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君
阳光暖暖地从窗外照进来,房间里有一股紫檀木的香味绕来绕去。静怡穿着肥大考究的苏州纯丝暗花睡袍侧身在床上歪着,慵懒疲惫地眯着眼睛。她其实什么都没看。
墙上的那幅水粉画离她很近,是一线天海岸,上面是蔚蓝色海水、金黄与灰土双色海岸,弯曲的白色泡沫线将海水与海岸隔离开,远远近近,清清凉凉的,很使人联想到此画与浪漫与爱情有纠葛。这是静怡用了近六个月的工夫画的,过去她可是喜欢得不得了,远看近看都觉着挺棒。现在它却在早晨朦胧的光线里显得脏兮兮的,使她烦躁与厌倦。
已经是早上6点多钟,楼下卖早点的小贩子叫着热奶热玉米热包子鲜豆浆,一遍遍地围着小区的楼头转悠。可她现在还不打算起来,她最近总是没有食欲。过去双休的日子静怡总是从早忙到晚。家务活让她觉得做女人太亏本,下辈子不托生人了,最好托生成一只美丽可人的小猫,对,就像自家的那只“咖啡猫”,被养在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家里,吃饱了就趴在主人的脚旁或躺椅的扶手上,轻轻地蹭着主人的脚面或手背,让主人温柔地爱抚它宠着它。想到这里,她便会冲到卫生间的壁镜前,睁圆眼睛看着自己的脸,越看越觉着自己有猫相,再细看看,就像一只大猩猩了!这段时间里她出奇地消瘦,也显得衰老,刚刚过完36岁生日,眼角的鱼尾纹便渐多了,原本坚挺丰实的乳房也小了瘦了一圈儿。
她把一个靠垫塞到背后去,觉得这样好舒服,她想要是老保持这样一种感觉有多好,可惜没过多一会儿就难受了,于是,她又换了一个姿势歪着,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听听又放下了。
床头柜上的座机电话是一部外观很别致的电话。电话是老公大程特意安装的。按理说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再在家里安装座机电话了,可是大程是在铁路上工作的,常年野外作业,一年都有大半年时间不在家,有时回到家中也得随时待命,说不定哪会儿领导就找了,而手机随时都可能因为电池没电而打不开,这样领导如果找起来就麻烦了,因此大程就特意安装了一部既能接打铁路内部电话又能接打地方电话的双功能两用电话。电话的听筒是一只“咖啡猫”,静怡常常看着电话听筒自恋地幻想:我这样漂亮有魅力的女人,拥有这样一部电话能不有几许浪漫情怀吗?特别是这几天,她总这样无端地将“咖啡猫”抓起又放下。
静怡清楚自己这段日子里和以往大不一样了。这“咖啡猫”其实是半年前静华从鼓浪屿回来送她的。那会儿,她特别喜欢在鼓浪屿旅游时景点卖的一种叫“咖啡猫”的话筒,静华买“咖啡猫”送给她,“咖啡猫”总是那般可爱地守在家里,守在她的身边,如同她的一个影子。
与静华相遇相识真的是一种缘分,静怡想。那次激情过后,她偎在静华的胸前,问他:你说怎么会这么巧呢?船偏偏将咱俩扔下了?静华就笑,过一会儿才说,这是缘,不然怎么你叫静怡我叫静华呢?像是兄妹呢。
其实,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生活了好多年了,但从来没见过。这次两人到鼓浪屿来旅游,在船上认识的,一见面就觉得没有陌生感,都说有点怪。
那晚,他们在沙滩上喝酒直喝到月亮出来了才回房间。静怡说,我有一点头晕,想睡。靜华说,我也想睡了。他在静怡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帮她拉上窗帘。
想喝水吗?静华往杯子里倒了一些开水。
不想喝。
要是想喝,就放这儿了。
嗯,谢谢你。
走出房门的时候,静华又很奇怪地回头看看静怡,分明要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只笑一笑,随手将她的房门给反锁了。这一举动,令静怡十分感动,她觉得这男人真不错,心细。
后来几天两人总是在一起缠缠绵绵的,该发生的自然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彼此都觉得生命中多了什么东西一般。
回来后,静华就买了那部“咖啡猫”电话送给静怡做纪念。静怡从此拆掉了原来的“绿皮火车”电话,换下了“咖啡猫”,也因此换了一种心境和生活方式,而手机则委屈地被冷落在某个角落。
每天早晨上班前这一段时间,这部电话总像婚礼当天洞房夜的烟花一样诱惑着她的视线和听觉,她盯着它像猫盯一条鱼。这时候她就感觉自己是条“咖啡猫”了,而真正的“咖啡猫”却好像变成了餐盘里的“口水鱼”。有时候她竟会突然拿起听筒去按重复键,响第一声时她又啪地挂断,放下后就十分企盼着它骤然响起。当然,三个月前倒是常常那样一次次地响过,如今这样的情形却不再出现了。
丈夫大程远在几千里之外的荒山野岭搞什么铁路集中修施工,一个月能来一次电话问问儿子,其实,她也不怎么想大程的电话。她每天脑子里总是浮现着静华的脸,他们每天在电话里谈个没完,回来后从不见面,静怡说她喜欢这种方式,中年人应当稳重些,不能太放纵自己,要爱也得含蓄点儿。
刚开始那阵子两人都很开心,那时候静华总在早上6点半左右打电话给她,有时候还故意开玩笑吓唬她。静怡问,谁呀,不说话?然后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静怡猜着一定是他,就站那等着,果然没眨两下眼睛的工夫铃声又响了。
你起床没?懒猫。
还没呢。不爱穿衣服。
还在光着身子啊?裸体给谁看呢?你雇我给你穿衣服呗?我想再次拥有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活色生香的丰满性感的……
干什么干什么呢,你要性骚扰怎么的?
