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真
《西厢记》莺莺像题诗的讹传与误读*
吴 真
北宋男性词人毛滂的《调笑·莺莺》本是一诗一词的联章体转踏词,明代《西厢记》坊刻本因误解《调笑》文体而将诗词分录,词作部分被误作他人作品。杨慎《调笑白话》“檃括”毛滂《调笑》,续写七言诗,此举被误作杨慎与夫人黄峨之间的诗词唱和。晚明至清中叶的多种闺秀诗选因此收入《调笑·莺莺》,作者均署为黄峨,从而造成批评家的误读,影响极大。清刊《西厢记》再将此诗用作卷首莺莺像的题诗,署名“杨升庵夫人”,成为流行版本。同一首《调笑·莺莺》,在三种文学系统中分署着三个不同的作者,各行其道。一首男性词人的平庸亵词,一旦被误作女性作者的闺阁寄语,则另添了一种别样的审美意涵,激发出读者别样的阅读体验,被视为“天鹿吉光”的至佳诗作。
女性文学; 毛滂; 杨慎; 黄峨; 清刊本
1913年秋,“晚清四大词人”况周颐受雇于暖红室主人刘世珩,为其整理校勘《汇刻传奇》,在明清刊本《西厢记》中发现一首“至佳之诗”,立即致信刘世珩汇报这一重大发现:“汪刻《西厢记》前,有明杨升庵黄夫人《题双文小像》七古一首,极佳。黄夫人诗不多作,向止流传《寄夫》一律,此诗诚天鹿吉光,而《杂录》未载,亟应补入者也。”*吴书荫:《况周颐和暖红室〈汇刻传剧〉——读〈况周颐致刘世珩手札二十三通〉》,《文献》2005年第2期。然而,这首令况周颐惊为“天鹿吉光”的杨升庵夫人黄峨《题双文小像》诗,其实只是一首常见于清代《西厢记》金批本卷首的七言诗。
进一步的事实是,这首被署为女性作者的题像诗,本为北宋男性词人毛滂(1060—1124?)《调笑》转踏词的第六章《莺莺》,诗后还有一片词。
毛滂《调笑》并非无名之作,康熙《钦定词谱》卷40以之作为《调笑令》词谱正体,作者归属清清楚楚。可是明中叶以后,《调笑》中的莺莺诗词被分离刊行,毛滂的名字也被遮蔽了,词作部分署为“李邴”,诗作部分被误做“杨慎夫人黄峨”作品。此后,诗作更是从闺秀诗集谬传至《西厢记》刊本,以至词学大家况周颐和暖红室主人刘世珩也受此蒙蔽。
宋人毛滂的《调笑·莺莺》,如何一步步演变成闺秀诗选和《西厢记》流行刊本中的女性诗作?追索一首小诗的讹传与误读,既是还原知识传播的历史过程,也可管窥明清出版文化的一个侧面。
《西厢记》明清刊本在卷首多绘有莺莺画像。近20种明刊本的莺莺像大多题为“莺莺遗照”,画像旁并无题诗*毛文芳:《遗照与小像:明清时期莺莺画像的文化意涵》,《文与哲》2005年第7期。。清刊本的莺莺绘像则多题为“双文小像”,绘像之后一般附刻题像诗。就现存清刊本所见,此类题诗有两种:一是“竝燕莺为字”的无题五言诗,作者署为“金人赵宜之”,这首诗见录于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17,来历清楚*吴真:《画儿里爱宠崔莺莺》,《读书》2015年第11期。;二是“春风户外花萧萧”的《题双文小像》,即被况周颐盛誉的那首七言古诗,作者署为杨慎夫人黄峨。以往论者已对莺莺像的流变及其文化意涵进行阐述*董捷:《明清刊〈西厢记〉版画考析》,石家庄:河北美术出版社,2006年。徐文琴:《主题的易位与形像再塑——清朝〈西厢记〉木刻版画插图研究》,《美术学报》2008年第2期。陈研:《莺莺像的历史与纪念——版画莺莺像与“托名”考》,《荣宝斋》2012年第6期。张筱梅:《论明刊本〈西厢记〉中的莺莺像》,《淮海工学院学报》2012年第10期。,关于题像诗的文本来源追溯,研究者似多未措意。这种研究现状可能与《西厢记》明清两代版本的分裂状况有关。明隆庆三年(1569)顾玄纬《增编会真记杂录》4卷刊印,之后明人刊刻《西厢记》多沿袭顾本,或在卷首或在书末,附上历代文人吟咏《西厢》的诗词杂录。金圣叹批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删去了这些前人诗词,只录金序、金批与元稹诗词,清顺治年间以降,金批本在坊间形成垄断局面,以至于清末暖红室主人刘世珩说:“《西厢记》世只知圣叹外书第六才子书,若为古本,多不知也。”(《暖红室汇刻西厢记董西厢题识》)有清一代,依据金批本翻版、增补、校注的《西厢记》超过了40种之多,这些金批本一般收录《会真记》以及相关唐人诗作,很少效仿明刊本那样将宋元明的前人诗词整理附载*傅晓航:《金批西厢诸刊本纪略》,《戏曲研究》1986年第20辑。。
清代普通读书人接触到的《西厢记》多为金批本,若从金批本进入《西厢记》,容易像况周颐那样,将卷首杨夫人的莺莺题像诗视作“天鹿吉光”,忽略了这首诗其实在明刊本的附录中早已载为宋人毛滂的《调笑·莺莺》。而现代研究者多由明刊本进入版本研究*传田章:《明刊元杂剧西厢记目录》,东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1970年。蒋星煜:《明刊西厢记研究》,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年。陈旭耀:《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一是毛滂此诗在上百首“咏西厢”的前人诗词中并不算出色,二是明刊本研究者极少将目光下移至清刊本的版式与题像,自然也不会留意在清代金批本中讹传的“杨夫人题诗”。那么在《西厢记》的明刊本与清刊本的缝隙之间,这首杨夫人题像诗是如何横空出世的呢?
