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谜团：钟念祖智救孙中山实有其事

黄柏军

2017年2月，我旧地重游，再次来到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崖门镇南合村参观考察，这是辛亥革命志士、孙中山挚友、旅居越南爱国华侨钟念祖的家乡。我的到来受到一班钟姓村民的热烈欢迎。他们一边热情接待我，一边兴奋地告诉我：“自从你来我们这里采访并且撰写史学论文，考证出我村乡贤、旅居越南爱国侨领钟念祖与伟大的革命先行者孙中山之间有着深厚的生死友谊，并且经过严谨论证，提出新观点：钟念祖多次保护和救助孙中山先生的确实有其事，而不是穿凿附会的传说。你的考证文章影响很大，我们村子如今成了远近闻名的爱国村，钟念祖先生成了远近闻名的爱国人物，这几年来访客人络绎不绝，我们南合村成了旅游热点。”

一石激起千重浪，一篇史学论文给南合村带来这么大的社会效应，的确出乎我意料之外。值得高兴的是，南合村因势利导，在上级有关部门支持下，筹集资金打造美丽的旅游村。钟念祖故居、钟念祖事迹纪念馆等得到保护和修葺，并对广大游人开放。

百年谜团：

谁来证明钟念祖智救孙中山实有其事？

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崖门镇，位于珠江三角洲西陲，处于南海之滨，背靠巍巍古兜山，面临滔滔银洲湖，是一马平川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一方宝地。崖门镇也是著名华侨之乡，当地常住人口四万多，旅居世界各国的华侨华人和港澳台同胞也有四万多人，有“国内一个崖门，国外一个崖门”的美誉。

崖门镇人旅外出洋有一百多年历史，近代以来也涌现出许许多多侨界杰出人士，例如曾经积极支持孙中山革命、民国初年曾担任广东省政府财政厅长、广东省禁烟督办、内政部次长等职务的杨西岩先生，就是崖门镇仙洞村洞前里人。杨西岩原是香港著名富商，受到孙中山革命激情的感召投身革命洪流，是著名革命志士。与此鲜明对比，在清末民初时期，在海外越南大力支持过孙中山进行革命活动，得到过孙中山亲笔签署褒扬令的另一位崖门籍华侨钟念祖先生，却默默无闻，其事迹长期以来遭到湮没，甚至他在旅居越南期间跟随孙中山进行反清革命、冒着杀头危险舍命照顾掩护孙中山先生起居出行的故事也被当地史志研究部门当成查无实据的“传说”处理，无法写进史志。我认为，钟念祖事迹的失传是对海外华侨革命志士的不公，更是对历史研究的不尊重。

笔者多年来通过查找有关史料，终于证实钟念祖智救孙中山的事迹绝非传说，而是确有其事：旅居越南华侨钟念祖，与孙中山先生交情深厚，多次在越南海防地区掩护和救助孙中山，令他免遭法国殖民警察的捉拿和逮捕。其人其事颇为感人，值得大书一笔。

流传在崖门地区的传说故事

《钟念祖智救孙中山》

钟念祖是崖门镇南合村人，清末民初随父亲旅居越南，家业殷实，为人仗义豪爽，富有爱国心，是当地富有名望的富商和侨领。

一直以来，在钟念祖的家乡，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肺腑的传说故事，故事具体内容如下：

钟念祖，旅居越南华侨，他的相貌和孙中山长得很相像。钟念祖的父亲早年在越南海防经商致富，家业庞大，是当地著名华人领袖、开明士绅。钟念祖在父亲指导下经营米铺杂货店。

清朝末年，孙中山多次秘密来到越南海防等地筹款，在广大华侨中宣传革命道理。钟念祖听过孙中山讲演，很佩服孙中山，并因此结识孙中山。钟念祖尊敬和同情孙中山，常留他在自己的住所居住，并且常常给予款项资助。

有一次，清朝政府通过统治越南的法国殖民者警察要捉拿孙中山。海防地区的法国殖民警察把交通要道全部封锁，又在华人聚居的闹市街区大肆搜捕，形势非常危急。

钟念祖为了营救孙中山，他看到自己和孙中山长得很相像，于是大义凛然舍生忘死地做出一个决定：他首先把孙中山匿藏在自己的家里，然后穿起孙中山平日穿的衣服，伪装成孙中山先生的模样，在海防闹市街头转来转去，吸引那些追捕警察的注意，故意被法國殖民警察抓去，并且当场承认：自己就是孙中山。法国殖民警察大喜过望，马上把“假”的孙中山押解回大牢，原本封锁的交通要道也宣布解除封锁，海防居民恢复自由通行。

