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雪萱
01
大刘那几年,断断续续在店里做着炒蒙古烤肉的厨师。我说断断续续,因为其间他几次辞工去其他餐厅做,几个月后再回来,我总是再次雇用他。在众多厨房员工中,他反应灵敏、普通话流畅,很得客人喜爱。
一次离开了一年半,是最长的一次。他自己到五十街(我们店在十九街)开了家专卖蒙古烤肉的店。
开业时,我和先生去捧场:“大刘,我们待你不薄,你不好抢我们的生意啊!”
大刘笑出一口漂亮整齐的白牙。
一年半后,因为生意不好,大刘关了自己的店,再回我们店来。那以后很安分地在我们店做了九年,直到我们退休。
02
大劉是内蒙古人,二十几将近三十岁。那时我们称内蒙古人为“北方人”。大刘比一般北方人皮肤要黑些,中等身材,非常壮实,每一块肌肉都像千锤百炼,透着一份颟顸气。
除了那口齐齐的白牙,大刘的那双眼睛也是不同寻常的。不是眼睛的大小,而是那藏在眼睛深处的眼光。那眼光是瞬息变化的,睁开眼先看你是谁,再决定用什么眼光接待你。
那眼光可以是极其温柔如丝绸,也可以是热情像太阳,或是冷冷然,像从来没见过你。
就是这变幻莫测的眼光,大刘迷住许多个女人。
第一个被他迷住的,是店里的服务员许琴。许琴长相极平常,大概就是人们的口头语“一般吧”。但是她脸上皮肤干净,总像刚洗过脸,毛巾还没完全擦干似的,让她有一股特别的水灵清爽的气质。她说话声调轻缓适中,在嘈杂的餐厅里,显得别有一份安静的舒适。
她在大学读到英语系一年级,跟男朋友谈上恋爱了。谈了一年,男朋友大学毕业,留在B城工作,后来,两个人结婚。
所有服务员中,她是英语最流利的一个。很多外国友人来店里都指名要许琴的桌子。我们也庆幸有许琴这样英语水平的服务生,招来更多的客人。
店里服务员的水平其实不差,大多是大学毕业,甚至还有正在读研究生的。她们都是散工,每星期做一两天。只有许琴跟周莉是每星期六天的全工。
周莉天生红红的面颊,像总贴着两朵玫瑰花。眼睛滴溜溜的要笑不笑,很难琢磨出她当下的情绪。高中毕业的她不在乎英文通不通,总热情地跟客人聊天说话,小费赚得不差。
那天店里生意清淡,周莉在吧台跟我聊天。
“老板娘,你看得出大刘对许琴的客人特别照顾吗?总是先炒她的客人挑好的烤肉呢!”
蒙古烤肉是客人自己挑菜拣肉,挑自己爱吃的菜蔬,拣自己喜欢的鸡、猪、牛。偶尔还有鹿肉,是客人打猎送给我们的。
客人挑好菜肉、放好佐料,放在炉火通红的大铁板前面的柜台上。柜台一次能放五、六个盘子,一个个像等待阅兵般。大刘按顺序一盘盘倒在铁板上翻炒。
“先生,您请回座,炒好我帮您端回您的桌子。”服务员热心地跟自己的客人说,特别的服务总能赚取更多的小费。
有的客人要看大刘在大铁板上翻炒、加料、装盘的戏码,忍受铁板下熊熊烈火的热气蒸腾,宁愿自己等。看过多次的客人就回座位,等服务员把炒好的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烤肉端到他面前。
蒙古烤肉有一番特别的风味。铁板厚、炉火旺,几番快炒汤汁收干,味道尽入菜肉中,肉嫩菜脆,很得客人的喜爱。店里的烤肉生意跟厨房主厨的炒菜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大刘手脚快捷,要把客人的盘子顺序调整一下,别人是不易察觉到的。有心的周莉倒看得明白。
“会这样吗?大刘为什么特别讨好许琴的客人?”
周莉瞇着眼,翘起唇角神秘地笑着:“老板娘,你以后自己留心点看着吧!”