这首题咏崔莺莺的七言诗,原是毛滂《调笑》转踏词的第六章:
春风户外花萧萧,绿窗绣屏阿母娇。白玉郎君恃恩力,尊前心醉双翠翘。西厢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此夜灵犀已暗通,玉环寄恨人何处?
何处?长安路。不记墙东花拂树。瑶琴理罢霓裳谱,依旧月窗风户。薄情年少如飞絮,梦逐玉环西去。*《彊村丛书》景宋本,上海书店、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9年,第307页。毛滂,字泽民,自号东堂,乐府集单行本《东堂词》一卷,现有《彊村丛书》景宋本、《宋六十名家词》本、《四库全书》本。
此词与元祐初年秦观的《调笑令》第七章“莺莺”*徐培均先生认为秦观此词创作时间当在元祐五年至七年(1090—1092)供职于秘书省期间。《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46页。,有着明显的叙事承接关系。秦观前词叙述“明月拂墙花树动,夜半红娘拥抱来”的欢会场景,毛滂词则抽取“答书寄怀”情景,咏唱莺莺在离别后的思念与追忆。曲如其名,《调笑》词本为娱宾遣兴的转踏歌舞而生,以逐章咏叹前朝女子情事的表演形式来劝人及时行乐。毛滂的这首《调笑》前有致语云:“试为调笑,戏追风流。少延重客之余欢,聊发清尊之雅兴。”《调笑》的格式固定为一诗一曲,循环间用,现存北宋九组《调笑》,“都以女子为抒情主体,其题材基本不出男女相爱相悦、离愁别恨的范围,而以对别离之后女子情感世界的刻画为主要内容”*彭国忠:《元祐词坛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58页。。
元代王实甫改编金人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写成杂剧《西厢记》,成为明代刊刻最多的畅销书。为了展示《西厢记》的本事源流,嘉靖以后的明刊本多在卷首或卷末附录元稹《会真记》以及历代崔张情事题咏诗词,秦观和毛滂的《调笑·莺莺》也被载入其中。隆庆三年顾玄纬《增编会真记杂录》4卷是现存最早的《西厢记》附录,卷3收录《莺莺诗》,注明作者毛滂,曰“见《东唐词》右六莺莺,又作李邴诗”,在下文的“七言绝句”一类收入秦观《莺莺诗·崔家有女名莺莺》一诗。同卷收入《调笑令》二词,一为秦观,二为李邴,下注:“此词作毛滂、危素者,并非。《复雅歌词后集》题云:《调笑八叠莺莺》又作李邴词。”*顾玄纬本《西厢记》戏文已佚,惟存附录一卷,系郑振铎先生旧藏的苏州众芳书斋刻本,今存中国国家图书馆。除了万历四十二年(1614)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一家,此后的坊刻本多仿效顾玄纬刻本,比如万历中晚期的罗懋登本、继志斋本、玩虎轩本,均将秦观和毛滂《调笑·莺莺》的诗、词进行了拆分,导致原本诗词一体的毛滂《调笑·莺莺》被分署不同的作者名——《莺莺》诗保留了署名“毛滂”,而《调笑令》词则普遍误署为“李邴”,这说明到了明代晚期,调笑转踏词“诗词相兼”的文体特征已被淡忘*吴真:《晚明〈西厢记〉刊本对〈调笑〉体式的误解》,《文学遗产》2016年第3期。。
万历《西厢记》坊刻本的附录虽将毛滂《调笑·莺莺》的后半部分词误在李邴名下,但至少前半部分诗还是署名毛滂,可是到了万历年间的杨禹声刻本《杨升庵夫人词曲》(或题《杨夫人乐府词余》),诗也被划到别人名下,署名为杨慎夫人——黄峨。
黄峨(1498—1569)是杨慎的继室,出身名门,与丈夫一样以才情著称于时。黄峨严守“闺门肃穆”之训,“诗不多作,亦不存稿,虽子弟不得见也”(钱谦益《历朝诗集小传》)。直到隆庆三年(1569)去世,黄峨诗作“然仅得于传闻,无集本也”,隆庆四年,俞宪广为搜辑,编成《杨状元妻诗集》一卷,实仅《寄夫》、《庭榴》、《春日即事》诗3首以及《黄莺儿》词一阙*《杨状元妻诗集》,收入《盛明百家诗续集》,《四库全书存目丛书》第308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799页。。隆庆六年王世贞在《艺苑卮言》附录中称赏“杨用修妇亦有才情,杨久戍滇中,妇寄一律”,并列举黄峨律诗《寄夫》、词《黄莺儿》各一首,称“杨又别和三词,俱不能胜”,从此黄氏才艺优于其夫之名声愈隆。直至万历初期,黄峨传世的诗词只有寥寥数首,为了满足市场对黄氏诗词的渴望,万历三十六年(1608)杨禹声搜罗了二百多首所谓的黄氏词曲,集为托名徐渭作序的《杨升庵夫人词曲》。此本一经面世即行销一时,杨氏有意将杨慎《陶情乐府》所收作品甚至元人杂剧、时行艳曲的他人作品统统归入黄峨名下,凑出5卷之多,有论者认为“其中可信为她的手笔的,不过十之一二”*王文才辑校:《杨慎词曲集》,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423页。。
