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鲁
我的大舅柳溥庆(圃青)生于1900年。
2015年,中国印钞造币总公司编辑了《“寻访柳溥庆”纪实专刊》,其中写道:“他是与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老一辈同时投入大革命的先驱,是新中国印钞科技的开拓者和奠基人,是印制行业先进模范人物的杰出代表。”
这是印制领域对大舅实至名归的评价。
和印制结缘
大舅和印制的缘分与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很有关系。
外公是位清末举人出身的教书先生,在常州名门望户做过20年的塾师。 1911年,他到上海中国图书公司印刷所做了校对;1914年,转入商务印书馆,直到1930年病故,共做了20年校对工作。外公育有六子,四个儿子都一生从事印刷工作,各有特长建树,可以称得上印刷世家,其中以大舅柳溥庆的成就最为突出。
大舅上了一年高小便辍学助父养家,在外公工作单位铸字部当了一名学徒。所里画师徐咏清见他勤奋好学,收他为徒。1914年,印所被烧毁,他随徐画师至商务印书馆工作,曾坚持在夜校学习文化六年。
1919年“五四”运动后,为去法国寻求救国真理,大舅每晚去留法预备班学法语。同年,商务印书馆聘请美国印刷专家海林格来馆教授彩色照相制版技术,他被选入学,成绩优异,于1920年被馆领导聘任为印刷所影印部副部长兼印技班教师。因是技术骨干,不让他出国,准许他半脱产在上海美专学习了三年,1923年底毕业。
1921年,大舅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参加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他入团后常与茅盾、沈泽民在一起活动,参与发起成立“同孚储蓄会”、“同孚消费合作社”与“商务同仁俱乐部”等组织,努力为工人争权谋福利。1924年,大舅赴法勤工俭学,当时是由毛泽东介绍并带信给周恩来;在中国共青团旅欧总支部,被选为总支部执委、里昂支部宣委;1926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任法共海外部中国组宣传委员,积极参与了旅欧中共党、团的组织工作。
在法国三年,大舅严于律己,做到了革命、学习两不误。他先后在里昂和巴黎国立美术学校、巴黎印刷学校勤工俭学。在法期间,他三次年综合考试中都成绩优秀,名列前茅。1927年8月,党派他去苏联中山大学学习,任年级党支委。
那一时期苏联印刷技术落后,由周恩来推荐,从1929至1931年,大舅先后在苏联四个大印刷单位任技师,办培训班,传授在国内以及在法国所学的先进印刷技艺,使其彩色照相制版效率和印制质量大为提高,受到苏联有关方面的书面表扬和感谢。他是中国最早的援苏印刷专家。
1931年秋大舅回到上海,他发现上海多数印刷厂的印制技术,还停留在石印阶段,比世界先进印制水平至少落后二十年,他心急如焚!出于对印制事业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全力以赴开展了多项工作:
1933年他组建了历史上第一个中国印刷学会;同年,编印出版了被鲁迅赞为当时中国最精美的刊物——彩色画报《美术生活》,以高质量的印刷品作示范,为同业印技革新指明了方向。1935年创办了历史上第一份《中国印刷》杂志;同年研制出几十种照相制版原材料,填补了国内空白,降低了印制成本。1936年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印刷专业学校华东美术照相制版传习所。1937年,他与机器制造专家陈宏阁合作,仿德制造出了一台同样的凹印机,成为国内首创。他俩还合作制成了世界上第一台华文照相排字机,比日本早了三年。
