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禽记

2017-06-07 00:47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草木灰公鸡产蛋

鸡是我们最熟悉的家禽,也是乡下最多的家禽。

我总想象鸡是麻雀的扩大版,麻雀是鸡的袖珍版,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下跑,都很常见,都很多。

家里的鸡均由母亲一个人养大,每天清晨第一件事就是向鸡群撒玉米,撒小麦,撒谷子,偶尔撒珍贵的芝麻,可见母亲对产蛋功臣们的喜爱。

一次,母亲将一只母鸡抱在怀里,喂它吃药。我一向认为鸡不会生病,它们可是连沙子都吃的“铁砂胃”啊。

我问:“鸡怎么了?您喂什么药?”

母亲回答:“鸡发烧,给它吃四环素。”

我仍旧很惊讶。自己的孩子生病,母亲要抱在怀里、负在背上,去看赤脚老医生,焦急起来好像什么都不懂,可是现在,看她镇定自若、对答如流的样子,仿佛是个经验老道的乡村兽医——想至此,我恍然大悟:家禽怎么能跟她的孩子相提并论呢?然而母亲喂家禽吃药的模样,跟喂我和弟弟们吃药的模样差不多,这只母鸡也够受宠的呢。

吃过药,这只母鸡果真精神起来,第二天继续给我们产蛋,一个接一个,白白的,搁在草窝里,像会发光的灯泡。真是既坚强又忠诚的产蛋君啊!

据说一只母鸡一年至少产蛋200个,在它有限的寿命里能够奉献1500个鸡蛋。垒起来的话,会成为一座雪白的鸡蛋山,或者一座浅褐的鸡蛋丘。请想象一下吧,这难道不是既崇高又谦卑的奉献吗?而我见有的人听闻一只母鸡在产蛋后情不自禁地“咯咯咕哒”几声,就心烦地轰走它,岂非有些不近人情?

每一只鸡都不会有名字,连叫声最响亮、最骄傲的公鸡也不会有。很长时间,我的耳朵里只有它们自己叫自己的声音:“叽、叽、叽……”

这么说来,一百只芦花鸡就如同一只芦花鸡,一百只三黄鸡也如同一只三黄鸡,其它的红宝鸡、青脚麻鸡也无非这样。

母鸡的羽毛都极朴素,只有个别公鸡将自己打扮得华丽璀璨,走起路来趾高气昂。公鸡嗓内装着一只喊太阳起床的哨子,骄傲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

母鸡总是很快乐,一大早便两脚一并,从鸡窝里跳出来,决心自己找吃的。你从母鸡身边走过,它们也不会像狗啊猫啊那样撵着你跑,看你嘴里在吃什么,手心里攥著什么。母鸡的自尊心深沉而倔强,大概是因为它们生性散漫而愉快的缘故。

我喜欢小鸡的可爱,也喜欢母鸡的随性和永无忧愁的淡泊。

母鸡勾着头,盯紧地面,这里啄啄,那里啄啄,脖子永远不会疼,眼睛永远不会用坏,精力无限。它们爱吃沙粒,还爱喝水。我们绝不会让它们喝烂池塘里的水,在院子里置一个水盆,我们喝井水,它们也喝井水,我们用镜子照照头发、脸蛋儿,也让它们在水盆镜面上照照羽毛,还有它们朴素秀丽的样子。

父亲从河滩上回来,不忘给家禽们携带一口袋精致、洁白的沙子,沉甸甸的,令人感动,我也默默地感受到人对家禽的那种温暖。

母鸡还爱在草木灰里沐浴,有时候玩得忘记自己已经是一只老母鸡,竟在草木灰里扑腾得瞧不见身影。我就大笑着,心里替它们遗憾:无论怎么扑腾,草木灰都不会飞溅出更加快乐的水花。

“笨鸭子”的说法多么荒谬啊!