在《杨升庵夫人词曲》中,毛滂的《调笑·莺莺》诗之所以误为黄氏作品,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因缘。黄峨的丈夫杨慎曾“櫽括”毛滂《调笑》组诗八首,另填词《黄莺儿》八阙,这就是嘉靖三十年刊本《陶情乐府》卷2收入的《调笑白话·櫽括泽民词》。檃括,“即用另一种文体改写前人文意的修辞手法,宋代词坛流行以文为诗为词的檃括风气”*吴承学:《论宋代的檃括词》,《文学遗产》2000年第4期。,本来《调笑》就是对前代小说诗文故事的櫽括,所谓“摭遗事于前闻,度新词而屡舞”(洪适《番禺调笑·勾队词》),秦观、毛滂的《调笑》可以视为元稹《会真记》的檃括词。杨慎的《调笑白话》继承了毛滂《调笑》中的七言诗部分,另外续写了8首单调词,算是西厢故事的檃括之檃括,加注之加注。按照毛词的文本顺序,《调笑白话》其六仍为“莺莺”:
春风户外花萧萧,绿窗绣屏阿母娇。白玉郎君恃恩力,樽前心醉双翠翘。西厢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此夜灵犀已暗通,玉环寄恨人何处?
何处閟仙妆,锁祇园春夜长,垂鬟接黛情先向。融融粉香,荧荧泪光,游春梦断空相望。问伊行,为谁惆怅,憔悴只因郎。*杨慎:《陶情乐府》卷2,《杨升庵丛书》第4册,成都:天地出版社,2002年,第525页。词末“为谁惆怅,憔悴只因郎”一语,檃括《会真记》莺莺写给张生的寄诗:“自从销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因郎憔悴却羞郎。”
此词不仅在内容上“檃括”毛滂诗的莺莺相思,而且文体上也继承调笑转踏词“诗词相兼”的文体特征,词首“何处”接驳了毛滂原诗的诗尾。宋代《调笑》的曲子词一般用38字,调名即为《调笑》,杨慎全改为45字的《黄莺儿》,因其擅用词牌《黄莺儿》度曲,《陶情乐府》共收12首《黄莺儿》。
无论形式还是内容,杨慎《调笑白话》仍属于唐宋以来《调笑》文体的歌筵主题。事实上,杨慎散曲中有不少歌筵妓席之作,因他“陶情乎艳词,寄意乎声伎,佯狂以避祸”(简绍芳《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杨慎年谱》)。嘉靖以降,杨慎虽被推崇为“当代词宗”(明人周逊《刻词品序》),《调笑白话》中咏莺莺的《黄莺儿》词却未能受到《西厢记》刊刻者的留意。就笔者目力所及,晚明刊本中只有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天启元年刻本《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西厢记》以及清初毛西河本三种收录此词*《毛西河论定西厢记》卷末附录收入秦观、毛滂《调笑令》诗词,为清刊本所罕见。清康熙十五年(1678)学者堂刻本,中国国家图书馆藏。。王骥德刊本已在前文辨明毛滂《调笑·莺莺》诗词一体,因此后文只取杨慎《调笑白话》创作部分,题为“明杨慎黄莺儿词”,按语云:“杨慎所作《黄莺儿》八首,悉取前毛滂《续调令》咏崔徽诸美人诗,以寄今调 ,命曰《调笑白话》。词首二字,各因本诗末语,亦用秦淮海《调笑令》例。此词以咏莺莺,载《博南新声》。”*王骥德:《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6,第6册,1930年北平富春书社重刊本。王骥德本所引《博南新声》,王文才《杨慎学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50页)认为是《陶情乐府》在万历年间的又名。
王骥德在《曲律》卷4《杂论》下称赞杨慎散曲“俊而葩”,评价〔沉醉东风〕小令“风流旖旎,即实甫能加之哉”。然而具体到杨慎咏莺莺的《黄莺儿》一词,评价却不高,他在《新校注古本西厢记》卷6此阙词下引用“词隐生”(沈璟)的评语“‘为谁惆怅’改作平平仄仄乃叶”,暗指此词不合曲律。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亦指杨慎散曲:“流脍人口,而颇不为当家所许。盖杨本蜀人,故多川调,不甚谐南北本腔也。”此后升庵散曲便多受到“不合律”之讦。
由此可见,杨慎咏莺莺的《黄莺儿》词,在这位“妙绝古今”的大才子作品中,算不上成功之作。然而这首词所“檃括”的毛滂《莺莺》诗,却因此机缘,被后来书商巧取为杨慎夫妇的唱和之作,选入万历三十六年的《杨升庵夫人词曲》,经此转折,毛滂《调笑·莺莺》的前半部分诗也变成了杨慎夫人黄峨的作品。
