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相当漫长的学生时代,从小学到初中,我都住在家里。那时候,我对书特别感兴趣。就是有故事的书,尤其是战争故事,我们称为打仗的故事。我根本没在意故事跟我在一起。父亲打过仗,他有一肚子打仗的故事。我只注意父亲的身体,因为,要是我出了错———我在外边调皮捣蛋,回到家,父亲不说,仅仅用他长着老茧的手,随便拍我一家伙,就够我受的了。
在家里,我只是防备挨揍,我是个乖孩子。父亲早出晚归,像一台拖拉机,而且是履带式拖拉机,是那种老式的斯大林80号,开进开出,我能感到他的力气通过脚传到地里,整个土坯屋微微震动。还有他粗重的喘息,像在耕耘芦苇根密集的土地。我特别关注他的表情。
父亲起床,就像拖拉机发动,我就醒,可我故意装睡。
有一天早晨,他穿雨披。雨披的声音我听得出。他说:今天要下雨。
我装睡,瞒不住父亲。过去,他一声不吭地上工。我相信农场广播的权威———连队大院里接了个大喇叭,我终于有了挑战的机会。我说:爸,喇叭昨天预报晴天。
我在作文里喜欢用“阳光灿烂”,可是,我到学校,军体课(那时体育课的叫法),突然下起暴雨。我为父亲自豪,说:我爸果然预料到下雨了。
我父亲的身体实在神奇,渐渐地,我发现,他的身体与农场的广播有好几次相反,每一回,都是父亲准确。父亲的身体就是一个气象站。不过,每一回他发布气象预报,跟他的身体有关:头痛或者腰疼。
父母对话,我听出了些名堂:父亲的脑袋里还留着弹片,腰部挨过刺刀。父親的身体里藏着过去的战争。
战争———打仗,对我们男孩来说,就是好玩。我们喜欢玩打仗的游戏。我也想在同学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有一天,我说:爸,你教教我,怎么预报天气?
父亲说:别烦我,小孩懂个啥?天气有那么容易预报的吗?
我不敢多问多说,我怕他。可我还是以父亲的气象站为骄傲。那是能活动的气象站。
一天夜里,我听母亲数叨父亲:突击队是年轻人的事,你咋跟一帮小伙子凑热闹?
父亲说:他们两个人也比不过我一个。
第二天,在连队的食堂里打了晚饭,父亲板着脸对连长说:你凭什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就把我列入突击队?
连长参加过解放战争,说:老谢,老革命焕发革命青春,要是不考虑你这个老突击队队员,你还能叫我太平吗?
父亲说:那也得我主动报名。
连长说:那我就把你的名字拿掉。
父亲说:我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还在家放羊呢。
连长说:老谢,毛主席说,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
父亲说:我现在正式报名。
我弄不懂父亲明明要参加突击队,为什么还要“摆老资格”?结果,不也还是突击队队员吗?不过,我知道了,父亲参加过抗日战争,跟日本鬼子打过仗。
农场的农业生产,总是习惯用战争术语。我听说战争年代,父亲也是突击队队员。春耕春播———突击平地,父亲一身土和汗。傍晚收工回家,他对母亲说这里疼那里酸,早早睡下。
母亲念叨:还充好汉,把自己当成小伙子,逞什么能?
父亲丢出一句“烦什么烦”,呼噜就响起,仿佛拖拉机又发动起来。父亲一累就打呼噜。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有使不完的力气。我念高中住校,他明显地衰弱了,似乎力气不如以前,转移到土地上边,收不回来。我考入师范后,他离休。我和父亲,几乎没有面对面坐着交谈过。我参加工作,当教师,偶尔回来,他坐着,似乎有话要说,可是,我已经习惯了我和他之间的状态———沉默。唯一的情况是,他再也不会挥动巴掌对待我了。我匆匆来,匆匆走。就像他当年早出晚归,他跟土地打交道,我与学生打交道。
回来,父亲卧床不起,已经用不着住院了。每一次,我回家,他伸出手,仿佛有话要说,却已说不出话。我把他粗糙的手放进被子———别着凉。我时不时地替他翻转身体,似乎什么姿势都制止不住疼痛,只不过,他的身体不再是气象站,仅能反应疼痛,又确定不了哪里疼。过去所有的一切,都集中同时爆发,但跟气象无关。
后来,火化,我捧着骨灰盒。骨灰里有一枚弹片,小手指甲盖那么小一片,它在父亲的身体里待了半个多世纪,已成了身体的组成部分,像拖拉机里一个小小的垫片,却起过作用。那么魁伟的身体就化为盒中的骨灰,像沙尘,那么轻那么轻。从遗物中,我发现一本五十年代初发给他的残疾军人证。
在农场里,像父亲这样的老兵,多了去了。突然,我想到,我参加工作以后,父亲的样子,像要对我说什么,可是,我总不给他创造机会。我还以为这就是我和父亲的习惯状态,唯有我生出遗憾。
有一次,我遇上父亲老首长的儿子,我问:你父亲给你讲战争年代的故事吗?
他摇头:老头子从来不讲过去的事。
我心里紧了一下。那些老兵,似乎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我已失去机会。骨灰盒,默默无声。父亲的身体,像拖拉机,熄火,永远熄火了。他去世,其实,是把故事也带走了———永远不讲出来也讲不出来的故事。
选自《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