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小琴
1
谷天天没想到车站居然有那么多的人。他一边紧张地看着石小福在人群中窜来窜去,一边寻思着是不是该去给爸爸妈妈打一个电话。
可是,打通了说什么?说我要和同学去锡博玩几天?可是,为什么偏偏选择去锡博?石小福回锡博,是因为他的老家在那里的乡下,他和父母也曾经在锡博县待了六年,而自己在半年前还不知道这个地方呢。要不,就直接说去找白乌鸦?
“走,票买好了。”谷天天还在犹疑时,石小福却从人群中窜了出来,朝他得意地扬着手中的票。
算了,到锡博再说吧。谷天天想着,和石小福一起卷进了汹涌的人流。可是,上车刚坐好,谷天天却又后悔起来。他担心爸爸妈妈已经看到那张字条。不过,如果真的打了电话,就走不成了吧?
“怎么,后悔啦?”看出谷天天挂着心事,石小福关心地问道。
谷天天摇了摇头。
“反正,你若后悔,我们现在下车还来得及。”
谷天天又摇了摇头,然后顿了顿,才问道:“小福,我们真能在锡博找到白乌鸦吗?”
“看运气吧,也许我俩的运气超好,去了就能遇上。”石小福咧开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颗虎牙也随之蹦了出来。谷天天有些羡慕地看着石小福。无论什么时候,这个坐在自己身边的差生、外地插班生都是一副乐天派的样。而和谷天天同桌后,石小福也很快就知道他的喜好不一般。
“你喜欢观鸟?”
“嗯。”
“我老家的鸟可多了,红嘴雀、麻雀、布谷、斑鸠、野鸡……”石小福喜欢说话,一说就没完没了,而谷天天却总是安静地听着,听他大谈特谈锡博人如何逗引红嘴雀,如何用稻草人吓走贪嘴的麻雀,如何在春晨“布谷,布谷”地学着鸟叫。
“你知道吗,我们锡博还有白乌鸦呢。”一天,石小福说。
“白乌鸦?”一开始,谷天天以为听错了。
“对哦,白乌鸦,有着雪白羽毛的乌鸦。据说,谁见着它准行好运,我爸就看见过一次。嘿,你别说,他的运气还真变好了——以前吧,跑三轮车都亏本,现在和我妈跑这里开净菜店还不断赚钱。”
“巧合吧?”
“也许吧,反正我爸相信他的好运都是那只白乌鸦带来的。”
谷天天从来没听说过白乌鸦,看过的鸟类资料上也没有。周末的时候,他特意上了一趟图书馆,也没查到相关的资料。
“也许是小福爸爸胡诌的?”谷天天虽这么想,但还是忍不住上网搜查了一番,没想到这次还真找到了白乌鸦的资料:
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全身白色或身体部分是白色的乌鸦,例如,非洲的坦桑尼亚就有三种并非全黑的乌鸦,最令人惊奇的是:在日本发现了一只全身皆白的真正的白乌鸦……据说,白乌鸦是吉祥之鸟,能给人带来幸福。
2
谷天天没想到世界上真有白乌鸦,不过,动心思想去锡博找找却是最近的事。
“天天,我们下月办手续。”小升初会考结束后的那天晚上,妈妈和爸爸一起坐在客厅,认真地对他说道。没有凝重,也没有难受,整个氛围很安静。爸爸妈妈征询谷天天的意见,看他以后随谁生活。这个问题,谷天天早就想过了,一年前甚至更早以前就想过了。
“和妈妈。”谷天天说。
与别的父母离婚不同,爸爸妈妈并不是因為第三者,也不是因为经济之类的原因,实在是因为性格不合。爸爸做事大大咧咧,脏袜子臭鞋子到处飞,妈妈却行事慎微,什么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什么东西都喜欢擦得干干净净。从小,谷天天就觉得爸爸和妈妈在一起很不搭调,但没想到竟不搭调到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感情也越来越稀薄的地步。不过,当他听好友郝雨说,他爸妈最初的冷战是因为挤压牙膏的方式不同时,也就释然了。很多感情是无法勉强的,谷天天也不是没想过法子,让父母感情好起来,但无论如何努力,他们都始终“原地踏步”,谁也不愿或是无法改变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比如习惯,比如爱好。所以,他也渐渐接受了现实。还好,爸爸妈妈对彼此始终是友好的,不吵架,也不指责对方,至少在谷天天的面前如此。
“在想什么?”石小福用手指捅了捅看着窗外发呆的谷天天。
