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武
王登峰住的地方叫幸福小区。以前这里是坝阳古城,古戏台、财神庙、迎春楼、马帮客栈等地名尚能解释很多年前这里曾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所在。史料记载:马帮客栈在民国时期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宾馆,客房七十余间,往来贵阳和昆明的马帮在这里住上一夜,去财神庙求个保佑,去戏台看场地戏,再去迎春楼逍遥一回,路途上就多了些踏实,多了些回味,对艰辛的感受就会少一些。
刘辣狗和张东羊到这个工地的时候坝阳古城还没有撤,他俩去客栈、戏台、迎春楼看过,看到的都是时过境迁的冷冷清清。还去财神庙求神,据说财神庙求什么都灵验得很。他俩主要是希望找到大钱,几个月了,大钱还是没有找到,也不知道去财神庙许愿是不是也像请客送礼一样,一两次是很难达到效果的。
老城区现在改造成了幸福小区。幸福一期工程前年建好的。就是在老城区的边上紧挨城市主干道的沿路建了高房。二期工程拖了两年,今年年初才动工。原因是拆迁上遇到了一些问题。现在凡是与拆迁有关的都会有些问题。二期的A幢楼已经封了,二楼1500平米成了王登峰、刘辣狗、张东羊的住处。刘辣狗和张东羊比王登峰大五六岁,都是一个乡来的。工地有民工一百来人,其他的住惯了工棚,也是不愿意搬来搬去。刘辣狗说,如果高楼卖出去了,就没有机会住了,今后买房的有钱人也算是步我们后尘,我们比他们还先享受。这说法得到了张东羊的积极响应。王登峰是没有发言权的,初来乍到,一切都听刘辣狗和张东羊的。
幸福一期盖的房子成一条直线,这条直线和对面的另一条直线之间的主干道叫中华西路。二期的面积大,占了坝阳古城的三分之二,先修的A幢楼和一期的房屋垂直,王登峰、刘辣狗和张东羊住的二楼是一个长方形,当初他们把板房建在远离一期的那一头,那头靠着一个小山,挡住了一些风,冬天了,风的脾气很大,来来去去总是呼啦啦的。A幢楼前面被政府规划成了另一条路,叫坝阳路,走势和A幢一样,也和一期的房屋垂直。那座小山也在幸福二期的范围,这些天被各种各样的机械挖着推着,黄烟滚滚,来来去去的风把滚滚灰尘也带着到处走。王登峰、刘辣狗和张东羊又把板房搬到紧挨一期的这一头,三人把长方形的两个长边用空心砖封了一部分,距离比板房长一倍左右,这样也能挡住一些风,挡住一些灰尘。王登峰睡靠山墙的这边。刘辣狗和张东羊是不愿意睡靠山墙这边的,主要是风大,山墙的这边也封了半人高的空心砖墙,这是按王登峰的要求封的,再高了光线不好,这幢房子还没有通电,王登峰要看书,只能依靠自然光。
吃罢晚饭,刘辣狗和张东羊约王登峰去迎春楼逍遥,王登峰说有事,不去了。都知道王登峰在扯谎,在这座城里,一无亲二无戚的会有什么事呢?张东羊对王登峰有些不满,说和我们一起降低了你的身份不是!刘辣狗倒不在意,说他不去就算了。然后和张东羊下了楼。整个工地的人都知道王登峰喜欢看书,这本来没有什么不好,但在人人都不看书的地方看書,就是不合时宜。
尹老板今天发了上一个月的工资,王登峰、刘辣狗和张东羊三人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了一张“大红花”的奖励券。这是尹老板的新发明,他在很多场合都说要将这项发明申请专利,不能让那些头脑简单的暴发户偷师学艺。民工都不知道尹老板的名字,但只要知道姓氏是不影响称呼的,他们每天吃饭用的餐券上有尹老板的签字,奖励券上也有。尹老板应该是专门学过签字的,只签一个“尹”字,一笔画,这就很艺术。