然后就温柔地笑了。
于是,两人就说几句很温馨很开心很体己的话。
其实,每天也没有什么新内容,无非是想我了吗?亲爱的你在干什么?昨晚几点睡的?今天打算做什么?等等,却总是想跟对方聊一聊、说一说,让双方各自感觉到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当然,偶尔也有不开心生气的时候,比如当静怡调皮劲上来动了小心眼儿,故意无中生有地说几句生硬的话,或者讲一些难听的话,他就会不耐烦地大声说,算了算了,大清早的你怎么这么烦人?都说的什么话?
静怡也觉得挺生气,就说,你急什么急,现在怎么这样啊?当初对我说的那些甜言蜜语都去哪儿了?我还没说什么没怎么的呢,你犯得着吗?你现在都对我这样啊?然后就摔掉电话,气呼呼地在地板上站着把睡衣扔到地板上。
睡衣是静华送她的生日礼物,很贵的,她不怎么舍得穿,就一直那么站着。过了不到2分钟,电话又响了,她知道是静华打来的,就故意不立刻去接,直到响很久,她才气吁吁地抓起“咖啡猫”,说,静华,你真不知好歹,我是爱……静华打断她,有点嘲讽地说,你就是一个长不大、不成熟的小孩子,这样的单纯幼稚还总说爱呢,要知道你我都已经结婚了好不好?理智一点,认真地想一想什么叫爱好不好?不成熟的你根本不能理解。静怡,你别这样行不?静华的语气明显地缓和上来,有一点无奈,有一点烦。
静怡其实知道也理解像静华这种职业型的男人活得挺累,心就软了,眼窝有一点发酸,就小声对着话筒说,对不起,我就是有点害怕。静华说,你怕什么,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数?
静怡就放心地笑了,说怕你去腐败怕你去找小姐怕你跟那个人做爱……你现在在哪儿呢?如果静华说在单位呢,两人就多说一会儿,要说是打的手机,就少说几句挂了。静怡常常是在挂断了电话之后才想起自己还有几句要说的话没说呢,便又传他。两个人这种看似实际而实际上却是十分虚无缥缈的感情显得亲密而朦胧,没有偷情的罪恶感,却有一种若即若离的游丝般的东西缠绵在两颗心上,脆弱而又柔韧,温馨而又甜蜜。
然而,这样充满情调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翻来覆去的就是那么几句重复,再没有什么新鲜的东东要说,也没有再能引起兴奋的话头了,静华没说出这种感觉,但静怡却感觉出来了。
那天放下电话以后,静华再没来过电话。静怡倒是每天守在家里不出去,生怕漏听了静华的电话。她一边穿衣服一边眼睛盯着那“咖啡猫”的听筒,有好一会儿她愣在那儿,眼前这张空旷的大床消磨去她多少应该充满激情有色彩有味道的夜晚呐,但是,唉……她一边叹息一边忙着整理零乱的物件,这一切都是寂寞的。这张雕花梨花木双人床是早年父母亲托人从江南水乡运来的,她自己独睡了好些年。这么质地优良的梨花木床是父母结婚时母亲的陪嫁品,因为她喜欢,便一直视它为一件稀有珍品。和大程结婚的时候,她什么都没有,除了这张木床。大程说,这破玩艺儿是上辈人的,都用过多少年了,床帮上说不定还残留着你爸爸当年的精贵东西呢,咱新婚用它!?静怡说,你懂什么,给你都白瞎了。大程挺不乐意,婚后在这张床上总是提不起兴致来,做爱的时候脑子里很乱套,总是浮现着一张老南瓜似的脸,做着做着就软塌下来了。静怡说,再等一会儿,兴许就好了。大程很沮丧,等了好几会儿也没见起色。后来静怡决定换新床时,大程的单位又安排他们到大西北支援外局施工去了。静怡很后悔,觉得有点对不起大程。送他走的前一天晚上两人就一直关着灯在地板上反复做,竟然很成功!大程说看来从前都怪那破床。
静怡听见儿子程成推门,并夸张地打了一个大哈欠,还嘟哝了一句什么话。静怡知道程成是饿了。在这个家里,周末很没有情绪,没有什么事情让静怡热心,她又不爱看电视,出去逛街总要花去一些钱的。单位现在不景气,每月的两千多元的工资总让她觉得打不开点儿。大程也很久没给家里钱了,她常有一种被扔在一边去的感觉。嫁给大程这种工作游移不定的男人,她沒有安全感。程成也不能让她有一种稳定的情绪,这孩子孤傲而自负,心眼儿又很多,虽然只有8岁,却学会了察颜观色,动不动就说,你的事儿,我知道,就是不说。
