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课

权蓉

1

被邻居家大白鹅追撵的时候摔了一跤，所以早上就拿这个理由赖床，结果我妈恶狠狠地说：“这个夏天一过，你就上中学了，还这么懒，怎么能行？赶紧起，不然我去把鹅抱回来扔你床上。”

在床上打了两个滚，不情不愿地坐起来，忽然听到明婆婆在院子外说话，问“小年起来了没”。我赶忙套上衣服跳下床跑出去，一定是茜茜来了。

茜茜是明婆婆的外孙女，住在藏海镇，因为离村里远，她只在有长假期的时候才来待上一阵。我和她年纪相仿，又都是女孩儿，每次她一来，我就被明婆婆外借上去陪她。陪的这几天，明婆婆都要给我“工钱”，所以茜茜一来，我不仅有人陪着玩，还有好多好吃的，实在是假期里过得最美的几天。

明婆婆和妈妈说着话，见到我，她说：“小年，借你陪茜茜玩儿几天，你可有空啊？”

我还没来得及点头，就听妈妈说：“茜茜是镇上的孩子，见多识广，小年九月要去藏海镇读中学，正好让茜茜多教教她。”明婆婆连连点头。

等明婆婆回去后，我忍不住，说：“茜茜也没有上中学，让她教我什么？”

我妈给了我一个爆栗子：“教什么？你要上中学了，连英语都没有碰过。”

一听英语，我立马就蔫儿了。村里只有一个代课老师，他常说，你们去初中，好好跟老师学英语打基础，在我这里，学错了才麻烦。原本之前村里也说要找个英语老师来启蒙，可我们是村里最后一届小学生，一毕业，学校就要撤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茜茜果真是镇上的孩子：她说她看过名册，我和她分在一个班，班主任是个男的，特帅，是个新毕业的大学生；说我们九月一上学，可能新教学楼就能用了；说新开的一家汉堡店，可乐免费送，好多人去排队……

原来茜茜来的时候，带她去捉竹大象，打野梨，捡田螺，挖荸荠，摘覆盆子……都是我带她的，连喂兔子都是我把草割回来挽好一把递给她，她再颤巍巍地扔进兔子笼里。现在她说起这些，我都插不上嘴。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我问起她英语的事情，说自己没学过，怕到时跟不上。茜茜很热心，立马拿出本子，给我写了26个字母，教我读。教了几次，很多的字母还是记不住，茜茜安慰我：“别担心，英语跟拼音是一样的，再说了，好多村里的孩子都没有英语基础。”

捧着茜茜写给我的英语字母表回家，歪在院子边的秋千上，打心里往外冒凉气。一看的确是拼音，可怎么就变成了我读不出来的卷曲字母了。

2

藏海镇原本叫大昌镇，说是要扎皇城，皇帝派了个和尚来核实风水，路上那和尚贪睡误了时辰，回去谎报说这里不适合，皇城就另选了址。旁边有条叫大海的河，知道不扎皇城后，非常生气，就去冲了那和尚的寺庙，淹死了好多人。多年后它又觉得愧疚，就自己沉进了山里，后来就改叫藏海镇。在镇子的东坡上有个不知何时建的藏海庙，小庙后面有株古柏，有年夏天打雷，树身被烧，木结构的小庙也给引着了，只残存半块侧墙。人们说藏海庙被烧，算是藏海了了旧事，东山从此风水大好。

我要去的藏海中学，就在东山上，旧学校用的不知是谁的一个特大四合院。新的学校正在修，茜茜说，要是不出意外的话，正好赶上我们开学能搬过去。她还给我讲旧学校的鬼故事，说有间常年锁着的屋子，里面吊死过人，那屋子还不固定位置，总是随性移动，有好多住宿生晚上起来上厕所，就遇到一间屋子在小操场上大开着门，门里有个白影在晃……

说到这，茜茜在我肩膀上猛一拍，被她一吓，我一激灵，忍不住大叫一声，从纳凉的竹椅上摔了下去。她站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说：“小年，你太不经吓了。”她将我拉起来，又惋惜地一摊手，“要是没有新教学楼，我们还在四合院里念书就好了，真想遇到那个移动的鬼屋子。不过我不住校，就算在四合院念书，晚上也看不到什么。”