古人尚且知晓“春江水暖鸭先知”,倒是那些骂鸭子笨的人感觉迟钝了,而且他们非要做赶鸭子上架的蠢事——如果非要说鸭子是呆笨的家禽,那也是一种顶可爱的称呼。

鸭子凫水、潜水的本领极高,是天生的游泳高手,根本不需要跟教练学,不像人。鸭子最爱的其实是戏水,两岸村庄共有的河流,仿佛是它们自个儿开的水产美食铺子,更像是它们免费的游乐场。

我常常羡慕鸭子一个猛子扎进水,嘴巴里就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不像我们,跟鱼群斗智斗勇大半天,才钓上来一条最贪吃的“黄吱吱”鱼。有时候,鸭子的嘴巴里噙着一根绿生生的水草,一甩甩到脖子上,像在系一条长藤绿叶的围脖——鸭难免是懂得美的。

在粼粼水波上发呆的鸭子,看上去也风度楚楚。不信么?让娄师白画几只鸭子给大伙儿瞅瞅。鸭子与自然风物的动人画面不但出现在大师笔下,也经常活泼泼地在我们眼前上演,给不鄙薄农村的人看。

颇有趣的是有的鸭子会像鲁莽的小猪那样,在池塘里碰个嘴啃泥,还扁着嘴巴游近我,邀我看好玩不好玩。这种顽劣的怪相在河湾里鲜少发生,水深河宽泥沉底,群鸭无不洁净鲜丽,跟出水芙蓉接近,可以直接抱到怀里,以脸颊亲昵之。

河里的浮游生物大概丰盛极了,鸭子总在水面上啄啊啄啊,东边啄啄,西边啄啄,前边啄啄,再扭过屁股,后边啄啄。不过这样一来,后边又转成了前边,短脖子的鸭子会羡慕水草丛里的水蛇,还有长脖子的大白鹅吧。

如此不断同水纹押韵的鸭子,捡拾了多少美的字眼,也吐露出多少美的音节和心声呀。

没有鸭子的河流,只有看不见的风吹来吹去,即使倒映着蓝天白云,却也让河面看起来更空,而且流动着说不出口的忧伤。

在家禽里面,鸭子的外形和动作最具喜感,习性也最热闹。它们走到哪里,哪里就像在搭台唱戏,赶走了四周的冷僻与寂寥。

过年时,父亲会握住日渐生疏的长杆毛笔,在红纸条上书写好“鸡鸭成群”,用烫罢的面糊贴到鸡埘鸭栏上。仅仅观看这四个大字,也会感到热闹喜庆,如闻众鸭合唱鸡独啼。

不过,也许是鸭子属于水禽的缘故,当它们游进水中,便跟人们疏离起来。

我坐在河岸上看着看着,心中竟沁入一种无奈与离别之情,即使我家的鸭子,也慢慢变得陌生。传说鸭子是降落到地面的飞雁,只要它们愿意,洗洗翅膀,再美餐一顿,然后远走高飞的事情不是不会发生。

但鸭子照旧在我的面前欢闹着,从不想离别的事。逝者如斯夫,河岸上的青草长得更深了。

我挥动细长的竹竿,将晚霞赶得更高了一些,也有意惊起沙滩上的鸭群。它们心满意足地站起身,由领头鸭带路,排着整齐的队伍,蜿蜒摇摆如一条美丽的长线。即使我没有在后面跟着,它们也能够意志坚定地回到主人那里,产蛋,或者抖落羽毛,待将鸭绒缝进袄内,温暖着过冬的人。

不妨说这也是一支不会背离主人的士兵。

鸭蛋介于鸡蛋和鹅蛋之间,没有前者那么易得,也没有后者那么奢华。母亲常卖鸡蛋而鲜少卖鸭蛋,要拿盐和草木灰渍了,自家食用,或者送人和招待客人。煮熟后的鸭蛋,我执刀剖开,色如金子的蛋黄便淌出令人垂涎欲滴的浓稠油膏,而那一声干脆利落、准确无误的“咔嚓”,常使我心中得意。