“想爸爸妈妈。”谷天天说。
听了谷天天的话,石小福一下从车椅上坐得笔直。
“服了你,还没走,就开始想他们?”石小福一脸吃惊。
“说明你和他们好着呢,我就很少想我爸我妈,去年回锡博整个假期我也只想过他们一次。”石小福又有些酸酸地说道。
“不是和他们不好,是以前很少和他们在一起,我已经习惯了和他们‘分开,呵呵。”见谷天天看着自己,石小福忙笑着解释了一句。
车就要驶离吴城了,谷天天的心莫名紧了一下,疼了一下。
爸爸妈妈很快就会发现那张字条吧。
妈妈:
我要出一趟远门,估计五天左右。不要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天天
谷天天也给爸爸留了一张字条,内容和给妈妈的一样,只是换了称呼。他得让自己提前适应分别为他们做这一切。
谷天天能想象出爸爸妈妈的着急、担心,可就是想去锡博,去找一找传说中的白乌鸦,希望传说中吉祥的鸟儿能给自己,还有爸爸妈妈带来幸福。
3
车驶离站台,谷天天仍看着窗外。
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树木,灰蒙蒙的人流,一切都是灰的。
“难过吗?”郝雨爸妈离婚的那天,谷天天问了郝雨一句不该问的话。
“难过啥,以后又会多一爸一妈,多好啊。”郝雨笑着,然后抬头一直望着天。
天空中有白云,有飞鸟。谷天天也抬头看。他知道有时一个人看天是因为那样会使泪水倒流至心里。现在,谷天天的眼泪就是这样流着,他甚至感觉到了它们的涩味和苦味。
下个月,爸爸就离开了,收拾好衣物,拎着行李就离开。从此,大大的衣橱就不再有他的衣物,客厅里将不会有他的拖鞋,筷笼里将就此少一双筷,碗橱里将从此没了一口大大的碗……谷天天能接受爸爸的离开,能接受父母的离婚,可是却无法接受那些空荡荡的东西,鞋架、牙刷架、衣橱、阳台,到时到处都会显得空荡荡的吧。心,也会空荡荡的吧?
“其实,也没啥,你瞧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得到爸爸妈妈通告的第二天,谷天天去找郝雨。谷天天也相信自己会渐渐好起来,有时甚至也憧憬他们寻觅到幸福后的情景,但无论如何心里还是很难受很难受。
石小福睡着了,打着微鼾,时不时还从嘴里嘟出一个小泡泡。谷天天从包里拿出一件衬衣为他盖上。
车行郊外,路渐渐变宽。正逢七月,田野里一派绿意,玉米、南瓜、茄子一个接着一个跳入谷天天的眼中,又迅速地后退去、消逝。在这种盎然和欣欣向荣中,谷天天将脸紧紧地贴在车窗上,寻找着鸟儿们的影子。
谷天天喜欢鸟,从小就喜欢!
他知道沙百灵能从地面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后在空中保持上下前后的平衡;他知道池鹭通常无声,但在和伙伴争吵时会发出低沉的“刮刮”声;他知道珠颈斑鸠雌雄同色,羽毛易脱落……除了有着丰富的鸟类知识,谷天天还喜欢观鸟。
周末,他常去附近的公园,守候一群白鹭,看它们在空中如何翩飞,如何用翅膀轻触水面,又如何单腿而立;平时,他喜欢站在窗前,等待一只鸽子或是一群小山雀的经过,听它们的鸣叫,看它们相互嬉戏、追逐。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鸟。也许,是因为它们飞过时,他听见了翅翼的振动声,满足于那种奇妙又神秘的声音吧。
4
八小时后,锡博到了。
石小福和谷天天选了一家环境优雅的小旅店。
“离家出走的?”登记时,年轻的店老板笑着问道。
“才不是,我们这叫远足旅行。”石小福不承认。
谷天天借老板的座机,给爸爸妈妈分别去了电话。
“妈妈,别担心,我真的是来观鸟的,因为怕你们不同意,所以才没提前说……”谷天天向妈妈解释道。
“阿姨,你放心好啦,有我小福在,准保天天没事。”末了,谷天天又将电话递给石小福。也许是石小福的保证起了作用,妈妈总算放弃了来锡博找谷天天的念头。
和妈妈一样,爸爸也担心不已,不过,总算在再三叮嘱后,挂了电话。为此,谷天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自己让爸爸妈妈担心而歉疚。