一听住校，我立马又蔫儿了。因为暑假里，除了英语，再让我头疼的，就是这个，而且一直被妈妈念叨。说我爱赖床，平时不叫三遍不起，住校要还磨磨蹭蹭，准赶不上学校作息时间；说我睡相不好，学校都是上下床，要是我分到个上铺，从床上摔下去了怎么办；说我在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学校食堂人一多，估计好菜好饭都抢不上……

茜茜待两天就回去了，我和大白鹅战了几回合后，九月也终于来了。

去学校报到的前一晚上，我做了个噩梦：大家列队跑步，我丢了只鞋子，到处看都没有，只好赤着脚跟着队伍。跑着跑着，地面上突然出现了个坑，那只鞋就浮在里面，我伸手去捡，整个人却掉了进去，然后被困进一个透明盒子里，还能看到跑步的队伍，我又拍又撞又叫，却没有一个人看到我。

大喊一声，吓醒了，不一会儿听到我妈在东屋吼我：“小年，才四点多，你嚎什么嚎，赶紧睡觉。”其实我想说我做噩梦害怕了，不过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拉过被子将整个人蒙住。一上中学，我就是大人了。

3

茜茜说得没错，我们的班主任是刚毕业的，很帅。不过茜茜不和我一个班，她爸说新班主任没有经验，把她调了班。因为订的教学配套设施没回来，宿舍也还在赶工，暂时还是在旧学校上课住宿。我妈的预言也不幸实现了，我真给分到了上铺住。

因为听茜茜讲过一次，所以男生们讲学校的鬼故事时，我没有别的同学那么害怕。不过晚自习下课要去上厕所的时候，还是得叫上人一起壮胆。

和这件事同样可怕的，是我们的英语课。原本早自习就是英語课，抻着脖子等了半天，结果班主任进来，说改成语文自习。接下来的好几节英语课，都是其他科老师来上的，说先换一换。原本我是抱着伸头一刀的决心来打开英语之门，现在倒好，站在门边不让推，迟迟不落刀，让人心里没底。

听人说，我们英语老师是教务主任的女儿，也刚大学毕业，她要去她男朋友的城市，但敖主任不同意，让她留在藏海中学教书。虽然各种吵，却还是妥协，说好留下教英语，不知道怎么一开学，人不见了，分给她的我们班，就暂停着等。也许英语老师不见了让很多人头疼，但她形象一下高大起来，说不好原因，也许是惹事样的洒脱，也许是叛逆样的挑衅。

不过没有多久，英语老师就回来了，听说是她自己走进学校小天井的操场里，被敖主任看见，连拖带拽地给扭回了办公室。因为是四合院的教室，再加上回声，每一个学生都听到了她在办公室的哭声。这些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因为那天我请了病假。

前一晚上，我从上铺摔了下去，老实说，我也不清楚是怎么摔的，只知道被咚的一声震醒了，觉着身下一凉，再清醒一些，在黑暗里觉得不对，搭住四处摸了摸，才知道自己是从上铺摔到了地上。小偏屋里白天都很暗，更别说黑灯瞎火的晚上，也幸好如此，无人知晓，我忍着疼悄无声息地爬回了自己的铺位上。早上起来觉得右边脸疼，上早自习时，同桌看着我吓得都抖了，他说：“万小年，你这边脸怎么肿得这么高？”我往下一看，果然，右边脸肿得和鼻梁都一般平了。

班主任来也吓了一跳，让我张嘴，他看了看，说你赶紧请假回家看医生去，嘴里都化脓了，这才开学，也不耽误课程，肿成这样，住校连饮食都难解决。

就这样，在九月的一个星期三早上，我稀里糊涂地被老师放了假。

4

收拾好东西，背着书包出了校门往山下走，不住宿的跑校生们正从山下的镇上往上走，去学校上课的他们一定对我十分好奇，所以当两相擦肩走出很远后，我还像是个被淹在目光河流中的生死未卜的旱鸭子。

站在藏海镇的东山山坡上张望，粉色的野棉花花朵高高低低地沿路一直开出大片，镇子上做生意的人们开了卷帘门开始打扫或置放东西在门前，再远些，一叠叠的稻田里有三五成群的人在收割水稻。这里看不到我的家，因为隔着座山，只能看到我家隐隐出现的山线。

