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安庆
哥哥突然跟我说:“你出来一下。”我问他:“做么事?”他没有解释,口气更重了:“你出来!”那时我正在自己房间看书,见他如此,只好丢掉书跟他出了房门,穿过堂屋,走到前厢房时,我瞥见母亲带着两个侄子躺在床上看电视。走到大门口,母亲问:“这么晚咯,你们出去做么事?”哥哥说:“有点事儿。”
我从来没有见哥哥这个样子:嘴巴紧闭,脸色沉沉,像是立马要发起怒来。我莫名觉得有些心虚,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可又不敢多问。他飞快地在我前面走,我紧跟在后。到了长江大堤上,回头看村庄,点点灯光点缀在浓稠的夜色之中。大堤上无人,哥哥转身看我,劈头就是一句:“你晓得老娘卖血的事情啵?”我一时有些蒙。“卖血?俺老娘?”感觉这两样事情一时联系不到一块儿去。哥哥点头:“是的,老娘前段时间去卖血。我今天才晓得。”我忙问:“你听谁说的?”哥哥点了一支烟,抽了几口:“菊芳娘。”
菊芳娘跟母亲最相好,平日里常走动。一到下雨天,两人常聚在一起纳鞋底、织毛衣,说些私房话。今天哥哥去菊芳娘家里找刚哥玩,要走时,菊芳娘把他拉到灶屋里,跟他提起老娘可能去卖血的事情,但哥哥问她具体是什么时候去哪里卖血,她也不太清楚。卖血!这个词在我心里一再响起,同时那些跟卖血有关的负面新闻都涌进脑子里:不干不净的针头,带有各种可怕病菌,通过血液传播……我不敢再联想下去了。同时,一种耻辱感升起:我们居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去卖血?这样危险的事情我们做儿子的竟然毫不知晓!想想真是脸都在发烫。
我说:“那我们回去问问老娘。”哥哥说好:“卖血也许有收据,你问老娘,我来找收据。”商量好后,我们又一次返回家里。进了母亲的房间,两个侄子一左一右躺在母亲身边,电视里正放着动画片。母亲本来在打瞌睡,见我们进来,疑惑地问:“做么事嘞?”哥哥沉著脸,把两个侄子都抱起来,送到自己的房间。虽然侄子们踢腾抗议,哥哥也不管。我坐在母亲边上,拿起她的手,看看有没有针扎过的痕迹,但目前母亲多年务农,手上皮肤十分粗糙,根本看不出来。母亲有点紧张了:“出么事了?”我再看她的脸,跟以往没有任何分别,但病毒会不会已经扎根于她的身体之中了?想到此,我内心一阵惶恐。母亲又问:“你不舒服?”我摇摇头,鼓起勇气问她:“妈,屋里现在又不缺钱,你为么子要去卖血?”母亲顿了一下,把手收回,靠在床沿上:“我没有去卖血。”我又追问:“真没有?”母亲确定地说:“真没有!”哥哥这时也进来了,他把床头的柜子打开翻找。我跟他说:“老娘说她没有嘛。”哥哥回头盯着母亲看:“你真没有?”母亲摇头。哥哥又问:“那为么子菊芳娘说你有?”母亲还是摇头:“她瞎说的。”
哥哥没有找到收据,他又把我叫了出去。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找俺老儿。”沿着垸中的小路走,一路上都是黑漆漆的,偶尔有路旁的灯光,也照不了多远。在建德家的堂屋,我们找到了正在打牌的父亲。哥哥走过去:“爷,你出来。”父亲正拿着一手牌:“做么事?”哥哥不耐烦地把他的牌夺了下来,扔到桌子上。父亲生气地站起来:“我好不容易来两个大王!”哥哥冷冷地说:“你晓得打牌,屋里出了几大的事情,你晓得啵?”父亲一听这话,紧张起来:“出么事?”哥哥不语,往屋外走,父亲和我跟了出去。其他牌友叫起来:“玩得好不得咯,为么子跑?”父亲回头说:“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哥哥回身说:“来么子来?有么子好来的?!”