从泰昌、天启到崇祯初的不到十年时间,相继出版的郑文昂编《名媛汇诗》(1620年)*郑文昂编《名媛汇诗》卷5,明泰昌元年(1620)刻本。本文所引明清女性选集,如无特别注明,皆据哈佛燕京图书馆“明清妇女著作”网站的线上资源,http://digital.library.mcgill.ca/mingqing/chinese/。、钟惺点次《名媛诗归》(1625年以前)*《名媛诗归》卷27,徐则恂东海藏书楼河涧堂刻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赵世杰编《古今女史诗集》(1628年)*《古今女史诗集》,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明崇祯问奇阁刻本。卷3“七言古诗” 收入黄氏《文君》、《莺莺》2首,卷8又有2首七言律诗:《寄外》、《庭榴》。等三部闺秀诗选,不约而同地选登了4首“杨慎妻黄氏”七言诗:《文君》、《莺莺》、《寄外》、《庭榴》。其中《寄外》、《庭榴》早见于隆庆四年的《杨状元妻诗集》和嘉靖三十六年刊本的田艺蘅《诗女史》,而被归入七言古诗类的《文君》、《莺莺》二诗则为新增,均取自毛滂《调笑》中的七言诗部分。
这些闺秀诗选收入的《莺莺》诗,与世传毛滂《东堂词》的文辞有所区别。毛本“西厢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被闺秀诗选改为“西窗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摇墙树”,改动处主要在于“西窗月”和“摇墙树”。而《西厢记》明代坊刻本附录、杨慎《陶情乐府》的《调笑白话》,则文辞一如毛滂《东堂词》,未作改动,由此可见,闺秀诗选当别有所本。果不其然,检视前本,恰恰只有万历三十六年《杨升庵夫人词曲》中的《调笑白话》作“西窗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摇墙树”。
据上考证,我们可以画出“毛滂《调笑》词→杨慎《调笑白话》→《杨升庵夫人词曲》→杨慎妻黄氏《莺莺》诗”的流传路线。在这条演变路线上,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第三环《杨升庵夫人词曲》,而最能够引发读者共鸣的也是这一环。
在明代读者心目中,杨慎是一位多情郎君,他时常寄上情诗、情词,给远在四川老家的才女夫人黄峨。“路遥情长,互寄情诗以通衷怀,这对明代读者来说极具吸引力。”*孙康宜:《中晚明之交文学新探》,《孙康宜自选集》,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115页。晚明以降,随着才女受到瞩目以及闺阁文学的发展,像杨慎黄峨夫妻一样以诗词赠答的文学夫妻屡成文坛佳话,如吴江沈宜修与其夫叶绍袁、会稽商景兰与其夫祁彪佳,等等。在王世贞《艺苑卮言》所载的“黄词杨和”闺房酬唱佳事中,杨慎的和词就是《黄莺儿》3首,而且黄峨也擅度《黄莺儿》曲,万历元年刊刻的顾起纶《国雅品》就说:“余见南中少年多习孺人(注:即黄峨)所为小令《黄莺儿》,非只一阕。”*顾起纶:《国雅品·闺品》,《历代诗话续编》,上海:文明书局1916年,第1126页。可以想见,杨慎《调笑白话》被《杨升庵夫人词曲》收入之后,已经不了解“调笑”诗词相兼文体特征的读者,很容易将毛滂的七言诗与杨慎的和词,误作杨氏夫妇的诗词唱和,于是,“春风户外花萧萧”一诗也就自然而然被视做了黄峨的寄夫诗*朱彝尊《明诗综》卷86收入“黄安人”《寄夫》、《寄升庵》,此2首为明清诗集较认可的黄峨诗作。当代学界认为黄峨诗至今仅存者5首:《寄外》、《咏庭榴》、《春日即事》、《寄升庵》及失题五绝1首。黄稚荃:《蜀中前代女诗人作品平议》,《杜邻存稿》,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97页。Cherl Hsiao-lan and F.W.Mote,“Yang Shen and Huang 0:Husband and Wife as Lovers,Poets,and Historical Figures”,in Excursions in Chinese Culture:Festschrift in Honor of William R.Schultz(Hong 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Press,2002),PP.1-32.。
“闺秀著作,明人喜为编辑。然大抵辗转剿袭,体例略同。”四库馆臣批评《名媛汇诗》等晚明女性诗集“互相出入,讹谬亦复相沿”*《四库全书总目》卷193《名媛汇诗》,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766页。。杨慎《调笑白话》檃括的前代女子情事有8位之多,《名媛汇诗》为何独独取录《文君》、《莺莺》二诗?这仍然值得深究。
