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一张白纸好画画
1937年夏天,“卢沟桥事变”让抗日救国高潮在全国迅速掀起,和所有的爱国青年一样,刚从浙江省女子蚕业讲习所毕业的甘露也在积极寻找参加抗日救亡运动的机会。在“战时青年训练团”,她与萧崑相识并成为好朋友,也就是那时,她第一次听到共产党、延安、抗大这样的字眼。眼前的迷雾被层层拨开,她决心前往革命圣地延安。
这个决定,影响了她的一生。
从浙江金华到陕北延安,历时一年零九个月,经过一道道关卡、一次次盘查,“一个18岁的女青年,只身在国民党统治区旅行,其味之苦,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甘露顶着日机的轰炸随保育院护送过难童,在川北农村养过蚕。被八路军办事处因“来历不明”拒绝后,她一边去陕西农村当教员,一边请萧崑给在延安的胞兄萧三写介绍信。在老乡的草房熬过寒冬后,终于等来了“家中来信,要你速归”的好消息。
1940年,延安。延水河畔的一孔窑洞里迎来一位身材高挑、容貌俏丽的姑娘,一见面,主人萧三就激动万分地说:“盼望已久了!好久了!真担心你被关进国民党的集中营,现在好了,到家了。你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也就是我的妹妹!”
萧三是《国际歌》的中文译者,以“埃弥·萧”之名闻名国际。他刚从苏联回来不久,在延安负责文艺界领导工作,妹妹来信中已向他介绍过甘露。
萧三的热情给了甘露温暖,没有一丝拘束,她急切地向他谈家庭、经历、爱好,表达了想去鲁艺学习的愿望。他安静地听完,建议她先去中国女子大学。那天,他还让她抄了几首诗稿,一手飘逸的好字令他十分喜爱。傍晚,在给负责机关事务的邓洁的纸条上,他写道:“她是一张白纸,可以写最好的文字,可以画最好的图画。”
到女大后,性格活泼、通过梅兰芳的唱片自学过京剧的甘露很快成为俱乐部的骨干,在纪念女大成立一周年庆祝活动上,中央党校礼堂上演全本《花木兰》,她被指定饰演花木兰。修长的身材、姣好的容貌、沉着的表演赢得阵阵热烈的掌声,会后甘露受到毛泽东的接见和称赞,“花木兰”的美名在延安传扬开来。
甘露的纯洁无瑕和一心向往革命的蓬勃朝气如缕缕清新的春风吹进萧三的心胸,浪漫的革命诗人不由地心情激荡。借着树上的绿、草上的花,他触摸到了爱情的春天,同样的阳光,同样的雾,洒在心里,却是不一样的欢畅与淋漓。
萧三开始经常请甘露为他抄写诗书稿件,他则指点她阅读进步小说,争取成为一个共产党员。举目无亲,甘露把萧三当成导师和兄长。然而,几个月相处下来,一日不见甘露,萧三如隔三秋。由敬仰、感激到爱慕,甘露也萌发了初恋的梦幻。
初恋的梦幻破灭了
女大离萧三住的文化沟只有一条延水之隔,晚饭后,他们常常相约一起散步,两个人的脚步,把世界走成了爱的风景。尽管萧三已经44岁了,但他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潇洒的举止、文雅的谈吐都吸引了刚满20岁的甘露,年龄的悬殊并不能阻止感情的与日俱增。
可是,梦幻很快就破灭了。1940年10月的一天,甘露去文化沟取稿,爬上山头,远远地看到萧三窑洞前的空地上,有个外国女人正在给小孩洗澡。她一下子明白了,那是萧三的苏联妻子。
萧三已经结婚了。第一次大革命失败后,他远赴苏联,在那儿遇到了去旅游的德国籍犹太姑娘耶娃,学摄影的耶娃美貌又充满活力,而萧三英俊浪漫、精通多种语言、才气逼人,彼此一见钟情。为了与他结婚,耶娃放弃德国国籍,加入了苏联国籍。
抗战全面爆发后,萧三一次次向共产国际请愿,希望回国参加战斗。在任弼时的帮助下,共产国际只准许他一人回国。不得已,他只能让耶娃母子去瑞典,请她的哥哥代为照料。
1939年4月,萧三到达魂牵梦萦的延安,他立即向党组织提出让耶娃来中国的申请,可就在这等待的一年多时间中,多情的诗人又爱上了年轻的甘露。
虽然有些失落,甘露还是很快调整自己,她称改名“叶华”的耶娃为嫂子,热情地帮她料理家务、照看孩子,让叶华尽快适应延安的艰苦生活。女大停办后,她主动远离萧三,报名去绥德从事蚕桑工作,并很快和一位工程师结了婚。