1933年,大舅曾介绍我父亲吴朗西担任《美术生活》编辑。1935年春,先父创办了《漫画生活》杂志和文化生活出版社,并因此认识了鲁迅先生,成为鲁迅晚年最信任的出版家。1936年鲁迅计划翻印《死魂灵百图》,交给文化生活出版社经办,父亲将印制任务交给了大舅。大舅在接到为鲁迅翻印的工作后,将当时最先进的照相制版印技工艺运用于印书。在印制过程中,他又手把手教导学生,关键部分亲自操作。经师生共同努力,使《死魂灵百图》的印制质量达到当时最高印制水平。鲁迅先生在看到画册后,满意地深致谢意。
为新中国印制事业呕心沥血
1929年,大舅因和王明宗派小集团的错误进行斗争,遭到王明的迫害,并于1930年被开除党籍。1931年大舅回到上海时,主持中央工作的王明派人通知他“自谋职业等待联系”。当时大舅虽然处境艰难,但他还是放下自己的委屈,不断地自觉为革命而工作。特别是从1939年到1942年,大舅与新四军朱沐、吴富海取得联系,接受党的任务,在上海秘密为新四军印制钞票并运送到苏北。
1948年,大舅被上海国民党反动派当局逮捕,他坚称给解放区印钞票完全是商业行为,后经律师辩护,当时的上海当局只得释放他,但有特务不断盯梢,后经党组织安排,大舅全家去了香港。解放前夕,上海地下党发电报让大舅回来,他立即从香港坐最后一班赴天津的海轮,经过一个星期的颠簸到了天津,后几经周折,再从天津到了上海。他终于把保管了好几年的印刷设备完整地交还给党组织,为印刷上海《解放日报》作出了贡献。
1950年大舅在上海重新入党。当年6月,他被调至北京人民印钞厂(541厂)工作,不久被政务院任命为人行印制局国家二级总工程师。此后,他为印制高质量的“国家名片”呕心沥血,做了大量工作。
1950年8月政务院下达任务,要求541厂将国徽印在庆祝新中国建立一周年活动的请柬上。时间紧迫,工期只有一个月,厂内又无相应印制设备。大舅亲自动手改造印制机器,创造了“先金后压印”工艺流程,及时完成了任务。因印成的国徽庄严隆重,富于立体感,艺术水平较高,得到了周总理赞赏,邀请他出席第一届全国工农兵劳模代表大会,并请他在国庆节上天安门观礼。
1951年,作为中国商务代表团团员,他去德国订购印钞轮转凹印机、四色胶印机等设备。1953年又作为验收组长再次去德。在验收轮转凹印机时,遇到了重重困难。因该机不符合要求,不能印出一张合格印样,而德方只强调机器优点,要求我方收货。其间,大舅经过潜心研究,发现该印机原设计方案有误,便运用自己的学识和经验,及时写了“凹印多色接纹逆转擦版法原理”,画了修改图纸,提出修改方案,要求该厂改造机器。因未获同意,他又专程去莱比锡找德方印机制造业的有关领导,先后进行了五次谈话,讲清必须修改的理由和方法,使该领导完全接受了他的建议并亲自说服下级厂的领导。这样,两个月后,1953年11月,改制后的凹印機实现了一次印成多色接纹的凹版纸币,终于大大提高了钞票的印制质量和防伪效能,圆满完成验收任务。
这项改进,突破了凹印技术发明500多年来的旧模式和旧理念,是一项创世界纪录的发明。当时,民主德国工业部印机设计院院长Sehucidwin高兴地说:“要向中国朋友学习。希望我们以后永远合作。”回国后,时任国家科委主任的聂荣臻给大舅颁发了107号“发明证书”。
新中国成立初期,北京人民印刷厂的票券烘干方法一般是采用木框铁丝托盘,每盘放入钞票凹印品100张,然后放入50度高温的烘干室。工人们要进入到烘干室操作,劳动条件十分艰苦。大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根据以往积累的经验,结合当时西方先进的印钞技术,于1953年设计出了一种“前进后出、整进整出、循环通风、自动调温”的烘票工艺方案。但是,该方案在论证会上却遭到了当时厂内苏联专家的反对。当时的大环境下,苏联专家就是权威,厂内意见基本上“向苏联一边倒”,方案没有获得通过。随后苏联专家提出“前进前出、零进零出”的烘票设计方案。大舅经过认真分析,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再次提出不同意见。厂领导最终决定进行现场比对试验。很快,比对就有了结果,大舅的方案远远胜过了苏联专家的意见,首先,大大缩短了烘箱的烘干时间,可提高工作效率5倍之多;其次,可以自动调温,有利于提高票券的使用寿命;而且按大舅的方案,工作人员再也不用进入摄氏50度高温的工房操作,工作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进。