孙中山趁着这个机会，拿着钟念祖本人的通行证，冒认是越南华侨钟念祖，顺利脱险离开越南。

当法国殖民警察再次提审大牢里面的假“孙中山”的时候，钟念祖估计孙中山已经顺利脱险了，于是不再装颠扮傻，回复本来面目，大呼冤枉，称自己是越南华侨钟念祖，不是乱党孙中山，声称：你们警察抓错人了！

此时，钟念祖父亲也闻知消息，马上来牢狱探望和寻求保释，钟父一边辩解自己的儿子钟念祖自小就精神失常，常常语无伦次，冒认孙中山纯属病态，请求长官原谅；一边塞钱行贿，终于把钟念祖保释出来。

孙中山后来领导辛亥革命，建立中华民国，专门写信邀请钟念祖回国担任两广海关总长，钟婉然谢绝，没有赴任。钟念祖后来一直居住在越南，直至到抗战时期才离开越南，返回家乡病故。[1]

传说无据，钟念祖事迹无法写进地方史志

从时间上来看，钟念祖智救孙中山的事迹应该发生在辛亥革命和民国成立以前，具体说大约是1907年—1908年间。那么这则民间传说在钟念祖家乡崖门地区广泛流传也有近百年的历史了，但是民间传说和历史编写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可以虚构，后者一定要真实。两者绝对不能画上等号。

作为民间传说的革命故事，钟念祖智救孙中山的事迹深入民心，流传久远。但是这个故事却没能作为严谨的革命事迹被记录下来，载入当地史册。个中原因很简单，因为钟念祖在越南支持过孙中山的革命活动，除了这个地区百姓间流传的民间传说故事以外，直至目前为止，地方史志研究部门没有收集到更多直接、有力的佐证，包括当事人的记忆、当事人亲属的回忆、参与者的证言、有关事迹的文字记载、官方认可的档案记录等等，故此，钟念祖智救孙中山的民间传说近百年来依然停留在民间传说的程度，不能上升为严谨的历史记录，也就无法认定和鉴别它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事。

1988年，钟念祖先生的家乡崖西镇首次编辑出版《崖西志》，书中虽然白纸黑字记录了这个感人的民间传说，但是该书作者钟显宗先生把这个故事放在“传说”专栏中。传说者，民间流传的事情也。在没有确凿根据的情况下，编辑者这样的处理应该说是正确的和严谨的。

1995年，新会市县志办公室编写的《新会县志》（新编本）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由于当时关于钟念祖和孙中山的交往依然找不到有力佐证，单凭一个民间传说当然没有办法写入严肃和严格的县志史册。所以钟念祖这个名字没有办法写进地方历史。[2]三年之后的1998年，作为《新会县志》（新编本）查漏补遗而编写的《新会县志续编》一书又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一些在辛亥革命以前在海外捐款捐物身体力行支持孙中山反清革命的新会籍华侨事迹得到补充和记载，而钟念祖的名字依旧没有机会名列其中，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遗憾。[3]

我们知道，海外华侨有爱祖国爱家乡的光荣传统，他们当年支持孙中山革命主要出于朴素的革命理想，希望借此改变祖国积弱的落后面貌，并不奢求日后自己能够荣华富贵或者名垂史册，所以能否载入史册对于胸怀广阔志向高远的华侨志士来说或者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们作为一名史学工作者却应该信守一个基本原则：我们编修的华侨历史应该是公平公正的，倘若一件当年确实是风格高尚的革命史迹，却被后人误会是无中生有的民间传说，试问当年为革命呕心沥血的华侨先辈在九泉之下怎么能够安心瞑目？孙中山先生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指示“调查清楚去芜存精保留信史激励后人”。

五十年前，《人民日报》曾刊登关于钟念祖支持孙中山革命的事迹

2016年2月，我的考证研究工作在浩瀚的史料查找中初见光明，事情的转机来源于一份报纸的文章：1956年11月14日的《人民日报》。

当天的《人民日报》以《国外纪念孙中山誕辰九十周年的活动 》为题，发表了人民日报驻外记者采写的世界十多个国家包括印度、缅甸、蒙古、越南、日本、英国、苏联等举行孙中山诞辰九十周年活动的系列报道。

其中，关于越南侨界召开座谈会纪念孙中山的新闻报道稿这样写道：

新华社河内13日电 由越中友好协会会长裴纪担任主席的筹备委员会宣布，河内和海防将要分别在11月16日和17日举行孙中山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纪念会。