在发呆的间隙，上课铃响了，随即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应该是集体朗诵课文呢。我在路边捡了个石条坐着听，直听到朗读完毕，突然有点被排除在外的惆怅，又有点隐秘的欢乐。

“你怎么不上课？背着书包坐这里干吗？”从下边上来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很瘦，长长的头发披散着，是个漂亮的大姐姐。听她问我，我带点羞愧地指了指脸：“我请假了。”

她快步走过来，拿手指在我脸沿边缘轻轻地按了按，手指很凉，还带着一种香香的味道。“怎么肿成这样？有人打你？”听她这么说，我不好意思讲是从铺上跌下来摔的，只说在学校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石头上就肿了，老师怕在学校养不好，就批假让回家。

她听了愣怔了一下，说：“你自己一个人回家？”我侧身朝我家的方向那隐约出现的山指了指：“不远，走三个小时就到了。”

“不去镇上坐班车？”

“只有周末放假和收假的时候才有专门拉学生的车，平时镇上到我们村没有班车。”

“那么远，你走得动吗？怎么不去就近的学校上学？”

“都走惯了的，碰不上车就走路，再说，藏海中学是离我家最近的了。”她摸了摸我的头，挨着我也在石条上坐下，起了一阵微风，她的发梢朝我这边轻扬过来。她一把抓住头发，在侧边绕了几绕，往上一拉一盘，就利落地挽了个蓬松的发髻，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我不会梳头发，来上学前，妈妈专门把我的长头发给剪到了齐耳根，难看极了。

她大约看出了我眼中的羡慕，说：“你以后也会学会的。”

我腼腆地冲她笑了笑：“长大真好。”

“长大好吗？”她偏头看我一眼。

“好啊，可以读高中，念大学，想去哪去哪，想走多远走多远，连鹅都不会啄你……”我话还没说完，她哈哈地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这个倒是真的。其实，长大也好也不好。”她说的我没有听懂，怎么是好怎么又是不好？

太阳越来越高，镇上的人也渐渐多起来，她拍拍我，说：“赶紧回家去吧，你还要走三个小时才能到家。”想想也是，我道了别起身朝山下继续走，走出两步，回头看她还坐在石条上，忍不住问：“姐姐，你要去哪？”

大概没想到我会有此一问，她竟然有些慌张，站起身指了指上方的学校：“我？去学校。去上课。”可能为了掩饰尴尬，她说：“你路上慢点，我走了。”不待我回答，她转身便朝我刚下来的学校方向奔去。看着那个单薄的背影，有一丝念头涌上来，难道她是我的英语老师？

5

走到梯田上，明婆婆看见了我，老远便说“我们的初中生回来了”，旁边稻田里的人也跟着打趣。幸好离得远，他们没有看到我脸上的异常。回家被我妈一顿好训，说路都走不稳当，去村卫生院开了药，还贴了膏药。不知是我长大了还是膏药贴得吓人味儿重，反正邻居家大白鹅看到我绕着走，我连着美了好几天。等养好返校那天，是隔周的星期二，一去学校，什么都不见了。

宿舍空的，教室空的，老师学生都没了。我慌慌张张地四处看，出来一个人，问我干什么，我说我请假回来，什么都没了，他一乐，说：“这孩子，整个都搬到新楼那边去了。”兜了好大一圈，才找到初一（1）班，门关着，我喊了声“报告”，没人理，又喊了一声，还是没理，小心地推开了一点门，又喊了一声“报告”。

“进来！”一个穿着红色套装的女老师，正站在讲台上，我快步进去，又刹住了脚，一是我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二是这个女老师，竟然真的是我回家那天遇到的那个漂亮姐姐。有同学朝我挥了挥手，指指她旁边，我快步过去坐下，她边麻利地帮我拿出英语书翻开边说：“这就是我们英语老师，叫敖英，每节课都要课前听写……”后面的话没听完，只觉异样，抬头，大家都看我，再细听，敖老师在说：“刚那个迟到的上来听写单词。”

上去四个人，聽写了五个单词，就我拿着粉笔没写出来。“总共才教了几个单词？这么简单，你连半个字母都写不出来？”看那个架势，敖老师生气了。下面有同学救场：“敖老师，万小年生病了，前几天一直请假没上课。”

