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

马提亚斯·施耐德+刘黎

大部分父母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双方爱情的果实，然而这个本该为家庭锦上添花的小生命也可能成为家庭战争的导火索和婚姻破碎的催化剂。

下班刚回到家，他就闻到一股硝烟味。他还从没见过自己的妻子这个样子。“别碰我。”在他想轻抚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时，她大吼道：“干点有用的！把莉莉从浴缸抱出来！”莉莉是他们5岁的女儿。

他几乎是踉跄着爬上楼梯，看到满脸泪光的女儿站在那里，哭得直抽抽地说：“妈妈不是我的朋友了。”

一个死死抓住妈妈裤腿，希望能一起做饭的孩子；一个坐在高脚凳上，手中挥舞着勺子，哭闹着要喝粥的一岁半孩子；一个躺在床上嚎哭的一个月半大的婴儿——对于这些孩子而言，妈妈真的可以是他们的朋友吗？

当孩子们入睡，这对父母终于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她说她情绪失控了，请他给予理解。他冷静地回答，他“再也不想经历这样的事情”。听到这样的话，她的心中一股无名怒火腾地燃起：因为是他让她如此难过，而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根本不在。

是的，可爱的孩子们，他们可能让美好的家庭生活很快变为地狱。然而很多人都在共同生活一段日子之后渴望有个孩子。在德国，拥有孩子的家庭生活方式仍然占据首位。最近，德国孩子的出生率出现了几十年来第一次轻微上涨。

孩子带来的抗压测试

即使是在2017年，年轻男女也希望成为父母。这是个好消息。然而孩子出生前的共同喜悦，很容易演变成孩子出生后的矛盾争吵，因为有孩子的日常生活对于婚姻关系而言是个重大的抗压测试，就好像这个小家伙拿着个小锤子，在父母出现细小裂缝的关系上，不时敲敲打打。

低估了养孩子困难程度的人，很快就会吃苦头。瑞士伴侣治疗师盖·柏登曼警告道，在孩子出生18个月内，30%—40%的伴侣关系亮了红灯。他问询了280对夫妻从孕27周至孩子出生之后40周的情况。一个中心问题就是，尽管年轻父母压力剧增，他们之前的互相关心和帮助却比以前更少了。

孩子出生之前就存在的家庭冲突，在孩子出生之后迅速升温。80%的父母承认，在孩子出生的头5年内，夫妻关系变得更糟了。它往往随着身体不适、睡眠障碍、负面情绪、争吵、经济问题、不断减少的夫妻共同活动、无法满足的性需求和压力不断恶化。

这样，家庭成为急需保护的阵地，而最好的保护就是——虽然这听起来毫不浪漫——做好迎接小生命的充分准备。

而这正是谭雅·布落依提加姆和她的丈夫没有做到的。女儿出生时，她和丈夫毫无准备，也没有就任何相关问题进行探讨，比如家庭分工，谁管孩子的教育。“我们根本没聊过这个话题，”她说，“毕竟他是我的白马王子。”

她是在2006年世界杯期间结识丈夫的，认识3个月后他们递交了结婚申请，一年之后办了婚礼。他们之间的约定是：一切维持原样，包括爱好、性、工作。

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谈及睡觉的话题。“不管我们采取了什么措施，接受了怎样的建议，不管孩子的小床摆在哪儿，他总会醒来。如今两年过去，我完全了解到，为何不让人睡觉是种刑罚方式了。那确实纯粹是种折磨。”谭雅说。

虽然如果两人分担下来，这种痛苦就会变成一半——一人照顾孩子一晚，然而大部分时候哄孩子睡觉都是她一个人的事。她的丈夫成年累月出差，她不想对他进行道德绑架，逼他换工作，毕竟他是家庭主要收入来源。她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劣势，因此在工作、育儿和休闲生活上毫无要求。如今她问自己：“为何我不敢再提要求？”

她发现自己的某些方面已经发生了变化。“对于我的丈夫而言，看到他原本坚强的妻子变得越来越屈服，是件艰难的事。在他心里，我一直都很乐观积极，然而突然之间，我变得抱怨不停。这让他震惊，也让我难过。”