我们走到豆场上,父亲点烟抽,哥哥说:“你只晓得玩!我们做儿子的,平常时不会说么子,但现在出了这么大事情,你还有心思玩!”说着,他忽然哽咽起来。父亲吃惊地看着哥哥,哥哥转身看着远处,父亲又回头看我:“出么事咯?”我说:“菊芳娘说老娘去卖血咯。”父亲讶异地问:“么子鬼?卖血?!”哥哥转过来,大声说:“我们做儿子的,都在外地,这些事情我们根本不晓得。你们天天在一起,为么子不劝阻她?”父亲急忙说:“她卖血?我一丁点儿都不晓得!”哥哥说:“你根本不关心老娘!天天只晓得玩!”父亲生气了,烟还未吸完,他就扔到地上:“你今天是吃了炮弹?!”我忙插在他们中间:“好咯好咯。”父亲气呼呼地走开,一看是往家的方向。我问:“你是回去啊?”父亲说:“我回去问问她。”哥哥还站在那里,夜色太浓,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我们也回去?”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说:“去找菊芳娘。”
菊芳娘正在自家堂屋里扫地,见我们来,忙让我们坐下喝茶。我们说不用了。哥哥又一次问起卖血的事情:“你看到我老娘跟别人一起去卖血了?”菊芳娘迟疑了一下:“我也不是亲眼所见。最近一段儿时间,俺这边刮起了卖血风。就我晓得的,在俺垸,桂花、芸娘、夏丽都去卖了血。听她们说,卖血卖一袋,几多量是几多钱,具体我不晓得。反正她们卖了血后,一次能拿好几百,如果介绍别人过去,还有抽成。”哥哥点点头说:“这个的确是比种地来钱快。”菊芳娘接着说:“一个星期前,我在湖田锄草,看到你老娘跟那个桂花走在一块儿。我就跟你老娘打招呼,问她做么事,她就说有事,跟桂花走得几快,像鬼赶了似的。我心下就觉得不对劲咯。第二天,去塘下洗衣裳,我看到你老娘在洗带皮(方言:海带),我问她在哪里买的,她说在市区。我又问她为么子劲劲巴巴要去市区,你老娘说你们两个要回来咯。我又多嘴问了一句是不是跟桂花一起去的,你老娘说自家去的。可是我明明看到她跟桂花一起走的。”
带皮炖肉,我们今天吃的晚餐。一想到这些都有可能是母亲通过卖血所得的钱买的,我胃部生疼,有些想吐。哥哥说:“那我去找桂花娘问问。”菊芳娘说:“你问她的时候,莫说是我说的。”哥哥点头。我们又找到了桂花娘家,桂花娘正在房间里看电视,哥哥隔着窗户玻璃叫她,她忙起身,让我们进来,哥哥说:“不用了,能出来一下啵?有事情想问问。”桂花娘说好,起身出来,哥哥等她一走近,迫不及待地问她:“七八天前你是不是跟我老娘一起上街?”桂花娘点头:“是的嗳!”哥哥又问:“是你带我老娘去卖血的?”桂花娘噎住了,没说话。哥哥再问:“是不是?”桂花娘往后退了一步:“是你老娘自家要去的,不怪我。”我哥哥上前一步:“你不带她,不跟她说七说八,她怎么会去的?”桂花娘有点儿吓到了,她忙退到门口:“这个卖血的地方几安全!没得问题!我们经常去,也没得事儿。你莫担心咯。”哥哥的声音在发抖:“你说没得事就没得事啊?出了事,么人负责?!”桂花娘迅速关上了大门。哥哥对着门吼:“我老娘要是有么子三长两短的,我不会放过你的!”桂花娘那边没有回话。
我们往家里走,谁也没有说话。远远地,能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着的。哥哥停住了脚步,站在柴垛边上。我说:“哥——”他看我一眼,伸手去掏烟,掏了半天没有找到,两只手打着口袋,骂了一声。他蹲了下来,两只手搓着脸,呼吸又快又急,过一会儿,缓了过来,他说:“明天带老娘去检查。”我“嗯”了一声。他又说:“俺老儿不关心老娘,俺两个又常年在外头,实在是对不住。”说着他声音抖了起来,我一听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我伸手去抹。他又说:“俺两个,以后要多给屋里钱,要多回来陪老娘。你说要得啵?”我忙点头说:“要得要得。”他“嗯”了一声,深呼吸一下,起身往家里走:“回去,俺都莫激动,好言好语跟老娘说清楚,晓得啵?”我说晓得。
