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世昌
梨花风起正清明,一年一度两地行。清明祭扫是活着的人与走了的人说说话的日子。
每年清明来临时,都忙坏了我的老弟,总是由他安排车辆和准备供品等,每次他都操办得很圆满。我们亲人的墓碑安置在长城脚下的“八达岭人民公墓”。去年恰逢父亲和母亲仙逝20周年和30周年,老弟建议除例行敬献鲜花和供品外,向二老书写千百字纪念短文以示抒怀。我等手足四人积极行动,从不同角度和感受写出各自的肺腑之言,并在二老墓前轻声诵读,深深感受到一次心灵上的洗礼。后来由我汇总题为《一奶同胞念亲人》投寄“海淀文艺”(发表在2016年第2期)。每次拜祭完二老双亲后,再往东北方向步行约300米,向我的爱妻杨静玉墓碑献花拜祭。
(一)
今年(2017)是静玉过世45周年,虽然她走了近半个世纪,但站在她的墓碑前,立即唤起我心中的记忆和心绪。上世纪50年代初,一批青春、阳光、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被王府井新华书店录取,成为一名名新文化传播者。静玉被分在供应科,我分在批发科。她的工作系定时向我科提供新书样本,我则按时返还样本,书来书去,纸薄情深,相知相爱,情投意合。一年后,水到渠成结婚成家了。我母亲很喜爱静玉,她像名字那样文静秀气、洁净如玉。不久,我们有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全家人高兴极了。不想,孩子刚刚6个月大时,突然遭到病毒性肺炎感染双双夭折。这对全家无疑是个莫大的打击,而对有先天性二尖瓣狭窄的静玉尤甚。直至两年后,第二胎儿子的到来总算抚平一个年轻妈妈的创伤,我们极为珍惜和善待这个孩子。
上世纪60年代末,我在“五·七”干校学习劳动,每半月才可回家休息两天,那是我们三口之家难得团聚的日子。不料,静玉的老父亲不慎一氧化碳中毒导致失语失忆,她不得不全力进行照顾,她的父亲只知道每当中午阳光照进阳台时,独自站在窗户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女儿的归来。她要上班、做家务、管孩子,加上护理病人,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再棒的身体也吃不消,她更加瘦弱了,甚至上一次楼都要喘息许久。我们劝她也无济于事。终于在一个休息日竟成了最后的晚餐。当时我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她在一旁洗手,没有任何征兆地突然发出“哦、哦、哦”的怪声,随之向前倾倒,我一把抱住她,接连喊“静玉、静玉”,没有一点反应,只见她嘴里呕吐出刚刚吃进去的食物……在街坊四邻的协助下,用平板三轮车急送到就近的宣武医院急诊室抢救,医生尽了极大努力,仍然没有任何动静,持续到第二天下午,在众人的呼唤声中,她停止了心跳。一旁不知所措的13岁儿子默默地低头垂泪,我的老父亲俯下身对她许诺:“我的孙子不会遭罪,放心走吧……”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1972年1月17日,与我共同生活了18年的静玉不曾留下任何语言,平平静静地走了。她太累了,太辛苦了,也终于解脱了。当我去书店清理她的遗物时,最让我惊呆的是,她的铝制饭盒里竟然放着又干又硬的窝头片。书店同事在一旁说:“看看,她就吃这个,身体能好得了吗?”我无言以对,深感内疚惭愧,这成了我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疤。她不知情的病父,仍然站在窗前寻望着下面……却再也等不来女儿了。10天后,他也默默地随女儿而去。
6年后,儿子参加工作了,生活独立了,儿子希望在我身边能有个伴儿。他说:“继母也是母,后娘也是娘,只要能对爸爸好,我没意见。”另外,儿子在爷爷奶奶墓穴不远处给妈妈立了个双人穴。我支持他并表示:你能像你妈妈那样善良,屈己从人,是个好儿子。
(二)