黄峨本四川遂宁县人,婚后独留四川新都照料杨家老小,与杨慎分居30年直至去世。“临邛重客蜀相如”,咏唱蜀地才子相如与文君情事的《文君》一诗显然更切合黄氏的蜀地怨妇身份,因此被选中。而《莺莺》诗被选中,无疑是万历年间《西厢记》戏文出版热潮影响所及,更重要的是,《莺莺》诗“此夜灵犀已暗通,玉环寄恨人何处”之类文辞表达的寄远幽怀,与女性选集介绍黄氏的小传所强调的“黄所作诗,
图1
皆寄远感怀”(《名媛诗归》卷27)思妇形象十分吻和。如果说杨夫人借莺莺的玉环寄恨来吟唱自己对远谪滇南丈夫的思念,那么《名媛诗归》之类的闺秀集编选者则希望读者将“莺莺/杨夫人”这两位深情婉约的女性重叠起来,获得“意在言外”的阅读感受。
正是由于“莺莺/杨夫人”的互文性,虽然《莺莺》诗无论在毛滂《东堂词》还是杨慎《陶情乐府》里都算不上令人印象深刻的佳作,然而一旦改换了创作主体,同样的诗句,从一个女性作者的口中吟出,立刻获得了男性文人的一片赞许。钟惺《名媛诗归》在“白玉郎君恃恩力”句下点评:“却说得心酸。”赵世杰《古今女史诗集》眉批云:“《会真记》费千百言,此诗只数语,但尽不相上下。”(见图1)诗作数语可抵千百言戏文,可见闺秀选集对于杨夫人诗才的评价之高。
一些男性文人的香艳诗作,被翻作闺阁寄语之后,往往别具审美效果。杨慎与黄峨夫妇之间,即有一例。明人顾起纶《国雅品》认为,世传黄峨《寄外》一诗,“似用修(注:即杨慎)代内作,以其思多深僻也。若出孺人,更当流亮,故天分所限”*顾起纶:《国雅品·闺品》,第1126页。。这里点破了杨慎代作的诗词改名为黄峨之后流传更广的奥秘,乃在“若出孺人,更当流亮”,就是符合世人对于女性诗作“流畅明白”的阅读期待。清康熙六年《名媛诗纬初编》收入了黄峨《文君》、《莺莺》、《寄外》三诗,编者王端淑评价称:“升庵诗稍冗,夫人过之远矣。近体开创,直欲与子美伯仲之间。”*清康熙六年(1667) 王端淑辑《名媛诗纬初编》卷4,清音堂刻本。同样的诗词,若标为男性作者则受“稍冗”、“多深僻”之苛评,若改题女子则被赞誉至此,由此可窥明清女性文集编者的审美倾向*孙康宜指出:“(女性选本)作者、真伪等问题已不再重要,关键的是选本中的女性形象必须显得佳淑可人,要能吸引读者。也许正是在这种氛围中,传说中的林鸿外室张红桥之情诗才会出现。”《孙康宜自选集》,第120页。。
无论毛滂的《调笑》还是杨慎的《调笑白话》,皆为歌筵妓席的娱宾之作,毛滂原诗中“此夜灵犀已暗通”一句所暗含的“两下通情”的性意味,男性读者大概了然于胸。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楔子,红娘唱道:“春恨压眉尖,若得灵犀一点,敢医可了病恹恹。”万历批点本在此句下均有批语:“古词有灵犀一点通,极亵之词也。”*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 徐文长批点本《重刻订正元本批点画意北西厢》。杨绪容:《王实甫〈西厢记〉汇评》,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84页。清代大评点家毛西河亦批曰:“灵犀一点,亵词。”
晚明闺秀诗选的编集者多为男性文人,却在“灵犀”这一亵词上面相当的宽容,全不考虑“闺门肃然,虽先生亦敬惮之”(朱秉器《续玉笥诗谈》)的杨夫人如何能吟出此等春情。有趣的是,明天启元年刻本《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西厢记》第十一折“问病通枕”新增了“西厢月冷濛花树”至“玉环寄恨人何处”6句《调笑》诗,作为莺莺的上场诗,以显示莺莺对于张生的挽留情意。然而改编者又顾忌“灵犀”之亵词本意,故改“此夜灵犀已暗通”为“一点灵心已暗通”*《槃薖硕人增改定本西厢记》卷上,上海: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据北京图书馆藏本影印,1963年。。
万历崇祯年间的女性诗集纷纷选刊冠名为杨夫人黄峨的《莺莺诗》;与此同时,多家刊刻本王实甫《西厢记》附录亦收入署名毛滂或李邴的《莺莺诗》;《宋六十名家词》等词本则录有署名毛滂的《调笑》词——同一首《调笑·莺莺》,在三种系统中分署着三个作者,呈现着三种面貌,各行其道,互不干涉。
