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2015年7月发给《金融博览》杂志主编王璐同志的《忆旧记年》,共有14个题目。最后的《华北联合大学和华北大学》,有题目无文字。对于这个题目,当时,除了关于报考华北联合大学的内容外,对于怎么写没有形成清楚的想法。也曾想,留下空白算了。
直到最近,偶然看到有人提到华北大学。从行文看,作者对华北大学有所了解,但不怎么真正了解。关于华北联合大学和华北大学,以及她们的前身陕北公学,公开出版物有成仿吾成老的《战火中的大学》。最初的版本是1982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2014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经过整理的新版本。这是最具权威的著述。还有一本专门介绍华北联合大学的书《人民的大学》,1948年和1949年分别由东北书店和苏南新华书店出版,现在人们已经很难看到。此外,大多是分散在各种报刊和文集里的回忆文章。至于当时的文献,或是手写,或是油印,后期才有些是铅印的,已经在图书馆和档案馆里尘封了六十年以上。只有中国人民大学编写校史的单位,曾经参阅、考据。当然,战火里办大学与今天在面向全世界的开放环境下办大学,环境迥异,很难加以联系、比较。但不时碰到一些问题,总会联想到一些办教育的大道理,乃至超出教育范围的大道理,彼时是真理,环境迥异的今天依然是真理。因而把华北联合大学和华北大学的足迹尽量多地留下一些,还不是没有意义的。
像成仿吾成老那样全面地回顾、记述、总结,我是全然没有条件的。成老自1937年创设陕北公学,到华北联合大学,到华北大学,在这三所先后衔接的大学里一直是领导者,掌握全面情况。我是在1946年春夏之交考进华北联合大学的,作了半年多的学生;后来先后在华北联大和华北大学的校部注册科作干事(相当于现在的办事员、科员之类);再后来,1949年,在华北大学政治学院作区队助理(区队助理是学校里中层干部的助手,那时的中层干部相当于现在的系主任级别)。总之,不怎么掌握全面情况。不过,总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摸爬滚打了近四年,亲身的体会具体、直接,记述下来,总会较多地留下一些印记。
由此萌发了扩展地写一写的念头。即把已发出的稿子作为《忆旧记年Ⅰ》,而把在华北联合大学和华北大学里的经历写成《忆旧记年Ⅱ》。
——黄达
报考华北联合大学
当晋察冀边区公安管理处——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中国共产党的大机关——决定介绍我报考华北联合大学时,我的心情大好。
那时,在共产党控制的地区还没有正规的工学院,没有条件实现我自幼憧憬的学工的志愿。而且抗战胜利后政治动荡的冲击,也使自己感到或许还没有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安心心读圣贤书的环境。于是,也有了不如顺应大潮流,“走革命的路”的思想准备。
至于华北联合大学,当我1946年春从济南回到天津,就看到天津《大公报》上有一则华北联合大学的招生广告。广告上列举院系设置,没有工学院在意料之中,但法政学院和文艺学院还是诱人的。更使人向往的是校长——成仿吾。这是上世纪30年代声名赫赫的创造社三杰之一,是与郭沫若、郁达夫齐名的文艺理论批评家。虽然我对30年代文艺界争论的内容知之极少,成仿吾的文章也只字没有读过,如果说有所了解,只知道鲁迅讽刺成仿吾就像黑旋风李逵一般抡起板斧平头砍去。但有资格被鲁迅关注,那自然属顶尖人物。有这样的人物当校长,无疑是值得报考的去处。
还有一本介绍华北联合大学的宣传品在那时的天津可以看到。与《新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等毛主席著述一样,是竖排铅印,白报纸封面,印有《山海经》等红色伪装书名的小册子。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记不太准,好像就是在从济南回到天津的那几天里看到的。在进入革命根据地后也曾看到过。虽然已经记不起具体内容,但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华北联大,这是一所与我头脑里的大学全然不同的地方,一个神奇的地方,是革命青年的大家庭,是锻炼革命者的大熔炉。那么,我怎能不为就要进入这所神奇的学校而庆幸!