“那你就写出五个元音字母，这个总该会。”记得茜茜暑假教我时说“看见鱼眼把点抹的a、o、e在英语里是元音字母，也是特殊的”，可这只三个，那俩是什么？拿着粉笔，还是无从下手。

“I和U。”敖老师的声音传来，但我连她提示的也不懂。见我还是没什么动作，她将英语书一扔，过来把站在讲台正中的我推到一旁去，“你在这站着，站一节课。”

“老师，我之前没有学过英语，我们村里……”解释的话只说了一句，她已经把我拽住推到了教室外的走廊上，她说：“哪里那么多理由，借口会让你学好英语吗？”

我有点慌，但已经做好了伸头一刀的准备，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抬起头瞪着她：“我不是找借口，是真的没有学过。这是我长这么大上的第一节英语课。”

不知道是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她认出了我，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后，她说：“你先进教室去吧。”接着一切如常，她按进度讲课，下课前十分钟，还给大家放了一首《Down By the Salley Garden》，她指着发给大家的油印歌词纸说：“谁要觉得这歌好听，就去查查这些单词的意思，自己试着理解理解。”下课时，她让我上午上完课后去她办公室。

6

敖老师指指旁边的椅子让我坐：“你小学的时候没学过英语？”

“没有学过，镇上的小学才有英语课，我们村里没有。”

“你喜欢英语课吗？”连字母歌都不会唱的我挣扎了半天，才嗫嚅着道：“喜欢。”

她说：“这两天你下课就过来，我给你把最基础的补上。”说完再不闲谈，开始教我，坐在椅子上的她严肃得让我有点害怕。临走，她递给我一个英语字母笔画本：“你照着上面练习字母写法，不要偷懒。”

我接过来，她说：“万小年，你每周走三个小时的山路来念书，就比很多人出色了，但你要记得，这还不够，你喜欢一样东西，就要好好努力，不然连巧合都是借口。”我听得不是很懂，但还是认真地点点头。

补了课后，我渐渐追上去了，听说了这事，我妈说要好好谢谢敖老师，开始说给钱，后来又打住，说给东西。“家里有泡的乌梅，你抱一罐去给敖老师，秋冬冲着喝正好，酸甜可口，开胃生津。别看这是个家常玩意儿，藏海镇都找不到几家有。”我妈拍板定下，其实我知道，她是怕钱给少了难堪，给多了又承担不起。

那天上午是学校例行评课，我们班抽的是英語，看得出，整个讲课过程都还好，直到下课十分钟前的音乐赏析，那首歌放到大半时，校长很生气地站起来：“学生听得懂吗？听了这些能考高分念高中上大学吗？净出些没用的百宝，他们考不好就只能去伺候猪伺候牛，那时来外国歌星救他们？”班主任起身要劝，校长更恼火，“你也一样，天天抓这些书法板报的有屁用！”我们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中午下课，想着敖老师心情不好，我拿了乌梅去她办公室，还没走到门口，就听里面在吵架。“……管他是校长侄子还是校长儿子，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是敖老师在说话。“你在藏海镇是个凤凰，人人高看你一眼，你要撒出去，连根鸡毛都算不上！再说了，小裴哪里不好，要人有人，要样有样，今天还替你在校长那圆场……”是敖主任的声音。

“在这么个破镇子上教英语就是凤凰，你还真是高看我！”只听门一响，敖老师跑了出来，她也看见了我，不过马上就朝楼下跑去，接着是黑着脸从屋里出来的敖主任，跟着冲下了楼。想起我们村里怕教错了的代课老师，再想想指尖带有香气的敖老师，我抱着乌梅罐子站着，心里一片茫然。

第二天敖老师来找我：“昨天你是不是要送我礼物？”

我忙不迭地跑回宿舍，重新把乌梅罐子抱来给她：“谢谢老师帮我补课。”

她郑重地用双手将乌梅接过去。“小年，老师也谢谢你。”顿了顿，她接着说，“你好好学习，老师走了。”我目送她又一次离去，心里涌起个念头，敖老师是要不教我了。

果然没过几天，我们班的英语由茜茜班的英语老师接管，没有了英语歌时间，倒是每节课都能听他在我们班表扬茜茜。同学们听得烦了时，也会私下说起敖老师，不过我们都知道，她离开了藏海镇，就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