尹老板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今天第一次和王登峰有了交流。尹老板其实是特意等着王登峰的,因为王登峰领到的现金最多。财务每月发工资都必须由尹老板签字,每月民工能领到多少工资尹老板最清楚,财务部门用的公式是这样的:日工资乘上实际上班天数。民工只要进了城,工作起来都是很自觉的,上下班比公务员准时多了。除了各工种的领班,其他民工用公式计算的部分大同小异,当然这是理论值,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工资中有很多的减项。
尹老板立志要做一个中国最人性的老板。王登峰不知道这样的老板算不算人性,但刘辣狗和张东羊说尹老板不是那种无奸不商的人,是最有人情味的。刘辣狗和张东羊在外面很多年了,好多工种都干过。王登峰是第一次出门,没有比较,不好说。
尹老板把一期已经建好的幸福大厦二楼按功能隔成了几个区域。有食堂,名字叫尹式饭庄,整个工地的人都在尹式饭庄用餐。民工先不用付钱,次月初从工资里扣。饭庄隔壁设有小炒部,是给民工开小灶用的,想吃顿红烧肉或者白片肉了,去小炒部,按规定的价钱付上等面值的餐券即可。饭菜都不贵,和外面比较起来价格还要低一些,所以说刘辣狗和张东羊说的也是实情。小炒部隔壁是便利店,卖些小吃和廉价的烟酒,和外面超市的价格也是差不多,方便大家嘛,都是干体力活的,每天喝二两烧酒,解解乏也是必不可少的。便利店里的东西也都是可以用餐券换的,不然还叫什么便利店?便利店旁边是娱乐室,其实就是麻将室,如果想玩扑克,把麻将收起来换上扑克即可。在娱乐室打麻将或者玩扑克都是带彩的,大小不等,大家都是知道的,这年头玩什么都得带点输赢。尹老板不管这些,只是每桌按小时收费,每小时二十元,要花水电嘛,收点费也是合情合理的。这个费用也可用餐券代替。娱乐室再往里走,就是按摩室,按摩和喝二两的意思差不多,都是解乏。按摩室的名字就是以前这个老城区妓院的名字,叫迎春楼。名字挂出来,民工都明白了。也有不明白的,比如刚来这个工地的时候,王登峰就不明白。每天到尹氏饭庄吃饭,都在一层楼,时间长了,耳濡目染,王登峰就知道迎春楼的经营范围了,是挂羊头卖狗肉。早餐和中餐还好,走廊尽头静悄悄的,少了想法,晚饭后,你的眼光迈都迈不过去。去那里的民工也不忸怩,就像是去工地干活那样,理直气壮。那些服务员呢,就站在走廊上,拉拉扯扯,嗲声嗲气。手脚是那个柔和哟,像没有骨头一样,声音也是那个柔和哟,如棉花一般。这个时候,民工们潦草地吃罢饭,喝二两烧酒,腿不自觉地就朝走廊尽头去了。
尹老板把他开的食堂、便利店、迎春楼等称为附属设施,他对大伙讲清楚了的,说我一个开房地产公司的,赚钱得靠主营业务,就是盖房子卖,所有的附属设施都是为了方便大家,不赚钱的,有时还是赔本生意。民工心里都有一杆秤,也到城市的旮旮角角去比较过,比较来比较去,还是尹老板的附属设施划算,而且还少了几块车费钱。
尹老板的奖励办法被他称为尹氏激励机制,民工听不懂这些,有几个老一点的民工是从人民公社走过来的,说不就是发大红花嘛。尹老板说,对对对,就是大红花。工地上的民工只要一个月内满勤就能得到一张名叫“大红花”的奖励券,这对民工来说不难,因为干民工这行不是旱涝保收,是干一天得一天的工资,所以没有人愿意去睡大觉。老家那边的人不允许,都眼巴巴地等你的工资打回去生活;领班也不允许,各个班种都有工作进度。所以次月结算工资的时候,每位民工几乎都能得到一张“大红花”。