……

越南著名历史学家、越中友好协会副会长陈辉燎在“新越华报”发表文章，叙述了孙中山对越南革命的影响和中、越两国革命者之间的互相帮助和支援。……

孙中山在1908年到海防宣传革命的时候，被法国殖民者通缉，由于当地华侨的帮助，才多次脱险。

今天的“新越华报”报道了已故的海防华侨钟念祖秘密掩护孙中山先生革命活动的情形，并且刊登了孙中山在钟家住过的搁（阁）楼和孙中山在搁（阁）楼上用的保存到现在的挂镜、墨砚的照片。[4]

令人欣喜若狂！我们终于找到钟念祖在那个年代参与革命活动支持和掩护孙中山先生的文字依据了！这是钟念祖作为一名革命支持者的形象首次得到权威证实和最早的文字记载。

从以上《人民日报》的这段短短的文字中，我们可以获知以下关键资料：

1956年，孙中山诞辰九十周年的时候，爱国侨领钟念祖老人已经去世多年了。越南华文报纸《新越华报》报道了钟念祖掩护孙中山的详细事迹，虽然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这个报道的原件，但是钟念祖支援孙中山革命的事迹基本可以得到确认，这个事迹在越南海防当地可以说是家喻户晓，所以流传在他家乡的故事就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没有事实依据的民间传说。

还有一个信息是，从这个报道看，1956年的时候，居住在越南的钟念祖的亲人和亲属，他们手头上还保留了孙中山住在钟念祖家里时候使用过的物件（文物），而且在孙中山诞辰九十周年之际，接受华文报纸记者采访，提供给记者拍成新闻图片在华文报纸上刊登发表。

以上材料分析生动、形象、扎实地证明了“钟念祖智救孙中山”的民间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并非穿凿附会，是有历史根据的。同时，也证明了孙中山在越南奔走革命的时候，和钟念祖感情深厚，依靠钟念祖信任钟念祖，吃住在钟念祖家里，两人有着同生共死的非一般的革命情谊。

钟念祖曾获孙中山签署的褒扬令

遵循着《人民日报》这样一则新闻报道研究线索，我开始留意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史学研究者关于孙中山与越南华侨的研究成果的发布。

功夫不负有心人，笔者在《孙中山与越南华侨》（发表于《民国档案》杂志1998年第三期、总第53期）一文中再次找到越南华侨钟念祖舍命倾力支持孙中山革命的详细记载。

根据该文作者武尚清（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介绍，1956年，恰逢孙中山先生诞辰九十周年纪念，越南侨界历来对孙中山先生非常尊崇，当年召开了一系列纪念孙中山先生的座谈会、研讨会，华侨报纸记者采访了许多在辛亥革命前后支援孙中山革命的华侨老人和他们的亲属，写成新闻报道在报纸上发表；一些当年参与革命的老华侨写就回忆录，为越南华侨历史保留了难得的文字材料。而本文作者武尚清当年刚好在越南工作，许多座谈会皆得以参加，亲耳聆听了许多华侨老人的回忆，接触了大量的文字材料，积累了许多真实感人的素材。这就是《孙中山与越南华侨》一文的写作缘由和基础。

在《孙中山与越南华侨》一文中，作者武尚清多次提到钟念祖的革命事迹，现摘录其中片段如下，提供给读者参考：

当年曾尽心赞助中山先生革命活动的已故海防著名老华侨钟念祖先生的侄儿钟炳昌同志回忆说：“孙中山先生大约在1908年到海防来宣传革命。当他到海防不久，就被法国殖民者通缉；在海防华侨的帮助下，孙中山先生曾多次脱险。”

钟炳昌那时已十七八岁，对具体事迹记忆清晰。他说：“孙中山曾在我伯父钟念祖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法国殖民者曾经派遣士兵到我伯父家里搜查，我伯父把孙先生藏在屋顶阁楼上。后来孙先生为了进行秘密活动，便在这个阁楼上居住，还在阁楼上摆了台子工作。吃饭的时候就用一条绳子绑着一个小篮子，把饭菜吊在篮子里吊上去吃，孙先生就是这样艰苦地工作着。”

钟炳昌又写道：“有时孙先生要外出，我伯父便借助衣服及帮助先生改装。 ……有一次，孙先生要离开海防，当时无法得到出境证，后来因为我的伯父钟念祖的相貌很像孙先生，于是我伯父便把他自己的身份证借给孙先生，结果孙先生便取得了出境证，平安地离开越南海防到了香港。”