康熙六年王端淑编选的《名嫒诗纬初编》、康熙十二年刘云份编撰的《翠楼集》初集*《名媛诗选翠楼集》,上海:上海杂志公司,1936年,第26页。等闺秀诗选,大多收入黄氏《莺莺》诗,可窥此诗已成杨夫人黄氏的代表作。而在词学领域,康熙皇帝命儒臣校勘词谱编撰而成的《钦定词谱》(亦称《康熙词谱》),则以毛滂《调笑》10首的形制作为《调笑令》的正体,第七章正是“莺莺”*《钦定词谱》卷40,北京:中国书店,2010年,第1203—1206页。。《钦定词谱》是“倚声家可永守法程”的词人必读词谱,按理说毛滂之词被官定词谱收录为正体,应当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勘正闺秀集对黄氏《莺莺》诗的误收,然而闺秀诗选的编选者显然并没有参考《钦定词谱》。乾隆年间,四川彭遵泗编修的《蜀故》卷16收入黄氏《文君》、《莺莺》二诗,道光二十六年周寿昌辑订《宫闺文选》,“七言古诗”也收入黄氏《莺莺》一诗*周寿昌辑订:《宫闺文选》卷18,道光二十六年(1846)小蓬莱山馆。。
《调笑·莺莺》在三种系统中平行存在的状态,到了雍正年间有所变化,那就是闺秀诗选系统的杨夫人黄氏诗,流播到了《西厢记》戏曲刊本之中,前文提到况周颐发现的“明杨升庵黄夫人《题双文小像》七古一首”即指此诗。顺治康熙年间多种《贯华堂第六才子书》、《怀永堂绘像第六才子书》以及康熙四十二年(1703)钱酉山编次的《雅趣丛书》,均未刊载这首七言题像诗。据笔者近年搜罗海内外清刊本所见,“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一诗所配合的莺莺像(双文小像),皆为临风举袖的古装女子,此造型从未见于明代刊本,应为清刊本新添。像旁一律刻有“陈应隆摹”四字与“必大”二字印文,则陈应隆为此像之画工(见图2)。成书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的冯金伯《墨香居画识》,共收入乾隆中后期在世画家770余人,大都是作者的师友一辈,其中提到苏州人陈应隆(字必大),工写真及花鸟*《清代传记丛刊》第72册,台北:明文书局,1985年,第8页。。2003年嘉德秋季拍卖会上曾展出“金阊弟子陈应隆敬写”的《纯阳吕祖图》立轴,绘于乾隆十一年(1746),像旁有袁枚题诗。可以推测清刊本莺莺像的画工陈应隆是活跃于乾隆时期的苏州画家。此祯小像的配诗题为“题双文小像 杨升庵夫人作”,后钅今有“耕野程士任”五字和“自莘”的小章。这里的程士任就是将毛滂《莺莺》诗改换为“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的始作俑者。
图2
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美国密歇根大学、日本京都大学、韩国檀国大学的《舟山堂绘像第六才子书》,以及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成裕堂绘像第六才子书》,书前均载有雍正十一年(1733)署名程士任的《重刻绣像六才子书序》。此序以“观夫凤吹流声,专需寸管,月华漾彩,必藉微云”开篇*另,清嘉庆二十一年三槐堂刊本《槐荫堂绘像第六才子书》亦载有程氏自序。伏涤修、伏蒙蒙汇编:《西厢记资料汇编》上册,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第363页。,序中提到“爰申镂绘,裁作袖珍之巧”的重刻工作,序末有“雍正癸丑岁仲春耕野程士任自莘甫题于成裕堂”*舟山堂本则作“雍正癸丑岁仲春耕野程士任自莘甫题于舟山堂”。但现存四种舟山堂本的目录页皆有“成裕堂绘像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目录终”字样,说明此乃舟山堂盗挖成裕堂版重梓。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根据京都大学藏本有此判断(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0年,第21页)。。此之后两年,即雍正十三年(1735),成裕堂还出版了程士任新刻的《绘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书前程氏自序称“爰为寿梓,裁作袖珍,别出绘工,另开生面”*浙江图书馆藏《成裕堂绘像第七才子书琵琶记》精刻巾箱本,雍正十三年(1735)程士任自序。卷首毛声山序后,题为“雍正乙卯春日七旬斋叟程自莘氏较刊于吴门之课花书屋”,可见程士任与陈应隆一样活跃在苏州一带。,可见程士任在雍正晚期对《西厢记》和《琵琶记》进行了新增绘像与改形制为袖珍巾箱本的重梓工作。他不仅延请画工陈应隆创绘新图《双文小像》,而且一改清前期旧本的双文小像配诗“竝燕莺为字”五言诗*如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北京图书馆傅惜华旧藏、早稻田大学等地的康熙五十九年怀永堂刊巾箱本《绘像第六才子书》,双文小像题诗采用的是赵宜之诗。,将新图的配诗改为杨升庵夫人作的七言诗。诗云(见图3):