吃过晚饭,石小福躺在床上看电视,谷天天却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一架双筒望远镜,可挡光和护眼的带檐帽,还有一套和大自然颜色近似的运动服。本来,他还想带着相机,但因为要配合200mm的长焦镜头才能拍摄鸟类,这样还得用到三角架,所以他想了想还是算了。
快睡觉的时候,年轻的老板端来牛奶,还拿来几块火山石,敦促谷天天和石小福放在盆里搓搓脚,说是可以解乏,促进睡眠。石小福打听到不另收钱后,马上喝掉了牛奶,又拿着火山石在脚心搓个不停。谷天天有些疑惑,但还是喝了牛奶,搓洗了脚,才上床睡了。
也不知是牛奶的安神作用,还是火山石真能促眠,反正两人果真很快睡着。一觉醒来,已是薄薄的黎明。两人本来打算只啃几个面包就上山寻鸟,老板却已准备好鸡蛋煎饼和玉米粥。石小福直说遇上好老板,谷天天却轻轻笑了笑。
5
穿过所宿旅馆的小街,过了一座石桥,就是石小福老爸遇见白乌鸦的凤来山。
因为早,踩得发亮的山径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谷天天和石小福一直往上,一直到半山腰的一块较平坦的石坡时才停了下来。
谷天天拉开望远镜。
太阳露出了头,满天都是红艳艳的朝霞。有鸟儿雀跃在枝頭,叫着,唱着,欢呼着新的一天。
“哈,话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看摩天大楼、旋转飞车啊。”石小福却有些不以为然道。
“不过,这里的景还真不错,如果吴城有这么一座山,我敢保证周末的时候准是人山人海。”过了一会,石小福又说。
谷天天没搭话。他认真地看着空中。
轻盈小巧的是树麻雀,急急掠过的那只是大山雀,拖着一条花尾巴的是喜鹊,脚为橘黄色的是豆雁,胸部点缀着紫红色闪光的是野鸽子。
“小福,这里的鸟类真多。”谷天天低低地、兴奋地说道。
“那是,想想这是谁的地方,俺石小福的家乡呀。”石小福乐得嚷起来。
“嘘。”观鸟的时候不能大声说话,谷天天不知不觉就对石小福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知道了,小声!”石小福学着谷天天,将声音压了下去。
有一只斑鸠拍着翅膀,飞落在枝上;两只黄鹂在绿叶间跳来跳去,梳理着柔软的羽毛;不远处还有几只红嘴雀“啾啾”叫着。
“小福,你也来看看。”谷天天将望远镜递了过去。
“这些家伙我从小就看,早看厌了。”不到三分钟,石小福又将望远镜还了回来。谷天天便又兴致勃勃地朝着天空和树间看起来。
“说不定真能寻到白乌鸦呢。”本来对此不抱多少希望的谷天天一下有了信心。
从望远镜里,谷天天看到了山林、绿水、鸟儿,再往更远的地方看去,有群山、原野,再再往更远的地方看去,他看到了——爸爸坐在美丽的新家,有位阿姨正为他沏着一杯热茶;他还看到在热闹的公园,有位叔叔正将一束玫瑰花放在妈妈的手上……
“真好。”谷天天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晌午了,躺在石头上睡了一上午的石小福吵着回去,谷天天只好收起望远镜。
准备下山的时候,一只野鸡从草丛里惊起。
“你等着,我去找找,说不定能寻到几个野鸡蛋。”还没等谷天天反应过来,石小福已经钻进了杂草茂密的灌木丛。
盛夏的林子很凉爽。谷天天坐在一株绿柏下,闭上了眼。
一股接着一股的柏香味直渗心脾,还有一股浅浅淡淡的幽香,那是青草夹杂着野花的味儿。有风从林中经过,树叶们发出哗啦啦的掌声,有微小的东西从枝头掉落至地,也许是一枚枯掉的叶,也许是一只粗心的小飞虫。而此时,鸟儿们已从早晨的忙碌中安静下来,在枝头梳理羽翼,彼此轻声抚慰。在这些声音中,谷天天竭力地想捕捉到白乌鸦的声音,一种他未曾听过,却确信能感知到的声音——花儿在轻悄悄开放,树木在努力生长,蚂蚁在爬行向草木……谷天天听见了好多好多的声音!那些声音慢慢地、缓缓地在他心中汇聚,像一首抒情的乐曲,在他心中弹奏起一首久远的歌。他突然想流泪。一些东西会永远在的呢,比如天上的太阳和星空,脚下的大地和野草,还有爸爸妈妈的爱,还有他对他们的爱,难道这些还不足以照亮自己的世界吗?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呢……
6
下午的时候,谷天天和石小福又去了凤来山。黄昏是观鸟的好时候。可是,谷天天还是没有觅着丝毫白乌鸦的踪迹。