水印是纸币最主要的防伪方式之一。新中国成立的时候,这一技术虽然在部分西方发达国家和前苏联都已经十分成熟,但在我国还是空白。向苏联专家请教,得到的答复却是“这是仅次于原子弹的技术,不能外传。”1954年,人民银行打报告要求建立我国自己的钞票纸工厂。1959年印制局技术研究所成立,大舅任所长兼该所的纸张研究组组长。在他和研究组同事的努力下,仅用了一年多时间,就在原模图案设计、材料选择、材质确定以及水印生产专用铜网合金参数、网笼制作工艺、制网焊接工艺参数以及相关专用设备选型确定等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1961年,我国印钞史上第一批水印票纸——“五星古钱”水印纸研制成功;1962年,轮廓清晰、色彩层次丰满、尺寸收缩容易控制、水印位置容易掌握的第二批水印纸——天安门图像水印纸研制成功,为印制高质量拾圆券人民币创造了条件。这些技术打破了一些国家垄断的水印工艺技术,为我国开辟了自己独创的制造水印纸的道路。也许还要着重提一句的是,那时大舅已经年过花甲,纸厂位于保定,他经常在北京、保定两地奔波,有时到了保定没有公共汽车,他就和同行的年轻同事一路乐呵呵地步行到厂,从无怨言。
大舅一生为党,为印制做了非常多的工作:在租界印制抗币;亲自去苏北筹建江淮银行印钞厂;开印厂掩护新华日报社物资;帮助香港改造印刷技术;在香港印制为迎接新中国诞生需用的毛泽东和朱德的彩色标准像;新中国成立的1949年,他出任上海人民印刷四厂副厂长,改造设备、亲自培训技工,适时印出了大量第一套人民币,迎接了新中国的诞生;1956年,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印制局建立印制研究所,他任第一任所长,研究所从无到有逐渐发展;同一年,他兼任541厂印刷技校副校长,亲自为117名学员授课……
为使中国印刷印钞水平赶超世界先进,大舅常说:“需要做的工作太多,时间不够用,我要与时间赛跑!”上世纪50年代初,他住541厂宿舍的五年中,工作记事本上的日程总是排得满满:上午6点半至8点在营业科,8点到10点在制版科,10点至11点在照相科,下午1点至2点在胶印科,2点至3点在照样科,3点至4点在制版科,4点至5点在营业科。晚饭后,还到车间工作至9点多钟,每天走遍全厂。
一套字帖,两张照片
大舅幼时家贫,无钱购买字帖;学会印刷后,看到出售的拓片书帖大多字迹不清,还价格昂贵,产生了要编印一套字美价廉习字帖的愿望。经多年研究古代书论后,他总结了一套学写楷书的理论和方法,结合楷书名家的范字,编撰了欧、颜、柳三体楷书标准习字帖,开创了把书法理论与名家范字相结合编帖的先河。字帖在1962年出版后广受欢迎,半个世纪发行量超五千万册,开创了我国字帖发行数量之最,为弘扬传承祖国优秀的书法艺术传统做出了贡献。
1966年7月“文革”期间,大舅也是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被揪出来,还被打成叛徒。其中抄家时抄出了一张邓小平的照片,造反派妄图将大舅与“二号走资派”拉上关系,把他置于死地。大舅赴法时曾与邓小平编印少共中央机关刊物《赤光》,他还根据周恩来的意见,设计了封面。此间,邓小平曾送给大舅一张自己穿西装戴鸭舌帽的照片,并在照片背面题字。1965年,新华社记者问在中南海工作的大舅女儿,是否保留着革命年代的照片。于是大舅找出这张有意义的照片,翻印了几张,并通过警卫赠还给邓小平。此照是邓小平在法国从事革命活动的历史见证,连他本人都未保存,是具有文献价值的珍贵资料。当时抄家还抄出了另一张珍贵的自拍照片,是共青团旅欧支部成员在巴黎的合影,其中有周恩来、聂荣臻等,大舅站在聂荣臻的后面,邓小平在最后一排。大舅在照片上亲笔写有“一九二四年摄于巴黎”。大舅后来将此照赠送给了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
1988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出版了大型画册《邓小平》。大舅保留的这两张照片都被收入该画册,特别对那张赠还给邓小平的照片,还刊印了一段文字说明,把1925年邓小平赠此照片以及1965年大舅赠还这一段革命友谊佳话刊登在画册上。