03
周莉跟许琴之间,表面也还有说有笑,暗地里是有一番较量的。
如果带位的服务生把好的客人(经常光顾而小费给得多)偶尔带错了桌子,没有带到按顺序该轮到的自己的桌子,每个服务员都会不高兴。周莉的不高兴明显写在脸上,像带位员克扣了她的小费。
带位也不容易,要记住四、五个服务员不同的桌位。有时客人自己选习惯的桌位、选自己喜欢的服务生,更是增加带位员的困扰。
一个小小的餐厅,是一个小小的生活圈,圈里装着人们的期待与失望。
每天餐厅打烊后,我和先生清理结账,最后走出餐厅,锁好大门。
那天因为外地读书的女儿回来度周末,我们特别提早出门。走近停车场,看到两个迅速分开的人影,男的是大刘,女的是许琴。
再奇特的排列组合,这两个人是不该走到一起的。许琴有一定文化程度的内涵,大刘初中都没上过,他们之间的引力没有流通的管道。再说,还有大刘胖乎乎的妻子吕敏敏阻挡在中间。
主厨常常跟大刘开玩笑:“大刘你赚的钱都买了好吃的,把太太养得白白胖胖。”
有一次吕敏敏来店里找大刘时,我见过一面。她大眼睛、小鼻子、厚嘴唇,皮肤比一般人更黑些。
她跟我说一句“Hi”,没等我回话,转身走了。那丰满的臀部高翘着,非常吃力地挪动着脚步,留给我深刻的印象。
服务员晚餐桌上闲聊起来,有人说,今天大刘的太太又来店里,跟他讨钱用。
“她年纪轻轻的,怎么不自己找份工作做?”
“那么超重的体态,移动步子都难,能做什么工作?”
“怎么看,吕敏敏都配不上大刘吧!”
“听说当初大刘是因为家人强烈包办,跟吕敏敏结婚的。”
“现在孩子都两个了,还谈什么配不配呢!”
“北方人跟南方人一样,父母子女亲情关系看得比较重。”
04
大刘看许琴的眼光,是丝绸般柔腻;许琴对大刘的话语,满是水性的柔情。两人偶尔对视的眼光里,是诉说不尽的过去与未来。他们抛开自己的另一半、抛开俗世评价的准绳,会是一对让人艳羡的情侣。
先生说我写小说的心态,把大刘和许琴加了味、调了料。他考虑的是,该不该透露些什么,给许琴的先生知道。
没等我们透露什么,许琴的母亲从南京飞过来,把许琴绑回南京的家去了。
消息灵通的周莉说,那天晚上餐厅打烊后,许琴的先生来接许琴下工,要给她一个惊喜,看到许琴跟大刘坐在车里,手拉着手。
以后上演的续集连周莉也看不到了。我为失去了一位好的服务员久久怅然着。
05
大刘郁郁寡欢了一阵子,不到一个月,就跟来顶替许琴上班的余萱好上了。
余萱十六岁跟随母亲来B城,在B城住了三年多,前后跟着母亲在中餐馆、西餐馆都做过服务员。
余萱的母亲说,余萱本来就不喜欢读书,勉强初中毕业,就在不同的兼卖餐点的咖啡店打零工。
余萱的母亲又说,余萱有个哥哥在我们B城做老师,就把余萱带到B城来,母女俩同时在我们店做服务员。
以前店里有过姊妹档服务员,母女同时做,她们是第一例。
十九岁的余萱脸色白净、鼻梁挺直、嘴唇弧线优美。长长弯弯的眉毛下,那双迷蒙的、像用过迷幻药的眼睛特别招人怜爱。
她英文口语流畅,英文的大字却不会写几个,连星期三Wednesday都拼成Wesday。
我们餐厅的客人有许多外国人,余萱英文说得好,人又年轻白净,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条件。客人喜欢她,我们因为客人喜欢她而喜欢她。
余萱的母亲查出子宫肌瘤,动了手术在家休息一个月。余萱还没有考上驾照,她母亲请我们上下班顺路带余萱一程。
那天我结束前台工作,要锁门回家的时候,到处找不到余萱。周莉说,余萱坐大刘的车早就走了。
第二天,我特别交代余萱:晚上等我们送你,别去坐大刘的车。余萱笑笑,没有说好还是不好。
余萱已经十九岁,早已行走过一段早熟的人生,我完全不必特别挂心。但就是有些不能看着余萱入虎口的不安。余萱的脚长在她腿上,我不能绑住她。每天她跟大刘同进同出,大家都看习惯了。
余萱的母亲销假回来上班,余萱坐母亲的车来上班。晚上总嫌母亲的收工动作太慢,等不及地跟大刘先离开餐厅。
余萱的母亲没有说什么,我当然更是添加心里的负担,那负担来来去去游走心头,不肯离开。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跟余萱的母亲说,大刘这人有妻子、孩子,别让余萱跟他太接近的好。
她有些无奈地说:这孩子像她爸爸,不爱读书。这么大了,我也管不住她了。
“像她爸爸”必是余萱的母亲久远以前另一段岁月的沧桑。
她管不了余萱,我们也不能管余萱。大刘跟余萱的工作也都中规中矩,没有辞退任何一个人的理由。余萱跟大刘就这样海阔天空地自由恋爱起来。
06
