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今生的两个承诺

◎文/韩勋

为了今生的两个承诺

◎文/韩勋

刘桂林，听名字好像是南方人，实际上是地道北方人，解放前在西安市安仁坊小学上学。

1955年，刘桂林15岁，在西安市第三中学读初中，加入共青团已有一年时间，品学兼优，思想进步，所以学校号召支援新疆建设的当口，她毫不犹豫报了名，告别家人来到乌鲁木齐。

工作分到了隶属于乌鲁木齐市的乌鲁木齐县委组织部。工作一段时间后，下派到牧区协助政府工作，了解民情。乌鲁木齐县面积很大，中间才是乌鲁木齐市。面积大，交通工具非马莫属。刘桂林年纪小，个子高，骑在马上很威风，但比起世代生活在那里的牧民来说，她抵御严寒的经验和措施差了很多，一冬复一冬，落下严重的风湿病。到了1959年，两条腿麻木，瘫痪在床。

组织上很内疚，也很关心，护送她去北京中苏友好医院治疗，历时一年多。采取的是以毒攻毒的方法，注射蜂毒，再加上辅助治疗，疗效还不错。到了基本康复、可以独立行走的时候，一天，在一次游园活动中，与解放军新疆军区政治部宣传部干事茅进重逢，茅干事是去北京参加全国学习毛选积极分子大会的。

茅干事早年毕业于重庆机械学院并留校任教，解放前来到西北大学任教。1949年5月参军，到了部队不大爱说话，被当做一般战士使用，开了好多年汽车，为边防运送物资。有一年参加立功表彰大会，被军区宣传部部长发现，好生奇怪，一个大学老师到了部队，咋就开了几年汽车？立马把他调到宣传部当干事，一干就干到离休。1958年，他参加军区工作组来到乌鲁木齐县，协助地方兴办人民公社，与刘桂林相识。

他和她在远离新疆的北京见面，相当于遇到亲人了，兴高采烈。他问她与西安那个男朋友怎么样了，何时办喜事，一下子点到她的痛处。那个男朋友当时在西安交大读书，与她自小就是朋友，青梅竹马。得知她得了重病在北京治疗，男朋友有了想法，犹豫再三，提出与她终止恋爱关系。她大病初愈，正为未来的路该怎么走而担心，却遭遇来自西安的打击，好像天要塌了似的，悲痛欲绝。

茅进到中苏医院看望刘桂林，邀请她到他家玩，当时他的父母在北京居住。老人见她青春靓丽，自然倍加疼爱，开始为未婚的儿子动那个心思了。这是1960年的事。

当他向她表示那个意思的当口，她百感交集，感受到春天的温暖。所以她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你关心我，对我好，今生今世我也要对你好，好一辈子！一句承诺，落地有声。

治病一年多，她回到乌鲁木齐，工作调到了市邮电局，当会计。邮电局局长是位阿姨，老红军，自然十分关心刘桂林的婚事，满心欢喜介绍了几个，都被她婉言谢绝，再三说明我已经有了对象，是军区宣传部的茅干事。局长一了解，茅干事大她16岁，100个不同意。这事如果放在今天，领导同不同意没关系，可当年领结婚证需要单位开介绍信，领导签字，局长自然就有了劝阻、反复做工作的机会。刘桂林做人的底线，就是本分，老实，一诺千金，压根没有反悔的念头。

局长几次努力不成，最后勉强签字，刘桂林领了结婚证。结婚那天，局长送来两件礼物：一盒巧克力，祝新郎新娘甜甜蜜蜜；一对儿玻璃高脚果盘。局长私下里对其他同事说，我就怕小刘的婚姻不牢靠，像玻璃一样容易碎，送它是给她提个醒儿。

1961年6月，茅进、刘桂林的婚礼在军区大院一间小房子举行。第二年、第三年、第八年，三个女儿相继出生。

1978年，茅进转业，分配到咸阳西北轻工学院，任机械系总支书记，刘桂林在学院电教室工作，直到退休。2016年深秋，我采访她的时候，她说他们夫妻俩一辈子风平浪静，没有多大贡献，婚姻和和美美，无怨无悔；那一对玻璃水果托盘，如今依然完好无缺，见证了结婚55年的岁月。正可谓：