1978年我与同是丧偶的郭珍女士重组家庭,她有两个正在读小学的女儿和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她对我唯一的要求是:将我原住房留给儿子,净身“嫁”到她在中关村的家中。我们在双方儿女的理解和支持下,一个老北京的我与一个干部家庭的她喜结连理。从此我又有个新家了,在一个屋檐下我要当好三代女性的顶梁柱。过日子,过的是爱,时间长了,也必然有磕磕绊绊的小插曲。郭珍从小生长在农村,朴实、单纯、真挚,脾气暴,点火就着,但着完就没事了。比如有一例:她见我又往水池子里吐痰,火冒三丈、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的东西(毛巾)狠狠地摔到地上,而且没完没了地大声吼叫。我气急了,夺门而出。走着走着忽然就听后面传来“爸爸”的喊声,原来是二女儿追了上来,连拉带拽把我拖回去。我不情愿地进了家门,但见郭珍满脸堆笑,上前用手在我的前胸上下胡噜说:“世昌,别生气啦,大人不计小人过……”弄得我哭笑不得。我问她:“你还摔东西不?”她摇摇头:“不摔了。”她问我:“你还吐痰不?”我摇摇头:“不吐了。”两个女儿在一旁笑弯了腰说:“你们俩比小孩还小孩。”在生活实践中我体会,再婚夫妻不仅需要坦诚和信任,还要学会包容和宽容,在柴米油盐和喜怒哀乐中磨合与经营。每年的清明节我同她一起去“八宝山人民公墓”骨灰堂,凭吊她父亲郭裴然老区长,她也支持我去“八达岭人民公墓”拜祭亲人。她曾表示:没有“大姐”的走,也不可能和世昌在一起。没血缘关系的儿子每月主动给她有限的生活费,她对此非常知足和满意。为此,她常在同事面前显摆。
1992年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不久,先后接了几个小公司的兼职会计,一下子有了“外快”,怎不叫我喜出望外!如此可以有条件,也有机会去外面的世界走一走啦!于是老两口儿游漓江、上大连、下天津、逛三峡,两次回她家乡——河北行唐县等等,成了我俩最惬意、最美好的时光。
唯不忘相思
1995年春节过后不久,她总感到胸部不適,干咳不止,吃药也不奏效,我陪她去了知名大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后,查出有胸积水。当即住院抽液,一周后,从她的积液中发现了癌细胞,再次转到专科医院确诊为“小细胞肺癌”。这一下犹如晴天霹雳,重重地击在我们头上。虽然她外表镇静自若地表示:“我不怕,大不了就是个死!”却已声泪俱下,悲恸万分,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有听从医生的话:“放下包袱,全力抗癌。”
从此,我倾尽全力(会计也不兼了)同她寻医找药,应对化疗,上公园做“吸吸呼”气功锻炼等,一直坚持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病情稳定日趋缓和。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好了,自豪地说:“我要当抗癌明星!”
1996年2月,我的父亲以93岁高龄仙逝,她坚持亲自和大家一道去送行——希望借高寿老人的“仙气儿”。她见二老双亲合葬,也想到自己的父母仍在两处,希望有一天也给他们合葬,而且最好在父亲生前战斗过的海淀。我告诉她,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进入5月,情况有些不妙,她的体质急速下降。就在临近我们结婚纪念日(5月18日)前,虚弱的她不慎跌倒在卫生间。当晚开始发烧,随后送进中关村医院。夜里,她在睡梦中不停地说:“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她惊醒了,虚汗淋淋,有气无力地对我说:“我梦见亲人了,他们全不在了……只剩下两个女儿,有你我放心了。”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讲:“世昌,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将来你陪着我好吗?”“你放心,我一定和你在一起。”我俯下身和她紧紧相拥,抱头痛哭。
1996年5月19日,与我相伴了18年零1天的郭珍安安详详地走了,时年60岁。一个月后,我同女儿一起选择在风景宜人的西山凤凰岭脚下,将两位老人合葬碑座立在上首,郭珍的墓碑(上面刻上了我的名字)立在下方。从此,倚山傍景,在苍松翠柏环抱中,他们可以尽情地聊聊心里话了。
(三)
八达岭与凤凰岭两个人民公墓,一个地处北京东北方向,一个在西北方向,是我清明节两地行的终极目标。我和儿孙们非常珍惜这个日子,从没有缺过“课”。一年365天,只有这一课能够让我们静下心来,面对故去的亲人说说心里话。垂暮之年的我“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静玉和郭珍,与我虽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我分别得到18年的爱已经足够了。现在唯一要坚持的是,让子子孙孙,牢牢记住这里有你们独一无二的好奶奶和好姥姥,她们是你们的爱,你们要永葆亲人的爱。
(编辑·宋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