这次大刘很认真,跟太太吕敏敏办了离婚手续。每个月开给大刘的工资里,按政府规定的数目开支票给吕敏敏,是付给两个孩子的赡养费。
大刘跟余萱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夏日大晴天完成了结婚登记。小城的天蓝得亮丽深邃,给这对新人一份明亮的祝福。他们却一点没有张扬地一样上班、下班。是余萱的母亲当天晚上,替他们在店里办了一桌酒席,先生嘱咐大厨多烧了几样海鲜。余萱的母亲请每一位服务员都来参加,算是昭告大家,女儿有了归属。
一年后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余萱的母亲有了第一个外孙女,高兴得每天笑呵呵的,原本有些苍黄的脸上像擦了胭脂般,多了些暗红的色彩。
余萱的母亲不上班的时候,偶尔会在中午休息時间,把外孙女抱到餐馆来。
“这是我们的小米米,小乖乖的米米。”
米米有余萱的大眼睛、俏鼻梁、薄嘴唇,遗传了大刘一头浓黑的头发。
那是餐馆员工午餐休息的时间,大刘、余萱,还有服务员轮流抱着米米,像展示商品般品头论足一番。
我替他们全家祖孙三代拍了一张照片,祝福他们一家从此过上快乐幸福的生活。毕竟余萱和母亲都是经过一番辛苦岁月走过来的。
两年后,大刘搬到他们公寓隔壁一位内蒙古女子的家住下了,跟余萱并没有离婚。两家人还互相来往,像朋友般。内蒙古女子是个单亲妈妈,带着五岁的女儿自己住。大刘搬出去后,余萱也是单亲妈妈了,带着四岁的米米自己住。两家人相处融洽,偶尔大刘也回余萱的房间住一两个晚上。
他们的三角关系,都在我的餐厅之外进行着。偶尔从周莉那听到的马路消息,也不知有多少真实性。大刘在女人堆里如此左右逢源,真是我当初没想到的。B城风气保守,要在大都市,他会是一个成功的午夜牛郎吧!
一位韩国来的留学生,常常来店里吃晚餐,每次都点名要余萱的桌子,每次都点蒙古烤肉。他选店里快打烊、生意不忙的时候来,跟余萱说话聊天。有次周莉悄悄地跟男生说:炒烤肉的就是余萱还没有离婚的先生。余萱的母亲也跟男生说些什么话,男生总是听着点头、摇头的。
他还是每天同样的时间来,同样要余萱的桌子。只是不再点蒙古烤肉,而是点黄师傅的蒙古牛。
余萱的母亲跟我说,这男生对余萱好。“我真希望余萱能安安分分地嫁个人,我一生的心愿也了了。”
余萱的母亲跟我说起她过去的故事。
秋子四岁大,就送给林家做养女。养父母对她很好,就是比她大两岁、以后要成为她丈夫的青哥常常欺负她,抓她头发、敲她脑袋、掐她屁股。
养父母总喝斥着:“青山,这是你以后的妻子,要对她好些。”
青哥嘻嘻地笑着:“我不要妻子,我要个玩具。”
直到秋子上了小学,身体长壮了,比青哥还强壮,青哥才不敢把她当玩具,而是当朋友了。
秋子读书成绩好、品性好,常常得到老师的夸奖。青哥有时功课还要请秋子帮忙做,把秋子当老师般仰赖着。他跟秋子说: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
高中毕业,养父母就给他们完了婚。秋子在餐厅做服务员,一做就是终身职业的专心致志。青哥做出租车司机,也是做得专心致志。
春天去、秋天来,夏日热、冬日冷,日子平实地过着。秋子过得心安理得,余萱也成长得不让人牵挂。秋子想,再过几年存够了钱,跟青哥开个小餐厅。小余萱听到了说:“爸、妈,我就在你们店里做小妹。”
青哥那次骑摩托车出事,人车倒在路边。送去医院,三天后走了,没有睁开眼看过旁边哭肿了眼的秋子、哭得累得睡着的余萱。
在餐馆多年的磨练,秋子和余萱练就了一身靠餐厅为生的本领。秋子在中餐馆从前台的收银、带位到服务生,都做得驾轻就熟;厨房的抓码、油锅也都做过。
秋子说,人家叫我是做餐馆的老油条,我自己也觉得一身从里到外的油气。一桶的洗衣粉也是洗不干净的。
余萱为了练习英文,中餐馆和西餐馆轮流做。一次西餐馆的大厨和服务生为了余萱争风吃醋,在餐厅里打起架来。老板当天就辞退了余萱,秋子才带着余萱到B城来。有了自力更生的能力,秋子安心地在B城定居了。
我忽然像用透视镜把秋子、余萱的母亲、大刘的岳母、米米的外祖母,在镜头里一层层筛检过。这女子的一生在我脑海里以不同的身份、容貌巡回展示着。
先生和我从餐厅退休,由替我们掌厨十七年的黄师傅接手。黄师傅第一个改革就是辞退了大刘。他说,店里女服务生多,大刘成天穿梭在一群花蝴蝶间搅和着不好。
我似乎看到大刘那精明而变幻多端的眼光,寻寻觅觅瞄准着下一个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