“大红花”有指定的消费地点,就是迎春楼,消费一人次就用一张券。“大红花”不像餐券那样标有面值,但大伙都会计算,对于工地上一些未婚的年轻人来说,一月一张“大红花”显然不能满足蓬勃向上的身体,有时想把那股蓬勃劲压下来,就只能用人民币去解决,就得花去一百五十元。这样等量换算,一张“大红花”就是一百五十元。民工一天的工资是一百元,一天的生活费是二十元,这还不算去小炒部开小灶和去便利店买烟酒的,所以去一趟迎春楼就花掉一百五十元对一些老点的民工看来,是最不划算的买卖。老民工是过来人,对迎春楼经营的那些東西兴趣不大,说是既伤身体,还花金钱,是损了夫人又折兵的事。老民工每月拿到“大红花”会存起来,然后卖给更年轻的民工。虽说等量换算下来,一张“大红花”是一百五十元,但实际也还要不违背供求关系。刘辣狗和张东羊深谙此道,发工资这天“大红花”是最多的,理论上最便宜。所以刘辣狗和张东羊离开王登峰后并没有急吼吼地去迎春楼,他们去工棚找几个年纪大的民工。以前他俩就收购过“大红花”,以七十元一张的价格收购的,这样一算,凭空就赚了八十元,相当于干一天的纯收入。今天刘辣狗的收购生意没有以往顺利,原因是几个老民工要现钱,说赊账的话必须按一百五十元一张,一分不少,这叫赊三不如现二。老民工也算是在外面混了多年,也是知道供求关系的一些道理,刚发“大红花”,人人都有,就烂贱了,卖不出好价钱,等放到月中,一般能卖一百至一百二不等。刘辣狗和张东羊早上发了工资后就把钱往家寄了。张东羊家屋里的来电话催了几次了,说家里要出去吃喜酒,礼钱都没有,都在等米下锅。自从来到这个工地后,刘辣狗和张东羊寄回家里的钱明显少了,并不是说尹老板在工资上克扣,没有这样的事,都说了,尹老板是个有人性的老板,相反来说,尹老板不仅不克扣,开的工资还比别的工地高一些,好多工地还是一天八十元,多点的最多也才一天九十元。尹老板开工资也是最及时的,好多民工就是冲着尹老板的这点好来的。拖欠民工工资虽说现在已经上纲上线,实际上也还是在拖,拖的时间长了,拖没有了的也有。刘辣狗和张东羊的钱不是拖没有了,蛋糕就那么一小块,给迎春楼凭空切去了一部分,拿回家的当然就少了。刘辣狗屋里的为这事还在电话里和他吵过架。
尹老板这个工地最大的好处是,只要有力气,有没有钱都能活下去,生活费,也就是餐券,是公司提前发的,次月结算,如果一个月未满就用完了,还可以到公司财务去赊。当初尹老板发明此项激励机制的时候,老板娘还颇为不满,说尹老板这些年吃饭撑憨了,菩萨心肠能找到钱?那是竹子开花骡子下崽的怪事了!第一次结算的时候,尹老板用事实回敬了老板娘,老子憨还是你这个木头婆娘憨!其他工地的民工朝尹老板的工地涌来,陆陆续续,源源不断,尹老板也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民工多了,就是干活的人多了,工期相应的就短了,融资的成本跟着就少了。好多老板找不到钱就是工期拖长了造成的,融资都是要付息的,工期越长,付的利息就越多。这种机制还有一些赚钱的地方,说起来有点复杂,尹老板就没有给老板娘讲。
迎春楼的消费是不允许赊账的,这也是尹老板的规定,所以迎春楼不能用餐券抵账。尹老板以前也是民工,知道民工在这方面的消费是个无底洞,如果放任自流,一个月的工资远远不够,这就相当于资不抵债,拆了东墙补西墙,窟窿会越补越大,这是风险的根源。但不赊账就会遏制消费,这和尹氏激励机制的核心又不相吻合,这就有了矛盾。尹老板自有解决办法,他的解决办法证明他确实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老板。只要民工每月满勤就能得到一张“大红花”,拿着“大红花”就可以到迎春楼免费消费,这就好比发烟给你抽,抽上瘾了你得自己去买。尹老板确实是一个人性的老板,去迎春楼的民工每月消费满十次,尹老板又奖励一张“大红花”,这是对忠实顾客的优惠大酬宾。为了有可操作性,迎春楼有专门的服务质量反馈券,有服务员的签字栏,也有顾客的签字栏,当然签字只是签上工号号码,所以尹老板的民工都有固定的工号牌,好多人还不明就里,说像个犯人似的。