春风户外花萧萧,绿窗绣屏阿母娇。白玉郎君恃恩力,尊前心醉双翠翘。
西窗月冷蒙花雾,落霞零乱摇墙树。此夜灵犀已暗通,玉环寄恨人何处?*如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北京图书馆傅惜华旧藏、早稻田大学等地的康熙五十九年怀永堂刊巾箱本《绘像第六才子书》,双文小像题诗采用的是赵宜之诗。
国家图书馆藏,T3572《舟山堂绘像第六才子书》,雍正十一年刊本。
正如上文所述,明末清初通行的闺秀诗选本在将毛滂《调笑·莺莺》刊为杨夫人黄峨《莺莺》诗时,第五、六句皆改作“西窗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摇墙树”。这两句诗犹如“防伪标志”,表明程士任重梓《西厢记》时,并未参考《西厢记》明刊本或《东堂词》等词选本,而是从当时流行的闺秀诗选中抽出杨夫人《莺莺》诗,改题为“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值得注意是,程士任在重梓这首诗的时候也“夹带私货”,加入了防伪标志,那就是将“西窗月冷濛花雾”的“濛”字改为“蒙”字。从雍正晚期的成裕堂本、舟山堂本到乾隆时期的致和堂本、文苑堂本等等,所有的“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一诗皆作“西窗月冷蒙花雾”,而且诗后都有“耕野程士任”字样和“自莘”二字小章。
进入乾隆时期,陈应隆摹《双文小像》、程士任写“杨升庵夫人诗”的图像诗赞组合屡被各家书坊翻刻、重印,成为《第六才子书》的标准插图。乾隆年间邹圣脉汇注本《妥注第六才子书》及之后各家翻刻的“妥注本”,多采用这组插图*据笔者所见,乾隆丁亥(1767)琴香堂刊《绣像第六才子书》、乾隆乙卯年(1795)学古堂《云林别墅绣像妥注第六才子书》、道光年间启元堂刊本等,都翻刻了这幅插图与题像诗。。乾隆四十七年的《楼外楼订正妥注第六才子书》弃用陈应隆摹《双文小像》,另从乾隆八年《晚笑堂画传》翻刻汉朝女子“班倢伃像”作为莺莺像,除了将旧本的班倢伃诗赞更改为“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之外,人物造型几乎没有任何更动*台北国家图书馆藏乾隆四十七年《楼外楼订正妥注第六才子书》。参见徐文琴:《主题的易位与形像再塑——清朝〈西厢记〉木刻版画插图研究》,《美术学报》2008年第2期。。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一诗甚至比莺莺画像更为深入人心。
现存上百种《西厢记》清刊本之中,以邓汝宁注解音义的《笺注绘像第六才子西厢释解》*本文所据为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本。此本与国家图书馆郑振铎旧藏、日本天理图书馆、日本关西图书馆等藏本为同一版本。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第31页。(下称“邓注本”)刊行量最大。此本参合了金圣叹批本、毛西河批本等多家评释本,并加入音释,因其形制完整,清中期以后多间书坊重刻此版(见图4)*《增补笺注绘像第六才子书释解》、《合订西厢记文机活趣全解》均为此版的重订本。参见傅晓航:《金批西厢诸刊本纪略》,《戏曲研究》1986年第20辑。。由于现存邓注本书前录有康熙八年(1669)汪溥勋所作序,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北京大学、中山大学等多家机构的古籍善本书目均将馆藏邓注本判定为康熙刊本*比如赵春宁《〈西厢记〉 传播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05年)的附录《现存明清〈西厢记〉刊本(初编)》根据各馆善本书目,列出十几种康熙八年(1669)刊本。徐文琴《主题的易位与形像再塑——清朝〈西厢记〉木刻版画插图研究》亦将邓注本全部视作康熙刊本。。此前已有论者指出署名为“汪傅勋”序文实乃书坊改篡明末天章阁本的“醉香主人序”而成,再加上凡例中提到了康熙末年的钱酉山《雅趣丛书》,基本可以断定邓注本的时间不可能早至康熙八年*傅晓航:《金批西厢诸刊本纪略》,《戏曲研究》1986年第20辑。。笔者发现这些邓注本之首皆绘有陈应隆版《双文小像》和“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诗,诗后附有“耕野程士任”字样和“自莘”二字小章,书前却没有程士任重梓本的自序。结合上文关于这首题像诗的考证,我们可以推论,历来被各家图书馆记为“康熙刊本”的邓注本《笺注绘像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应该是雍正十一年之后的晚出本。