双方的沮丧都不断升级，最后两人只能相对无言。曾经一起伴着烛光沐浴，和朋友们出游的日子都成为了回忆。“当两个人失去了共同的活动，孩子就成为了关系杀手。”谭雅·布落依提加姆轻轻地说。

她说这句话，并不是想将夫妻关系的恶化完全归咎于自己可爱的孩子们，而主要是对此提出警告。因此她写了《做5周狠心的母亲》一书，此书传递的信号是：“注意点儿，好好计划要孩子的事儿！”

汉堡伴侣治疗师安可·比恩鲍姆说：“一段感情是如何走到终点的，和爱情无关。”她的海德堡同事阿诺尔德·乐策尔，《理智婚姻赞歌》这本极具争议的书的作者，将孩子的出生界定为“一段关系的第一次和中心危机”。因此他毫无浪漫色彩地建议夫妻“互相关注日常生活中细小的方面，加强合作”。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据德国家庭调查研究协会的一项研究结果，在73%的有孩子家庭中，仍是女人负责采购、做饭和照顾孩子。哪怕是预先协商好夫妻双方都要家庭职场兼顾，共同分担家务，实际操作起来也困难重重。

在孩子出生前，女方往往就挣得比较少，因为在德国，女人的平均工资水平仍然比男人低21%。而如今她需要在家照顾孩子，于是他理所当然成为家庭经济支柱。

如果夫妻双方教育水平相当，那么女方在照顾孩子的同时可能还能隨便做点小兼职。女方的不满情绪渐长，不时展开反抗，或是嫉妒可以继续拥有职业生活和升职可能性的男方，同时认为自己的人生驶入了错误的轨道。当他从充满压力的职场回到家里，精疲力尽地躺在沙发上，却发现自己的妻子最近任性和情绪化得烦人，战事往往一触即发。

一切都得以重新协商

这一切和夫妻双方不能互相理解关系不大，主要是因为缺乏对在家庭中扮演角色的认知。因为夫妻关系的平等模式历史还很短，才大约30年。性别角色还没确定下来，一切都还要重新协商，我们还在练习最佳的男女分工模式。

而在这个问题上，重组家庭是最困难的。很多时候，重组家庭的状况都如同安奈特·路尔斯家一样。46岁的路尔斯是一个文化中心的主任，全职工作，已离婚6年，有两个孩子，分别10岁和11岁。3年前，这个斯图加特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一切都很适合，就连孩子们也相处甚欢。“爱情很美好，但我们没时间慢慢认識和了解彼此。”如今路尔斯说。

不能一起外出，也不能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的孩子们对此心领神会，会突然出现在客厅，打断我们的二人世界。我们无法放松地认识彼此。在我们还没有弄清对方吻技如何之前，就已经被日常琐事所淹没了。”

此外还有教育观念上的差异。她的男友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他家孩子上床睡觉之前会把鞋顺着床沿摆得整整齐齐。而路尔斯家则随意得多，因而也就乱得多。

刚开始路尔斯还觉得这一切很有趣。但是慢慢地，日常生活中的差异越来越明显。路尔斯比较随性，而她的男友则重视规矩和秩序。“当他坐在沙发上为我们的4个孩子读故事时，我的一个孩子坐上了他的膝头，他自己的一个孩子慢了一步，显得很悲伤。他呵斥道：‘别想了，乖乖坐好！而我无法忍受这一幕。我把自己的孩子从他身上抱下来，让他的孩子坐了上去。”

一次路尔斯在门厅和男友吵架，她的孩子哭着从房间走了出来。她的男友让她别管孩子让他哭。“我回答他：‘等会儿，这是我的孩子，我可不这么做。”

安奈特·路尔斯放弃了痛苦的协商，在15个月后做出了决定。“孩子们已经经历了一次离婚，为了他们，我得尽快结束这段关系。”