程成在一家很不错的私立小学住校,周五静怡接他回家度周末,母子俩各住一间房,都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像邻居家的两个大孩子和小孩子一样,相互不理睬。静怡有时候很后悔生这个儿子,甚至想,要是错过这一个不是男孩说不定会是女孩会不会要好些?可是,有时候程成很乖很顺从,又让她觉得这个从自己身体里跑出来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对自己曾有过的想法就彻底推翻掉了。
常常在周六的晚上,程成会从自己的房间里跑过来,像个小精怪似的说,我要和你睡。然后就贴上来,热乎乎的肉球一样地黏住她,使她想入非非也让她得到了些许安慰。她一直坚持让程成自己睡,从小培养他一种自立的能力。每每这时候,她就会拍一下程成的肩膀说,回自己的房间去睡吧。搂着她的程成则会古怪地看着她,问道,那爸爸不在家,你让谁陪你睡觉呢?
静怡给问住了,她在那一瞬间差点掉下泪来,她和静华是有过狂野、充满激情的做爱经历。有一段时间,静华还天天跑到自己单位外面的岔道口等她,看看前后没人就低声说,我真爱闻你身上的昧儿,很特别。其实,静怡没有感觉到自身有什么味儿,她一个在邮电局上班的女人,身上能有什么味儿?
静怡叫了一声程成。程成说我在拉屎呢,你等一下再进来。静怡觉得有点头晕,这段时间里她总是失眠,吃安眠药或看无聊的书都不顶用。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心却是空洞洞的,她走出房间,有点懒散地拢了一下头发,竟意外地发现手上又脱落了许多头发,她的情绪又一次落了一大半。
她忽然鼻子发酸想哭。
程成大便以后,静怡进去发现程成把卫生间弄得乱了套,地上全是水,程成光着脚在浴缸里摆着塑料小船和水枪,袖子湿了大半截,头发散乱着。静怡走进去洗手,突然大声叫道,你要气死我呀!吓得程成一哆嗦,抽身跑出去了。静怡一边骂着程成一边拖干地上的水,然后去厨房弄吃的。时间已经快到10点了,她有一点莫名的懊恼与绝望。床头柜上的“咖啡猫”这几天都是那样安静地趴在那里,如果这时静华突然打来电话,她会一把抓住“咖啡猫”一句话不说,就对着话筒掉眼泪,让静华知道她现在是如何地想他。那电话的铃声会像阳光一样照得满屋金亮亮的,使她浑身都暖洋洋地舒展。
可是没有电话打来。
静怡煮面的时候,特意将卧室的门大大打开,以便视线很直接地盯住电话。屋子里静极了,程成在自己的房间里给玩具枪装塑料子弹,一不小心塑料子弹脱手了,撒了满地乱滚,发出一阵声音,静怡一惊,手拿勺子一下冲向电话,声音却没了,但她还是拿起听筒听听,又放下了。回头的时候,看见程成正在地上捡着塑料子弹,知道自己刚才是错觉,但还是问,程成,刚才是电话响了吗?程成头也没抬地说,我没听见。静怡说,你在妈妈这屋里玩儿,有电话就马上喊我。程成抬起头有点奇怪地望了望妈妈又对着静怡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静怡又问,先前,我去楼下买东西那会儿,咱家电话响没?程成嘴里塞得满当当的面条,就拼命摇头。后来她又问了一次,程成有点不耐烦了说,妈妈你怎么了?怎么老是问电话呀?总问总问。静怡有些尴尬,就说,妈是想和你说说话呗。
那天上午,她突然决定给静华挂电话,往他家里挂。电话很快挂通了,是静华!他好像在吃什么东西,很兴奋地和家人说着什么,然后才对话筒说喂喂,哪位?说话?……静怡想说是我,可是眼泪堵住了她的嘴,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对方就挂断了,但是静怡敢肯定静华一定知道这个电话是她打来的。
果然,没过两分钟,电话铃声清脆脆地叫起来了,静怡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上,她一把抓起“咖啡猫”,急切地说,静华,我……
什么静华静华,我是小熊。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男孩子阴柔的笑声。原来是她的一个新认识的卖安利产品的小男生,她的心一下子掉下去了。她有点客气也有点不耐烦地说,小熊,要是谈安利的事,就改天吧,今天我有事要出去。
小熊不紧不慢地说,静怡姐,我跟你说,现在安利出新产品了,对女人保养和美容是很有效的,我都替你急呢!
