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在世,其存在会消失,成就会消泯,真正能留下也让逝者被留下的,是生者的怀恋与记忆。怀念,是为了继续快乐地生活。
我有个幸福的家庭,父亲母亲、祖父母和曾祖父母都非常爱我,尤其是曾祖父。我们老家管曾祖父叫大太儿。从幼儿园到小学,都是他接送我回去。他学富五车很有修养,在“文革”被批斗时还不忘偷偷读书,回家那条长长的路上他总牵着我的手给我讲故事,古今中外,天文地理。大太儿是家族族长,很有威严,一瞪眼家里都没人敢说话,唯独对我宠溺放纵,甚至乐呵呵地任我爬上去骑在他的脖子上,咯咯笑着玩他那颇有毛爷爷晚年风范的头发。
我上小学的时候,大太儿得了肺癌。他没有其他不良癖好,只是抽了一辈子烟,就是这个害了他。起初他只是在接我回来之后说身体不舒服,而第二天接我的就换成了爷爷,他已经躺在医院起不来了。几个月后肺癌恶化,他被送回家,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也无法说话,唯独我一进屋,那双慈爱的眼睛就会跟着我转,像是注视生命的全部。
最后那个冬天,我在院子里玩雪,冻得手脚麻木没有知觉。大人把我放在他床上对面而坐暖身子,而他努力地、拼命地一点点挪动,硬是用明明动不了的手,颤巍巍地把我的脚抱进怀里暖。
冬末,大太儿的病情眼见有了好转,能够坐在院里晒着冬末暖阳,笑呵呵地看着我趴地上玩儿。那却只是回光返照,实际上他身上连能下针的地方都没有了。他是突然去的,小太儿拉着他的手说你要是实在受不了,就走吧。他闭上眼睛时我在上课,妈妈来找老师的时候,我整个人就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大哭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妈妈骑着车子都没追上。等我回去,他人已经像蜡纸一样了。
那是小学三年级吧。之后每天都会梦见大太儿。以前妈妈不在家时,都是他去叫我起床,他从不直接喊也不掀被子,只在外屋弹琴,让琴声唤醒我。自从他去世后,我时常梦见他弹琴,在琴声中哭醒。
高二我转了班,高三则又转了学,到另一个陌生的城市。有一段我和父母、祖父母、曾祖母一起住,那时曾祖母,我们老家叫小太儿,已经很老了,老到唠唠叨叨,神志不清还总是数落人,搞得学习压力大的我焦躁不已,甚至对她很不耐烦。但在我跟家里人吵完架躲在自己房间,大家都不理我的时候,只有她给我拿午饭,敲我的门叫我吃点东西。而在我神经质地离家出走,家人都知道我出走不了多久、没事儿似的任我抽风的时候,只有她会骂他们不管我,焦躁不安地担心我。
高三冬天,曾祖母去世了。她嘴角流出血沫,我跪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所有人都叹气说不行了,她把我抓得很痛,她一直看着我的眼睛,眼角有泪,手失去力气变得冰冷,眼里消了最后一点微光。
她是看着我去的。
我本身是个胆小的人,恐怖片都不敢看,但想到神怪之事却并不害怕。想想,因为大太儿小太儿的在天之灵都会守护我吧。我被他们深爱着,也深爱着他们,我是他们最疼爱的后辈,是他们在人世间的牵挂与证明。人活在世,其存在会消失,成就会消泯,真正能留下也让逝者被留下的,是生者的怀恋与记忆。
清明时节,订不上票无法回家祭扫,我在這里遥祭和怀念,为了他们,也要继续快乐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