回到家里,母亲房间电视还在放,父亲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仰头睡着了,母亲也在打瞌睡。哥哥站在房门口,看了母亲半晌。母亲像是感知到了,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我们:“你们为么子还不睡?”我跟哥哥走了过去,父亲打起呼噜来。哥哥冷冷地看了一眼父亲,又回头跟母亲说:“明天,我们去医院。”母亲问:“我没得病,为么子去?”哥哥坚定地说:“一定要去。”母亲完全醒过神来:“你总得说个理由来。”哥哥拿起母亲的手,激动地说:“还要么子理由?桂花娘都说你去卖血咯!你还说么子?”母亲问:“她真这么说的?”哥哥说:“是她带你去的!”母亲脸色松弛了一下:“我告诉你没得事就没得事。她告诉我地方,但是她自家没去,她去她三女儿屋里去咯。”哥哥说:“那个地方在哪里?”母亲说:“离人民医院不远,一个细弄里,有个细屋,挂了一个医生牌。我一进去,坐了好多人,排起队来,有护士专门看我们的身份证。轮到看我身份证,就不要我卖血咯,说过了六十岁的,都不要。我说能不能通融一下,我刚过六十岁,那个护士硬是不肯。所以,我又出来咯。”
哥哥兴奋地跳了起来:“我要向那个护士磕头!”父亲惊醒了,他坐了起来,问出什么事了,哥哥沒有理他,又坐在床边:“你说的是真的,是啵?”母亲看他:“我么会儿骗过你们?我说没有卖血就没有咯。”父亲这时插话:“我说你真是个老糊涂!屋里缺你那点儿钱?要是卖成功了,得了病么办?”母亲激动地坐起来:“他那里安全得很!那个针头我看了,都消毒的!护士也几好,还端糖水给你喝!要是真有事,那么多人排起队来卖血,不也没得事?”哥哥打断了她的话:“这个千万不要被假象迷惑咯!真要出事了,后悔就来不及咯。”母亲又一次靠在床头:“晓得咯。”
说了一会儿话,母亲说她要睡觉了。我跟哥哥起身准备离开,关灯之前我又忍不住问了母亲一个问题:“俺垸是不是很多人去卖过血?”母亲说:“我晓得的有七八个,都说来钱快,又安全。有人去卖了好多次,一回来就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去地里,看起来也没得事。你看那个春花,她儿结婚,缺个大彩电,她卖了几次血,彩电就买回来咯。”我插嘴问道:“那她儿晓得啵?”母亲摇摇头:“这个事情,要是她儿晓得,肯定不会让她去的,是她自家愿意的。这个卖血,俺垸的都是女的,男的基本上不晓得。去一起去,回一起回,不会出么事的,相互有个照应。”哥哥说:“这个不行!你告诉我她们都是谁,我去说一下,这个很危险。”母亲说:“别人家的事情,你莫管。”哥哥说:“这个不管行么?!出事就迟咯。”母亲说:“好好,你去。我不管咯。”说着躺下了。
我跟哥哥出门来。哥哥下了台阶,我问他做什么,他说:“去找桂花娘。”我说:“刚才她不是不理你咯。”哥哥“嗯”了一声:“不理我也要找她。这个不敢耽误,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我去问问她,还有哪些人,然后告诉她们这个事情搞不得。你回去困醒咯。”我说:“我不困,跟你一起去吧。”他说好。我们走在垸中的小路上,江风吹过来,有些冷。昨天下过雨,路上到处是泥泞,一晚上来来回回都一脚的泥。我们借着手机的亮光照路。哥哥感慨了一句:“乡下的夜晚真黑!”再一看时间,晚上十二点了。大家都关灯睡觉了,村庄的屋子都沉没在夜色之中。我说:“要不明天再说?”哥哥叉腰站住了,点点头:“好。明天还是要带俺老娘去医院检查一下,哪怕没有卖血,也要全身体检一下。他们都老咯,这个病那个病的,不敢疏忽大意。”我说好。我们两个又往家里走,走到家附近,远远看见堂屋的灯还是亮着的。哥哥忽然笑了起来,说:“老娘嘴上几硬哩,说不管我们。你看,怕我们走路看不见,还留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