大舅的兴趣和爱好是广泛的,他学过西洋绘画,爱好摄影,还喜爱书法。他发表过关于照相平板等方面有关印刷技术的专业论文,提出了许多改革印刷技术的创新主张,他有上乘的油画、水彩以及摄影作品。这都表明他有坚实的印刷理论功底和基础,丰富的技术实践和经验。
实至名归
1960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人民银行总行国外局,恰与大舅在同一单位。一位老同志告诉我,人民银行总行有三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我大舅是其中之一。后来我从侧面才知道,大舅对当时苏联专家在业务技术方面的武断很有意见,于是产生矛盾,但是在实际工作中,证明大舅是對的。后来,大舅被扣上反对苏联专家的帽子,1959年他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1962年获平反。
1968年春,我和人行干部被陆续下放到人行河南淮滨五七干校,第二年年近七十的大舅也去了干校,一面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一面继续交代问题,一面被批斗。1971年,年事已高的大舅多种疾病缠身。当时军代表专案组无法证实他是叛徒,相反从外调材料中却反映了大舅为革命英勇机智的大无畏精神,后来在军代表批准下,才返京看病。
在大舅后来写的自述中,他写道:“在治病期间,由于我觉得一个革命者,尤其是一个共产党员,长期脱离自己的专业,不去为祖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服务是可耻的,是违反‘抓革命促生产和‘自力更生、勤俭建国的教导的。我总是在想能否在我的有生之年,尽我所能为党、为祖国、为人民再奋斗若干年,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胜利,贡献自己的一生。”1970年,当他看到国家许多地区长期干旱,对农业影响很大的时候,想到可利用碘化银的原理来人工降雨。1971年9月27日,大舅给有关部门提出了一万余字的“试验人工造雨抗旱灾、防冰雹灾”的建议,要求采取自己与之打了40多年交道的碘化银进行人工造雨试验。我曾看到过他写的有关人工造雨的文章,如果没有理论方面的知识和基础,那是绝对写不出来的。
直至1974年,大舅的历史问题仍没解决,行里也没有给他安排工作和固定的办公桌,但他仍然坚持每天到行参加学习班。他腹内患有动脉瘤。当时单位还很困难,没有条件派车接他上下班,他就每天挤公交,用一个塑料盘罩在他的腹部,以防腹内的动脉瘤被挤破。他坚信党组织,无论在王明时期,还是“文革”,他在任何艰难时期对党对革命的赤胆忠心都没有丝毫动摇。
1974年10月23日,大舅从学习班回家后突然不适,后送医院抢救,不幸于24日逝世。1989年11月,中组部对大舅的历史经重新审查后彻底平反,决定确认他党龄从1926年入党时算起,也就是说完全肯定大舅入党以来一直为党、为革命、为新中国的建设所作出的努力和贡献。1996年中国印刷博物馆创建时,特设两个专柜,长期展示柳溥庆的印制创新业绩。2000年12月26日,中国印刷技术协会、中国印钞造币总公司、中国印刷博物馆,联合举办了“柳溥庆同志百年诞辰纪念大会”,出版了《柳溥庆纪念文集》。2001年5月23日,《世界第七届印刷大会》在北京举行,我国印刷界以柳溥庆作为新中国印技人员杰出代表,向世人介绍其印制创新业绩。2009年,柳溥庆被我国新闻、出版、印刷界评选为新中国60年22位杰出出版家之一。2014年8月,我国印刷印钞界赞誉他是新中国印制行业先进优秀模范人物中的杰出代表,号召全体印制工作者,以他为榜样,信仰坚定,意志坚强,励精图治,锐意创新,为实现“印制强国梦”,不懈奋斗!这些褒奖和赞誉,来得虽迟,但对革命一生、离世多年的大舅的在天之灵是一个真实、公正的告慰吧!(此文经大舅長女柳伦修改补充,特致衷心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