1956年时，钟炳昌曾指引告诉大家说：“孙先生住过的那个阁楼目前还存在，即越南海防潘佩珠街（原叫东京街）巧8号楼上屋顶的那个阁楼。”

1956年，有不少华侨慕名前去越南海防钟念祖旧居瞻仰，缅怀孫中山先生的往事和风采，孙中山在钟家暂住时使用过的墨砚及挂钟，仍保存完好，《新越华报》特为拍摄，刊登了图版。

后来，孙先生回国被选为临时大总统，曾从国内寄来一张“褒扬状”（奖状），上边有孙先生的亲笔签名，奖给我伯父钟念祖。这张褒扬状，我们一直保留着，最近（按：指1956年——引者注）我已寄往北京。[5]

在新会崖门南合村找寻

爱国侨领钟念祖的足迹

我们在史料领域解开了“钟念祖智救孙中山”这个百年谜团之后，怀着对一代爱国侨领的敬仰之情，2016年4月3日，笔者专门来到钟念祖的家乡——广东省江门市新会区崖门镇南合村进行采访，探望那里的乡亲，探访钟念祖的故居，寻找关于钟念祖留给家乡、留给乡亲的一切足印和记忆。

这南合村如今有村民900多人，在崖门镇属于小村庄。巧合的是，南合村与仙洞村是邻村，在100多年前，南合村出了一个爱国侨领钟念祖，仙洞村出了一个爱国志士杨西岩，这两人都是孙中山的亲密朋友，都是支持革命不惜家财得到过孙中山热情嘉奖的著名人物。

在南合村村委会办公室，村干部钟华暖等热情接待了笔者。

关于钟念祖，钟华暖有很多话要说。钟华暖和钟念祖同一个村子同一个里居——南合村大闸村，两家住宅一巷之隔而已。钟华暖今年40出头，是年轻一辈村民，没有见过钟念祖。但是“钟念祖智救孙中山”这个传说他从小就听说过，对这个本家叔祖的舍身革命的壮举充满敬仰。

如今经过严谨的史学研究，我们已经证明“钟念祖智救孙中山”不是传说，确有其事，那些村民该是多么的高兴和兴奋啊！

钟念祖如果在世，也和孙中山先生差不多的年纪，所以村中老人基本没有人见过钟念祖本人。那么有人见过钟念祖的照片吗？

村干部帮我找来了村民中见过钟念祖照片的钟育有老人。钟育有老人今年75岁，50年代初，南合村成立青年农业协作组，由于钟念祖故居人去楼空，村里面征用其住宅作青年协作组办公室，钟育有等一班青年经常在钟念祖故居开会聚会。钟育有老人回忆说，当时，“钟念祖的一张炭笔绘画的遗像就悬挂在故居墙壁上，过去我们小时候听说过他智救孙中山的故事，没有想到他的真人遗照那么像孙中山，简直和如今孙中山遗像一模一样！看到他就像看到孙中山先生本人，也是脸蛋圆圆，留着八字胡子，如果你不留神辨认，简直以为钟念祖遗像就是孙中山本人的照片。所以凭借这个遗像，我们也相信钟念祖救助孙中山的传说可能是真有其事，不是空穴来风的。” [6]可惜，由于钟念祖故居长期无人管理，后来其住宅更是转手卖给多家乡亲居住，钟念祖的遗照在这些变迁中不知所踪，令人叹息。

行文至此，一百多年来，流传在广东新会崖门地区的民间传说“钟念祖智救孙中山”可以说正式得到正名：钟念祖智救孙中山这段故事不是传说，是真实的历史，是感人的故事，更是值得载入史册的革命佳话，将来我们有机会编写地区华侨史，请编写者别忘记在一百多年前，在越南北部城市海防，有一个忠诚勇敢的广东新会籍华侨钟念祖，他舍生忘死追随孙中山先生在海外进行革命活动，不吝惜家财，不害怕杀头，得到过孙中山先生的高度评价和热情嘉奖。

注释：

[1]《钟念祖帮助孙中山在越难脱险》（民间故事），原载钟显宗编著：《崖西志》第717页，1989年10月内部出版

[2]广东省新会县地方志编撰委员会编：《新会县志》，广东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一版

[3] 广东省新会县地方志编撰委员会编：《新会县志续编》，广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一版

[4]新闻消息《国外纪念孙中山诞辰的活动》，原载1956年11月14日《人民日报》。

[5]武尚清著：《孙中山与越南华侨》，原载《民国档案》杂志1998年第三期、总第53期。

[6] 2016年4月3日，笔者对新会区崖门镇南合村村民钟华暖、钟育有等人进行采访的谈话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