云横秦岭情何在？

日照北京扫风寒。

大病过后姻缘起，

一诺千钧比泰山。

在咸阳市一家老年公寓里，93岁的茅进躺在病床上。我进去的时候，刘桂林大声说：“来客人了，来客人了！”茅进睁开眼睛，嘴里说“好，好。”我握住他的手，他眼睛一亮，说了一通话，有些含糊，听不清楚。

床头上，放着十来张书本大小的硬纸板，上面都写有字儿，一个字核桃般大。刘桂林取出一张写有《我是一个兵》歌词的纸板让茅进念，茅进念不清，但基本上都念完了。刘桂林说，写纸板，让他念，是锻炼他的脑子，延缓衰退。

2006年，茅进83岁的时候得了帕金森病，外表看起来手抖，是对他观察细微的刘桂林先发现的。到医院确诊后，医生很不乐观，说年纪大了，还有冠心病等多种疾病，最多可能活半年。刘桂林不信，她的信念在于：一、全力以赴用心护理治疗，事在人为。二、治病重在治里，治根本，少吃西药，多吃中药。她买来好几本相关医药书籍，潜心研习，同时多方搜集信息，认定了一种中成药，一服六年，基本战胜帕金森，周围人无不称奇。

2014年，茅进不慎摔倒，头部受损，到医院住院做检查，除外伤外，一共是八种病，包括冠心病、动脉硬化、脑梗等。医生说，这么大年纪，得这么多病，活到今天已经不易。话里的意思是，大概这次扛不过去了。

“当时我很着急，但是我清楚只要我在，只要我努力，他还能活好几年。因为，我对他还有一个承诺。”刘桂林对我说，“有一天他跟学院一位离休的老院长开玩笑，打赌，都说对方活不到96岁，都说自己能活到。回到家，老茅跟我说了，我立马说这个赌你俩都能赢，我肯定能把你护送到九十六！”

活到九十六，看起来是一个玩笑，实际上是院长与茅进、两位九旬老人对生的眷恋，对命的挑战。服侍到九十六，看起来是刘桂林随口而出的一句承诺，朴素直白，实际上由来已久，是对结婚55年来夫妻深厚感情的敬重与回报，是对未来几年自己艰苦付出的预先告知。她为丈夫加油，她也为自己做了战前动员。

她也是年过古稀的老人，身体多病，腰、肩里头都埋伏着隐患。十多年前，她得再生障碍性贫血的时候，茅进精心照料，共同驱除病魔。三十多年前，他们刚在咸阳安了家，气候地理环境明显好转，茅进立即把年迈体弱的岳母从西安接来，侍奉三年多，养老送终。如今茅进病重，刘桂林觉得，是时候让她照顾他了。

第一步，住进老年公寓，这里离医院近，伙食可口，护理人员就在身边，可以帮助自己分担照料方面的杂事琐事。第二步，竭尽全力，无微不至，让茅进过好每一天。

每一天，对刘桂林来说都不容易。早上5时，为茅进喂第一次药，每天喂8次，最后一次是晚上11点。几乎全部的药，都是她自己依照病情选择、自己采买。每天，天气好的时候，与工作人员一起，用轮椅推茅进到楼下花园里转一个多小时，呼吸新鲜空气。每天同茅进说话，唤起往事回忆，保持语言能力。

能想到的，刘桂林都想了。能做到的，刘桂林都做到了。天天筋疲力尽，天天无怨无悔，正如她对自己婚姻的无怨无悔一样。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新疆的故友、他们两人的同事一直挂念着他们，电话慰问，来咸阳探望，为刘桂林分担困难。她的小学同学也多次来电来访，给了她莫大的支持和安慰。她庆幸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希望同事同学共同见证兑现承诺的那一天。

今年，茅进就93岁了，虚岁94，离刘桂林承诺的目标不太远了，看得到山顶上的曙光了。

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光线首先照亮的，一定是那句朴实的诺言。诺言发出光和热来，就变成了送给爱人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