傍晚,回到旅馆后,他又分别给爸爸妈妈去了电话。
“爸爸,这里有好多鸟,麻雀、豆雁、山雀……”谷天天将白天见过的鸟一一告诉了他们。爸爸和妈妈都很认真地听着,又都叮嘱他注意安全,注意防暑防蚊虫。
和前一晚一样,年轻的老板又端来牛奶,拿来火山石。谷天天和石小福很痛快地享受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左右,谷天天醒了。他决定一个人去凤来山。
山顶,黎明,清露,微风,树木馨香。
鸟儿奏起晨乐。一个美妙的世界。谷天天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放进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看到幼年的自己正快乐无忧地在父母的身边奔跑,看到一家三口正手牵手行走在春天的花海,还看到自己生日时,那些飘在天花板上的欢笑声闪耀着美丽的光晕……他知道这些美好都已成回忆,不可复制,但一定会有着另外的美好不期而至吧?谷天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觉着那些明灿灿的朝霞、翱翔在空中的鸟儿正不停地驱散着他心中的忧伤,为他的未来铺设出一道亮丽的底色。
“寻着白乌鸦了吗?”十点左右,石小福才和谷天天碰了面。
“还没有。”
“呵呵,我怎么看到处都有白乌鸦似的,白鸽子是,白山雀是。”
谷天天被石小福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中午,准备下山时,石小福却突然叫起来:“哎呀,我差点忘了。”
“天天,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离开锡博,在这里的一株橡树上刻字的事吗?”石小福兴奋地问道。
谷天天点了点头。
“那株橡树好像就在这附近呢。”石小福四处张望着,“你等着,我去找找看。”一说完,石小福就撒开脚丫,朝树林里钻了进去。
“找着了吗?”谷天天跟了过去。
“没有,太多树了。”
“你在橡树上刻了什么?”下山的时候,谷天天问石小福。
“呵呵,忘了。”石小福笑道。
“没关系,橡树会帮你记得。”谷天天安慰说。
“其实,没忘,是‘石小福会幸福,我们全家都会幸福。”石小福有些羞涩地轻轻说道。
谷天天回过头,看着石小福:“小福,我们都会很幸福的。”
“是呢,我们都会幸福。”石小福说完,爬到一块大石头上,“石小福,你会很幸福很幸福!谷天天,你也会很幸福很幸福。”
连着喊了几遍,石小福才下来:“这叫‘喊山,喊上几遍,准灵验。”
“那我也试试?”
“试试。”
谷天天爬上石头,看着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有几只野鸽子正快乐地飞过。谷天天大声地冲着它们喊道:“谷天天,你會幸福!你会幸福!你的爸爸妈妈也会很幸福,很幸福!”
“哈哈哈。”石小福听着谷天天的吼叫乐了起来。
“哈哈哈。”谷天天也乐了起来。而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听到了鸟儿的翅翼在他心里滑翔而过的声音。他突然觉得是否能寻找到那只白乌鸦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谷天天和石小福只在锡博待了四天。
“我有点想他们了。”石小福说。
“我也是。”谷天天说。
“那天,你打完电话,你爸爸和你妈妈便一前一后打来电话,叮嘱我好好照护你们。你爸说,火山石搓脚很解乏。你妈说,你晚上睡前喝杯奶更容易睡着,而早晨最喜欢吃鸡蛋煎饼和粥。”上车时,送他们去车站的年轻老板说。
谷天天抿着嘴,朝他笑了笑,说:“我早就猜到了。”
“天天,你以后会成为鸟类学家吗?”回去的车上,石小福问。
“我想成为一位鸟类摄影师。”谷天天想了想才说道。
谷天天没有告诉石小福,他想做的是定格鸟儿们飞翔的姿态,定格鸟儿们带给他的那份满足,就像他正试图定格他曾经拥有和将会拥有的一切幸福的片段和那些美丽的瞬间,包括这次寻找白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