为了写《忆旧纪年》,我向中国人民大学校党委申请,让我看看我刚进革命根据地时所写的自传类材料。最早的一份自传,是用竖行红格稿纸,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的。约六千字。在结束的地方,注明的时间是1946年4月27日。判断,这应该是我为了报考华北联合大学在公安管理处招待所里写的。
报名时,这份自传是如何提交的,已全然忘却。能回忆起的是填写一份报考表格。报名处的工作人员审查我的表格时,提醒我应该填写在学校里打算使用的“化名”。报考表格是有这么一栏,具体的栏目名称记不起了。由于我当时根本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没有填写。他们说,用真名可能会给在蒋管区的家人带来麻烦,所以从蒋管区来的学生大多采用化名;可只改名,也可名、姓全改。对此,我当时毫无准备。我大姐,公安管理处的同志,他们无疑是懂得的,但也都忽略了这一点,没有给我提醒。仓促之间,一时想不出改個什么名字为好。姓,想不好是改还是不改,那就先不改。名字如何改?想到曾用过的一个笔名——躨,太生僻,一看就是假的名字。想到在高中时曾请求裴学海老师赐个“字”。裴老师稍作思索说:你的名字叫“秉圭”,《礼记》有“圭璋特达”的说法,字“特达”也匹配。特达,听着有点俗,不理想,记在心里,没有使用。这时倒是很快想了起来,于是去“特”留“达”,在拟更改姓名的一栏填上“黄达”。未成想这个名字至今已用了七十多年。
再一个是报考哪个系?我填的是法政学院政治系。报名处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政治系已经满额,不招新生了。没有费什么考虑,填上了财经系。对于财经,本来没有什么兴趣。那时有教育学院,但对于教育,更不感兴趣。文艺学院的几个系,有兴趣,但自小以来的自我感觉,天生没有文艺方面的才气,还是不要自我多情为好。这样,报考财经系成了无可选择的选择。
入学考试可能是一天。考几门,记不得了,只记得考试的题目以政治方面的内容为主。这方面的知识我还是有所储备的。特别是在公安管理处招待所一个月的“恶补”,回答这方面的考题,自己觉得游刃有余。因而对于考取,那是信心满满的。然而在几天后发榜的那天,到学校的录取榜前面反复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我自己判断,问题无论如何不会出于考卷的本身。那出在什么地方?
回到公安管理处招待所,我大姐,在招待所后期同住一室的公安管理处中层干部老王,都觉得诧异。我大姐,她在华北联大学习过,有不少熟人,立即去打问。可能是经过一两天,打听到了消息:不录取,是体检认为我患有肺结核。
我的自我感觉,不像感染了肺结核。但也无十足的把握,因为结核病的初期往往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不过我判断,联大招生体检的水平也难以作有把握的定论。因为体检只是使用听诊器和用手敲打敲打胸腔,而没有做Ⅹ光透视——不是没有透视,而是学校在那时根本没有这种设备。在当时,就是在我的家乡天津,有这样设备的也只是特大的医院和专门的结核防治所。我怀疑,不录取的实际原因很可能并非体检。但既然说是体检没有通过,那就在这方面申诉。
于是,我被允许单独进行体检复查,依然是使用听诊器和用手敲打敲打胸腔。我则强调,在进革命根据地之前不久,做过检查,没有肺病——这是撒了谎,实际并没有做过检查。校医复查的结论:可以报到,但要注意观察。事实上,入校后,包括校医在内,从来没有人对我进行过“注意观察”。从那时到今天,已经过去七十多年,大大小小倒是得过好多次病,其间也得过三次严重的肺炎,只是唯独没有得过肺结核。
当时,我总觉得,不录取的原因恐怕是“政治审查”这个关口。那时,报考联大的大多是没有社会经历的青年学生。而我,在敌伪机关当过小职员,社会关系也比较复杂。不过,入校后,看到有的同学,历史比我复杂得多,好像以我的经历作为不录取的根据并不符合那时学校的常规。当然也不排除某位审查者一时心血来潮作出了轻率结论。后来,过了半年多,自己被吸收进了中国共产党;不到一年,又被调到校部注册科——相当于今天大学的学生处——从事审查学生入学的工作。好像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弄清为什么不录取的具体过程,这样的“悬案”,终归是小事一桩。不过,假如真的进不了华北联大,我个人后来的发展肯定会有不同的轨迹!
由于“再”体检的波折,我比同期录取的新生入学晚了好几天。最近查阅到1946年9月21日的一份自传里的记载,入学的日子是5月15日。
关于入学日期,早就回忆不清楚了。不知在中国人民大学度过几年以后的哪年哪月,我把它推定为当年五一节的前夕。后来多少年填表,参加革命的日期都是填“五一节前夕”。其所以这样推定,是根据这样的记忆:到华北联合大学报到后的不多几天,在晋察冀边区公安管理處招待所结识的两位“老公安”,借五一节招待所聚餐的机会,邀我一定回招待所与他俩聚会一次。我回招待所与他们两位的那次聚餐历历在目。可是,不是“五一”与他们聚会,是哪天呢?这已无法考证。好在,我把入学时间提前半个多月,也依然属于“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干部,涉及不到评级和工资待遇这类问题,无需求证。不过,由此想起,几十年前的事,共同经历者的回忆往往有出入,不仅在情节上,甚至对关键事实本身有出入,并非罕见。有故意隐瞒、故意回避、故意歪曲等等问题,但也不都是如此。人们常说,要是能早些注意采集有关材料那多好。但这样的遗憾好像是总也避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