王登峰在财务部的工资册上签完字,尹老板就说话了,你是王登峰?王登峰说,嗯。尹老板威严的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小伙子挺节约的嘛,干民工是要耗体力的,不能亏了身体。王登峰这月也是领了两千四百元现金,每天工资一百,一个月是三千,扣除每天二十元的生活费一月共六百元,正好二千四百元,也就是说王登峰除了吃饭,没有其他消费。尹老板对他的激励理论已经着迷,该机制的理论核心是刺激消费,载体是支付循环。换句话说,他希望在他那里领工资的人领到的工资都用其他消费消抵,这样就减少了现金使用,也减少了融资成本。尹老板是一个追求极致的人,他最大的理想是能开一家银行,这样,他的循环支付就再完美不过了。这样的好处还有一个,就是从报表上看,到处都在开支,体现在实现的利润上就少了,上交的税款也就少了,实际上开支很少,那些减少的利润成了他腰包里的纯利。他比照农夫山泉的说法,说他自己是利润的搬运工。
尹老板通过刘辣狗和张东羊了解过王登峰,他说小伙子,你还准备去高考?王登峰还是说,嗯。尹老板说人生不是只有高考一条路嘛,行行出状元嘛,像我,高考也失败,现在还不是混得风生水起。尹老板说的是实情,他当初高考失败后进了城,用小恩小惠笼络了老家的一伙人,成了包工头,一步一个脚印,成了今天的尹老板。王登峰没有想过成为王老板,他想的是考上北京的学校。尹老板把“大红花”亲自递到王登峰的手里,这是最高待遇了,工地上的民工得到的“大红花”都是财务发的,王登峰此时想明白了,尹老板就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他没有看懂这最高待遇后面是最高层次的鼓励。他接过“大红花”, 嘴唇翻了翻,有句话在嘴边鼓了鼓,他想请求尹老板用“大红花”抵生活费,这样他每个月的收入就会多一百五十元。王登峰就是这点不好,害口实羞的,刘辣狗和张东羊收购“大红花”的时候,他也想卖给他们,但也不好意思开口。
王登峰是九月份来工地的。高考时数学拖了后腿,灰溜溜地回家干了一个月的农活,他认命了,父母已老,已经供不起他了。他上高中的时候是他在广东打工的三姐给的钱,现在三姐结婚了,再给钱三姐夫就不情愿了。就在他把年轻力壮准备完全交付给土地的时候,他收到了女同学的明信片。女同学考上了首都的一所大学,不好也不坏,但她在天安门照的那张照片绝对是好的。明信片是女同学自己做的,照片就印在明信片上,头发像波涛一样汹涌,已经快飘到城墙上的毛主席像身上了。收到明信片的第二天,王登峰就进城找刘辣狗和张东羊,王登峰目标明确,干到明年三月份,就去复读参加高考。
王登峰已经有四张“大红花”了。王登峰得到第一张“大红花”的时候,刘辣狗和张东羊就要带他去消费,同一个地方来投奔自己的兄弟,当然要好好照顾。王登峰不去,他希望那张“大红花”能换成现钱,如果明年也能考上首都的大学,他也要去天安门看一看毛主席,这样他和女同学就平等了。当初他们在县中学读高中的时候就是平等的,现在距离拉开了,他得尽快弥补回来。所以王登峰的每一分钱都要从长计议,用钱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迎春楼就在王登峰那间板房的对面,从板房的那扇正方形的窗子,正好能看到迎春楼的包房。板房的窗子本来是用来采光看书的,现在多了一个用途。A幢晚上本来也没有电,王登峰的精力都集中在对面的迎春楼上。