虫就去送了。一条江水梦幻都闪烁在女朋友的白银耳饰上,像一点内心深处放大的悲伤。悲伤怜悯在吴小虫是常有的,因为怜悯,他的内心刻满了佛像。

人世昨天的欢乐消散昨天的我有翅膀挨着翅膀只有一条江水梦幻闪烁在你耳垂的装饰起立目送不为悲之悲

每一个女人,在被吴小虫看上之后,都像吴小虫心里的母亲。每一个美丽仁慈却于疼痛中消逝的事物,都让吴小虫想起那一年在医院病床上消逝的母亲。世界何其之大,土地多么宽广,万物繁盛,母亲却再也没有了,所有的风水爱欲,都像一个病逝的水漂,水漂中心是母亲的面影。我第一次见吴小虫发表在《黄河》上的诗,满纸都是母亲,妈妈。

谈话中感慨土地再不会给我种植一个妈妈水也病了风也病了火消灭了爱与欲

在再也没有母亲的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是陌生而不便久留的。而孙家岩,而华岩寺,吴小虫竟一住数年直到现在。我想起吴小虫离开太原去重庆的这几年,每到冬天,快过元旦的时候,我都能吃到两筐或者四筐来自奉节的柳橙。这金黄、鲜润而甘甜的事物让我的晋东南舌头惊讶,心头涌出爱意。这些妙物,并不来自吴小虫的馈赠,但却让我莫名想起吴小虫,想起他就生活在这些妙物之间,心里就多少和他有了一些微妙而奇怪的联系。想起他说,自己初到重庆那段日子,穷到多半年没有吃过一颗水果。想起他说,有一天,在奉节,看到高速路边漫山遍野没有主人的橙树林。他说按摩女呀,他说菩萨呀。

昨日坐车路过孙家岩才将这个地名确认几年前我从这里上车坐反一次转车一次在庙中呆到了现在……我记得我的无心每逢周末集市保留红泥土第一次见到了奉节橙子梦中竟有少许明媚我的倾斜与端正一次来源于按摩女一次来源于地藏……并未进入我的生活他存在着,以及另外一些影子忽然颤栗,被抛入无限相信抱紧赤铜火柱就是抱紧了此岸与彼岸

想起他还说向阳我要去吃饭了,白菜豆腐,偶尔有一只糖包子。师傅问庙里的斋饭吃不吃得惯。想起他还说向阳我去代语文课了,教几个孩子写作文。我不知道,做饭的女师兄多大年纪,结婚没有,漂不漂亮,对吴小虫这个年轻的庙里人是个什么念想。我不知道,那些跟着吴小虫学作文的孩子知不知道,他们面前这个喋喋不休的人是个诗人。啊,作文里美丽的早晨,你并不害怕失去。

做饭的师兄是个女身她来寺里已多年我们不用多言语啊从一堆馒头里挑出最后一个糖包子我不想吃糖包子这是她给的糖包子我就接受了糖包子她的意念但咬开了有核桃有葡萄干像作文里写的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早晨你并不害怕失去但也没有放下的时候

想起几天前的傍晚,吴小虫忽然说他在丰都鬼城,去给一个叫左存文的人结婚。这个叫左存文的,好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副教授。半年之前,他说是吴小虫的朋友,微信里找我帮他发表论文。人世真奇妙啊。在丰都鬼城吴小虫正给这个叫左存文的做伴郎,我突然想起的却是差不多7年前在大箕,吴小虫也给一个叫成向阳的做伴郎。我于是就想,这个叫左存文的人一定是个好人,起码不会比我更坏。因为只有这样,吴小虫才会去当他的伴郎,因为这样,这个叫左存文的,就差不多可以和我做个朋友了。因为吴小虫在不同的时间在相似的场景中为我们流下过共同的眼泪。

作为伴郎其时我立于旁一个寺庙中人更应惯于长夜中观死,做无常状哀叹状超然状,但你们和父母相对时我的泪窝还是充盈了我看到一种相守的忍耐此刻化为蝉翼的力术而忘记颠倒的晨昏以及这樊笼的人世

想起有一天,我和吴小虫说起我卖文为生,有人赞赏我十块钱,我就晚间买了五块花生米五块豆腐干下酒,喝酒间花生米豆腐干同嚼,竟没有金圣叹传说里的牛肉滋味。小虫就笑,说世界之大,向阳你是妙人。而我觉得,小虫既然这般说,他就一定是个懂得花生米与豆腐干的人,就一定是个能在尘土间弯腰再直挺起来的人。世界虚淡,你带一根笔进去就好了。

在淡处着笔过如尘日子吃地上捡起的花生米弯腰——

我想,如此带一支笔在淡淡的世界里一路走一路弯腰写下去,小虫不会是他诗里缓流船上那几只小猴里的一只,当然也不会成为啸聚山林四处招摇领奖状的黑猩猩。我猜,如此一路走一路窄窄地写下去,小虫会写白头发写白胡子写亮一身骨头,写成长江三峡绝壁上一只亮闪闪的白猿。有缘船过时,他啼不住,两岸空留岁月。

还得走这条窄路井藤梗上之余命寒蝉声落时梅花起跟着青松一起变老谁能解消停的分分钟心

离开太原在重庆的这几年,吴小虫就在独行、拓碑、抄经、吃斋、想女朋友、为女朋友吃醋、给人做伴郎、与鸟兽朋友喝酒、教孩子写作文,听寺中翠鸟,在枯藤般小路上写诗、自我怀疑、对月哀鸣……中过去了。

而他18首诗的一封信,我猜我是看懂了的。

本就该这般结束了,竟又忽然想起差不多七年前的一个深深夏夜,我和吴小虫酒后,步行从赛马场一路走回火车站。路挺长的,颠颠倒倒,吴小虫的凉鞋像不合脚,磕磕绊绊,时而飞出。他就在路灯下单脚跳着返回去找鞋,找见了就趿拉着追上来。走啊走,说着诗歌,我到家了,不走了,他就一个人继续朝着孤灯走去。

那顿酒,本是我带小虫去赛马场请若寒的。但酒倒满了,喝光了,才发现我没带钱。账,是若寒结的,孔令剑和手指两兄可以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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