静怡说,谢谢,我要出去了,对不起。她把电话先挂了,这是很不礼貌的,不过,对这种不要脸的直销,过分的热情,她也的确很讨厌。另外,她也害怕和这位小男生谈得时间长了,万一静华打电话占线,说不定没耐性就不打了。
静怡在电话旁坐着,半小时以后,她有点泄气了,想带程成去游泳,就去卫生间找泳衣,这时,电话又十分清脆地响起来,她几步跑过去抓起听筒就说,静华吗?
那端却大声说,喂!喂!是静怡吧?我是孙阿姨呀!
原来这孙阿姨是搞“余额宝”的,想拉她进去投点钱。静怡假装电话不好使听不清,接连说了几句你讲什么?大声点,怎么听不见啊?就挂了。再响,她也没去接,她此刻一点想再接电话的兴头也没有了。
找泳衣没找到,她又没了去游泳的兴致,但她决定今天不在家里待着了,于是,将程成反锁在屋里,就出去了。
阳光很好。静怡在很好的阳光里悠闲地踱着步子,有一点懒散和惬意。她跟着一伙人上了无人售票的大巴士车,上下两层,从南城绕到西城才两块钱,人们都上了顶层。坐了两个来回后,静怡觉得没意思了,就进了一家咖啡店,店里客人不多,她在紧靠窗户的地方坐下。这地方静华带她来过一次,但是消费完没有掏钱却让她付账的那唯一一次。按周斌的话说,是那种拿钱很当回事平时很少在外边自己掏钱吃东西。因此,李小安总爱对别人说,我家那口子呀,除了舍得给我和他儿子花钱,连他自己都舍不得呢,这点,我对他特放心。
周斌是谁?周斌是李小安的丈夫,和大程一样也在铁路上工作,只是他是在客运段的,听说是什么列车长。李小安又是谁?李小安当然是周斌的妻子了,一个三十岁还不到的小女人,挺性感的。静怡和李小安见过两次面,是在游泳馆里,她始终认为李小安很肤浅不漂亮,也不怎么可爱。
静怡要了一杯猫屎咖啡。
这时,店门的薄帘一动,又进来两个人。静怡无意中抬头一看,竟是静华和李小安!她的手和心一齐猛地哆嗦一下,忙低下头去装着没看见,用小勺搅着咖啡。静华显然是看见她了,便径直走过来,说,静怡,你怎么没领你儿子来?一个人有什么意思?你看,我领着……她像我女儿吧?
李小安推他一下说,没个正经,尽占人家便宜。他们笑着,毫不掩饰。
李小安梳了两根小辫子,像个小姑娘。她在静怡的对面泰然自若地坐下。静怡飞快地吃完脸前的食物填满她内里的空虚。告辞的时候,她替他们买了单。当时她发现静华怔了一下,便别过脸去。李小安却热情地说,真不好意思啊,靜怡姐,谢谢啦。
回家后,静怡拆下了“咖啡猫”狠狠地踩在了脚底下,踩了个粉碎,直到她感觉“咖啡猫”最终被她踩死了才罢休。她又换上了原来的“绿皮火车”。从此,她拿起被她冷落多时的手机,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温馨甜蜜地在家等电话或打电话了,她的生活里仿佛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
再后来的一天晚上,静怡忽然接到静华打来的电话,他说,我现在也买了一台你喜欢的那种“咖啡猫”电话。
是么,那关我什么事?
静怡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