甘露的让步让萧三非常感激,在给她的信中,他说:“你顾全大局,决定忍让。这,你处理非常适当、大方、贤惠,我完全了解你,并且十分感佩你!”到南泥湾采风时,他还以桦树皮为纸“写几行字在这薄层上面寄给你作为纪念”,愉快地与她分享南泥湾美丽的自然风光。给她写信时,他的心总是暖暖的。
遗憾的是,萧三和叶华的团聚只有短暂的三年,政治环境、生活背景的不同让他们渐渐产生了隔阂。语言不通,少有人交流,出于保密需要,萧三又什么也不能说;一个摄影师被约法三章禁止拍照;学过的妇幼保健也派不上用场,这让叶华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再加上从富足的瑞典到清苦的延安,生活也非常不习惯。种种因素之下,叶华做出一个冲动的决定:带着两个孩子回苏联生活。
萧三没有阻拦,正值延安整風运动,外籍妻子让他受到不少攻击。政治的险恶,他没有办法解释,或许分开,对谁都有好处。叶华离开时,为了顺利穿过国统区,他们办了离婚证,上面有周恩来总理的亲笔签名。此一去,两人都深感前途难料。
她再次选择让步
与叶华的落寞不同,在绥德的甘露工作正红红火火,养蚕是她的专业,作为“边区蚕桑考察团”团长,她在绥德创办了养蚕育种室,把青春的汗水和南方的养蚕技术同时撒播在这片黄土地上。她将科学养蚕法和新蚕种推广到了整个陕甘宁边区,毛泽东参观了她的“蚕丝展览室”,称赞她为“我们的养蚕姑娘”。
没想到的是,她的工程师丈夫在整风运动时被隔离审查,在党组织的干涉下,甘露被迫离婚。得知这个消息,萧三马上向中央请求将甘露调回延安。初恋的痕迹难以抹平,山水间有彼此不曾忘却的容颜,甘露的心底又重新生长出爱情,她同意了他结婚的请求。
婚礼非常隆重,在祝酒时,毛泽东说:“子暲(萧三的字)啊,祝你和这个中国的养蚕姑娘白头偕老!”
然而,事与愿违,时隔五年,叶华又出现了。途经莫斯科到布拉格参加世界和平大会时,苏联方面为萧三和叶华安排了一次“鹊桥会”,两人重逢,四目相对,爱情一点点复活。
在莫斯科,萧三给甘露写信:“叶华在这里生活很苦,她愿去中国做事,比较有益,她声明决不妨碍我你的家庭生活,决无‘挖墙脚之意。她只愿两个孩子感觉到有父亲,并能常见面,她和我也维持同志和朋友的关系,她就满足了。”善良的甘露表示理解和信任。
1949年7月,一个大雨倾盆的深夜,正在家伏案校对萧三著作《毛泽东同志青少年时代》的甘露迎来了不速之客,去苏联开会一个多月的萧三满身雨水回到家里,他的身后,是叶华和她的两个儿子。
把叶华母子安顿在里间,萧三出来抱着甘露痛哭,坦承在苏联他们已经复合了。甘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看着站在天平两端同样为难的萧三,她既怜又恨。
“三人行”被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羞愤之下,甘露请周恩来出面处理。可四方会谈时,萧三决绝地说:“我要和甘露离婚,和叶华复婚!”不顾周恩来“一骗党中央、二骗苏联政府、三骗甘露同志”的嚴厉批评,萧三接二连三地给甘露写“绝绝儿”的信,要求她同意离婚。
誓言已变质,等待成绝望,万分痛苦的甘露在周恩来安排下避走上海。在车站,萧三痛哭流涕地对她说:“我一万个对不起你!”甘露再次选择让步。
当萧三陪着叶华在大连的海滨尽情浪漫时,29岁的甘露整日抱着两个幼小的儿子以泪洗面,“我们的家庭破裂了!在西柏坡被同志们称赞的‘模范夫妻分离了。”
爱情成了镜花水月,伤和痛长成身体的一部分,顽固地不肯离开。离婚后,萧三寄给两个孩子的生活费,甘露悉数退回,“我不希望他再来打扰我们,接孩子,钱啊,信啊的,永远断绝了吧。”
从此,无情也无殇。
但甘露每每想起当年的“四方会谈”,便会号啕大哭。以她的痛苦为代价,萧三与叶华充满浪漫的“世纪之恋”得到世人称颂。而在《甘露自传》中提到萧三时,她仅是寥寥几句一笔带过。
1983年2月,萧三去世,甘露“怀着同志的友谊”参加了追悼会。她面容平静,没有人知道,对他,她还存着怎样的感情。四年后,她离开时,人们在遗物中发现了她和萧三的合影,那时,他们分开已经近四十年了。
错爱一人,注定要寂寞一生。
(编辑 陆艾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