路尔斯放弃了争取，因为如果大人吵架，孩子们会很痛苦。苏黎世伴侣治疗师柏登曼写道，父母之间的矛盾会“成为孩子成长过程中最长远、最强劲的风险因素”。

海德堡心理学家阿诺尔德·雷策尔观察到，如今的伴侣之间存在的“幸福义务”是非常危险的。“对幸福爱情的想象是导致不幸情感关系的最频繁的导火索。”这种追求幸福的压力甚至出现在了卧室中。“一切都要很完美，性生活上也不例外。如今性冷淡已经成为最热门的主题。”他不认为将来这一点会发生根本改变。“对伴侣关系的期望甚至还会变得更高。”

心理学家芭芭拉·莱西乐单独询问了很多对夫妻，他们在孩子出生后对对方有什么期望。回答中全是无法达成的愿望：留时间给孩子，给对方，给自己的兴趣爱好，给共同的兴趣爱好。莱西乐发现，如果将所有这些时间加起来，他们每个人都只能做一份为时半天的工作了。

汉堡伴侣治疗师安可·比恩鲍姆的诊所接待了很多这样对共同生活要求过高的夫妻。“尤其是双职工家庭中的女人很容易崩溃。她们不想强迫自己的丈夫照顾家庭，但自己又想工作，这让她们精疲力尽。”

比恩鲍姆表示，60%的夫妻问题是根本没有解决办法的，因此“缺点管理”才是最重要的。“在工作中，我遇到过一些婚龄超过30年的老夫妇，即便是他们，也对孩子刚出生的那段时间受到的伤害难以忘怀。”比恩鲍姆建议，有目的地为二人世界创造空间，即“无孩子区域”。夫妻双方应该重新处于家庭关系的中心。“如果双方能够互相倾听，就能更好地互相接受。”她认为，能够理解对方所受伤害或恐惧的人，也能理解对方的行为，因此更容易忽略对方的某些缺点。

伴侣突然变得陌生

在有了孩子之后，夫妻很容易对对方视而不见，或者看对方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突然，对他来说，房子变得更重要了，而以前他觉得这很小市民。嘲笑昂贵的衣服和续杯咖啡时，他的语气几乎和他老爸一模一样：浪费钱。他身材发福了，束腰衬衫最近不再扎进裤子了。她以前穿着小裙子踩着高跟鞋，现在则穿着平底鞋和牛仔裤，毕竟为了照顾孩子方便，穿得舒服些才是最重要的。

在周六上午的游乐场，可以观察到新时代的全新家庭角色定位。一个等级森严的“服务公司”正在全速运转。雷亚、米亚、约纳斯或菲利克斯在沙堆和秋千间跑来跑去，父亲则在一定距离外跟着。他不能打扰孩子们玩耍。他戴着耳机，正在和他的妻子连线，里面传来声声警告：注意点，孩子不能坐在地上，沙子还是湿的，或者给他穿上夹克，他又流鼻涕了。而这位妻子正坐在一个长凳上，忙着和一位已经做母亲的同事闲聊，话题是孩子冬天的内衣或鼻血：“我们就去医院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止不住。”

女人和男人一样，不定何时就会意识到，自己的伴侣突然就变了个样子，简直认不出来了。而她们没有精力重新去信任这个陌生的人。

如果问父亲或母亲，他们在夫妻关系的黑暗时期是否后悔自己的人生变得如此无趣，他们总是猛烈地摇头，因为对他们来说，“孩子就是一切”。我们无从得知，这种态度真是他们内心所想，还是天性使他们不至于埋怨自己的后代。

不时从孩子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因此被看作极富勇气的英雄行为。几周前，一个朋友在某个周一说，他给自己的妻子准备了一个没有孩子的惊喜周末。实在太美好了，在北海沿岸的某个海滩，只有夫妻二人。他们5岁的女儿在朋友那里过夜。周日上午两人回到家里，身心愉快而放松。当问到他们为何不更久地享受这充满意义的时刻时，答案是：“一天就够了，我们想和孩子一起过周日。”

[译自德国《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