养鸡,养鸭,再养鹅,方能称得上一个完整的家禽故事。听说我们村庄后来有人养鸽子、鹌鹑和种种鸣禽,不过我心目中的家禽到鹅就结束了。

大块头的鹅其实比大公鸡还骄傲,这大概是父亲常写“鸡鸭成群”,而忘了写“鹅”字的缘故吧。

大块头的家畜家禽,在乡下也不用养太多。耕牛,至多两头。母猪生太多崽,送走的最多,只留下一对子女跟它做伴儿。轮到鹅,五六只就算阵容豪华,一些人家干脆仅养一只,请它看护门庭。我家就常养一只大公鹅,惯得鹅如同一个傲慢的贵族。

母鹅产的蛋太大了,像我们这种小户人家,从来都觉得这种赐予太慷慨奢华:惊人的东西,我们不习惯。

不用训练,每一只鹅都会看守家门,这是鹅显得很神秘的地方。鹅比狗更加恪尽职守,狗比鹅多两条腿,更爱到外边玩,疯起来没完没了,甚至独个儿跑得愈来愈远,回来时狗嘴里既吐不出一根象牙,也吐不出一只野兔。而鹅就像一位哨兵一样,只在家门口有限的范围内守望、逡巡。

鹅的勇敢,不仅鸡比不了,鸭比不了,甚至连狗也比不了。鹅的脚掌也大,当它愤怒起来,脚掌踩得地面都在发抖。每当闯过来一个可疑的陌生人,狗和鹅同在,最警觉、最能冲锋的却是鹅。鹅“昂昂”地大叫,遒劲灵活地晃荡着长长的脖子,贴着地面,威武不屈地迈步向前,接着又猛然昂起头,更加猛烈地大叫,简直吓得太阳都要跌落下来。犹豫不决的犬吠,这时候听起来几乎是在哀嚎。

我的小腿肚曾被別人家的大鹅鹐过一回,那种疼跟被锯子锯了一般,只因为我不听从它的警告,故意冒犯侵扰它看护的领地。如果是一条狗,我跺跺脚,至多弯腰装出捡石头的样子,便可唬退它。鹅却不行,鹅具有国王般的威严和意志。

所以鹅的骄傲不是无缘无故的。

鹅也许有远足到大城市的雄心与能力,但是它一直寸步不离主人的家,也是它自己的家。鹅守护着乡村生活的秩序,有时候显得多疑而偏执,却会得到多数人的谅解。

在野外,连牛羊都会迷路,鹅却不会。鹅能够帮助主人放牧牛羊,还能够将吃喝得过饱、神志变得不清楚的牛羊领回家。

鹅记性好,时间观念也强,因为答应过让公鸡司鸣,所以它在公鸡吹哨子的时候总保持着沉默,并不爱张扬,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分内的事。

鹅是好的管家,也是好的高音歌唱家。听到鹅的高歌,人会振奋,生出一股慷慨豪迈之气。也许鹅的伴随,会让一个孩子多一份勇气,也会让他的胸怀多几尺开阔。待告别家鹅,觅一匹良骏,在无边的草原上纵马驰骋,逐花而居,不是可以想象和期待的吗?

所以也不妨说,鹅也是一个乡下孩子成长岁月里的好同伴。

有一天,我读到一个孩子骑鹅旅行的童话,再也没有比这更符合真情、更美好的故事了。鹅是多么理想的一个向导啊,它对时间的准确了解和把握同样值得信赖。至于它究竟是一只家鹅,还是一只天鹅,并不重要,当它们在孩子面前展开庞大有力的翅膀,威武雄壮地高歌起来,就如同一只梦想之鸟。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那是一曲永不消散的家禽之歌,也是一曲令人难忘的成长之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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