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宇
校园,夕阳,垂柳。他习惯在这样的景色中颔首吹箫,这低转的箫声为夕阳中的景致染了些许寂寞。还有那眼神中不经意闪过的哀愁。
这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多年。想着想着,那箫声似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带着他的哀愁,还有那箫声里的寂寞。
他叫程放,是父亲的同事,也是我的化学老师。
他虽然是学理的,却精通音律。他最喜欢的乐器就是箫,我们经常在铺满夕阳的校园听到他幽幽的箫声。他吹得很投入,那时我们在紧张的学习中,听到这样的箫声时,教室里总是很安静,仿佛这乐音已经沉浸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
他那么喜欢箫声,似每一次都是融入了满腔深情。后来,父亲讲起,最主要的是因为景丽喜欢箫。
景丽是程放的大学恋人,毕业后,景丽不顾家里反对,毅然嫁给程放。景丽的父亲是政界的高官,他不会让女儿嫁给这么一个穷教书匠。景丽为了程放,抛下一切跟了他。后来,景丽怀了程放的孩子,临盆时难产。在那个医学不发达的年代,程放又那么穷,抢救不及时,大人孩子都没保住,那是一个男孩。之后,程放再未娶妻。教我化学那年他52岁,一直在这所高中任教,从未离开过。他说,这里总有景丽的气息,是他们一起走过的气息,还有他们喜欢的箫声。
他是父亲的好友,在我未入学之前,程放就是我们家的常客,与父亲一起下棋,喝茶,聊天,有兴致时也推个杯,换个盏。那时我还在少年宫学舞蹈,每到他们酒兴正酣时,这两个老男人便拿我开心,让我跳舞给他们看。小孩子嘛,表现欲极强,每次我都乐巅巅地旋转在他们的酒气中。母亲见了,不但不阻挠,还会不吝地将家中的陈年佳酿端出来。此时,是程放最喜欢的情景,他说,这才是家。还说,若他的儿子在,一定与我家联姻。
此时的醉意中,他的眼里总是透着悲伤。父母劝他可以再爱,热心的母亲还曾帮他物色过合适的女人,可他总是说,他对不起景丽和孩子,他只能爱一次。父母也只好叹息着作罢。
他还说过一个很离奇的事情,他曾在一次打猎中,遇到一对相亲相爱的大雁。他无意中打死了那只雌雁,而那只雄雁在雌雁的上空盘转哀鸣,久久不离。后来也死在了雌雁身边。这件事情让程放耿耿于怀一辈子,还宿命地说,他注定是要孤独、寂寞一生的。只有他与景丽共同感受的箫音久久伴着他的寂寞。
过往的很多细节都是等我长大后父亲讲给我听的。因为那时班里的同学都很好奇,那么帅气、博学又平易近人的程放老师怎么会是单身呢?大家便一起“攻击性”地追问我,不仅是因为他是父亲的好友,也因为在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跟程放学过吹笛子,而不是箫。
父母曾让程放教我吹箫,他拒绝了。他说,箫声里有太多的哀怨離愁,是沉寂在午夜里一个人的寂寞。于是我便跟他学了笛,他说,那才是横在唇边的欢愉。后来,高考时我凭着对音乐的喜爱报考了音乐系,父母极力反对,可是我依然坚持要去学音乐。最后是程放劝说了父母,我才如愿以偿。我是十分感激的,他只是说,认真做自己喜欢的事,只是不要学吹箫。此刻,他的眼底依然闪过一丝哀愁。“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我一直记得他的话,至今没有碰过箫。多年后,当我的音乐素养更加成熟,才知道程放与景丽喜欢的箫音,也是两个人性情品格的写照。吹箫者颔首,谦恭,这姿态含蓄,内敛。不雕琢,不渲染,是来自心灵的吟唱,是心无旁骛的朴素演绎。这像极了程放的人格,听父亲讲,景丽也是如此。此后,再听那箫音,便更加感知箫声里的深情,尤其在夕阳中,那片寂寞的箫音也破碎了最后的残阳。
最终,他还是没有逃脱他的宿命。58岁,他患了癌症。像那只雄雁一般,盘旋低鸣多年,终落在她的身旁。
一场舞榭歌台,俯首纤指,箫声低沉。待一切散尽,箫音依旧,吹箫者却已谢幕而去了……
(作者系辽宁省70后女作家,教师职业,著有小说、散文多种,发表于全国报刊和网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