图3
图4
现存卷首载有“杨升庵夫人作《题双文小像》”一诗的清代中晚期邓注本,普遍在封面的右栏标明《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这是一个值得追究的出版现象。吴吴山是康熙时著名文人,先后娶过三名才女,据称这三位夫人曾先后评注《牡丹亭》,康熙三十三年梦园刻本《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面世,当时虽被疑“大约为吴山所自评,而移名乃妇”(清凉道人《听雨轩赘记》),此注本仍以三妇合评的新颖方式得到闺阁界的推崇。女诗人林以宁评价说:“(《牡丹亭》)又得三夫人合评表彰之,名教无伤,风雅斯在。”*林以宁序,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藏清刻本《吴吴山三妇合评新镌绣像玉茗堂牡丹亭》。乾隆时期的书商正是看准了这种女性阅读潮流,伪造出《吴吴山三妇评笺注释第六才子书》。该书除了标题为“三妇合评”,实则书内的目次、版式、内容与之前的邓注本并无差异,并无一字一句是吴吴山三妇写下的批注,更没有《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还魂记》的女性题跋*吴允、黄强:《吴吴山三妇合评过〈西厢记〉吗?》,《古典文学知识》2014年第2期。。
清初女诗人顾姒在《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跋语中曾说:“百余年来,诵此书者如俞娘、小青,闺阁中多有解人。”此语总结了明清之交文学阅读的女性意识之觉醒——闺阁中多有解人。正如《红楼梦》所描述的,清代女性对于《西厢记》、《牡丹亭》极为熟稔和热爱,清中叶之后,副标题为《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的邓注本,屡屡被不同的书坊重刊*据黄仕忠《日藏中国戏曲文献综录》(第31—34页),日本现存三妇合评本就有7种之多。笔者所见本则有国图致和堂巾箱本(郑振铎旧藏),国图郁郁堂大开本,首都图书馆兴文堂本(吴晓铃旧藏),日本庆应大学藏嘉庆年间维经堂本,东京大学藏乾嘉年间致和堂的两种邓注本以及网络上拍卖的五云楼刊本、善美堂刊本、文苑堂刊本、振贤堂刊本、道光二十九年两益堂本等等。。在这些版本的卷首,刊载前代著名闺阁才女的杨升庵夫人所作《题双文小像》一诗,与标题“三妇评笺注释”一样,意在唤起读者从女性视角阅读《西厢记》的觉知。
北宋男性词人毛滂《调笑》词中的《莺莺》诗,在万历时期明刊本《西厢记》附录中只是被忽略与被误传的平庸之作。当它的作者被闺秀诗集的编选者改题为杨夫人黄峨之后,“西厢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墙东树”诗句所呈现的莺莺口吻,也被偷换成“西窗月冷濛花雾,落霞零乱摇墙树”的普适性闺怨,读者很容易由诗语触发对于莺莺情事、杨夫人身世等等的一连串联想,诗中“玉环寄恨人何处”遂更添几分幽怀与怨致。经过了改头换面之后,杨夫人黄峨因此诗而被视为《西厢记》的“闺阁解人”,诗评家甚至认为“《会真记》费千百言,此诗只数语,但尽不相上下”。杨夫人《莺莺》诗由闺秀诗集流入清雍正年间的《西厢记》刊本,一变而为卷首的《题双文小像》,如此强调“玉环寄恨”的杨夫人题诗,配合着深情内敛的莺莺小像,图文并茂,为全书埋下“情伤追悔”的悲悯主题。经过了邓注本《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等强调女性视角的《西厢记》清刊本泛滥,清末民初的文人对于《西厢记》的阅读期待已经不自觉带上了“有色眼镜”,这也是为什么这样一首伪托成杨夫人的题像诗可以骗过“晚清四大词人”况周颐的行家之眼,被他评为天鹿吉光的“至佳之诗”。
毛滂《调笑·莺莺》一诗的流转史,实则透射出明清时代《西厢记》多层次的阅读接受史。
【责任编辑:张慕华;责任校对:张慕华,李青果】
2016—05—06
吴 真,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872)。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3.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