迎春楼的窗子都有很厚的窗帘,一丝光都很难透出来,但也有百密一疏的地方,窗帘杆的正中位置有一个固定杆子的塑料圈,从两边把窗帘拉到中间后就会被塑料圈挡住,窗帘就会有一条缝隙,从王登峰这里看过去,刚好能看到迎春楼第二间包房里面的丝丝点点,就是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丝丝点点,让王登峰有了许许多多的想象空间。王登峰没有做过男女之事,对这方面的知识来自书本和影视,这怎么说也只能算作纸上谈兵,所以刘辣狗说王登峰那玩意儿是不是没有长成熟也让王登峰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自己对去迎春楼是相当的排斥,那么是不是在这方面有哪样不正常呢?王登峰每晚对迎春楼第二间包房的着迷程度超过了他大清早起床看书。那条隙缝让他度过了许多难熬的黑夜,那条缝隙让他产生了许许多多的联想,那条缝隙是他王登峰的专有资产,已经姓王了,他把那条缝隙称为“王熙凤”。
王登峰通过“王熙凤”看到各色人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但都只是基本的轮廓。至于长成什么样,皮肤是好还是坏,他一概不知。甚至说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包房里的床在里角,从包房进去经过那条缝,或者从床上起来再经过那条缝,都是稍纵即逝的事情,更多的内容只能靠丰富的想象。有一天,那间包房的窗帘拉得潦草了一些,缝隙开得大了些,王登峰看到了一个比较矮小的女子,她正和一个民工挑逗。王登峰突然就想到了他的三姐。村里的人闲言碎语中会时不时说到他的三姐,意思是说他三姐在广东是做那一行的。那时他正读高中,每个月三姐会按时寄钱回来。有一次没有钱了,他给三姐去了电话,过了几天,他收到了三姐的汇款,五十元,这是他三姐汇得最少的一次。又过了一天,他又收到了三姐的汇款,这次是八十元。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他知道三姐其实在那边也是多么的不容易,他每用一分钱,心里都会疼着。高考失败后,他安慰自己,终于不用花三姐的钱了。三姐几个月前结婚了,结了婚的三姐还鼓励他去复读。但他知道,再用三姐的钱三姐夫会不高兴的,三姐就会受气的。
从尹老板那里拿到“大红花”出来,王登峰见到了这个矮小的女子。民工都叫她小桃子,说明她和民工们都混得很熟了。小桃子不仅矮,还瘦,脸白掐掐的,像大病了一场那样。长得一点也不像王登峰的三姐,倒有几分像他在首都上大学的同学。小桃子手里拿了一大堆“大红花”,她是到公司兑换钱的。这也是公司的规定,每月迎春楼把收到的“大红花”拿到公司财务来兑换钱(当然她们兑换钱的时候也有许多减项,比如吃饭的,比如在便利店买零食的),这些“大红花”又被公司奖励给满勤的民工。
王登峰故意在财务室门口等着小桃子,他说:“哎。”
小桃子也说:“哎。”
就算打过招呼了。小桃子对王登峰的印象不错,因为民工虽然也被有的人瞧不起,但对这迎春楼的,他们还是有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的,打招呼都带有轻蔑和不怀好意。
小桃子没有见过王登峰,她说:“新来的?”
“来几个月了。”王登峰通过那条缝隙见过小桃子很多次,又说,“我手头有四张大红花。”
王登峰等小桃子就是为了“大红花”的事,既然没有别的销路,小桃子也许是一条路子。
“哦,怎么不用?”小桃子说。
王登峰没有直接回答小桃子,说你这个年纪应该去读书。小桃子说读什么书,学的东西都还老师了。小桃子长得确实不像他的三姐,但王登峰就是觉得像,当初他三姐成绩也不错,但家里根本供不起两姐弟一起读书,三姐就打工去了。两人快分手的时候,王登峰把四张“大红花”递到了小桃子的手里,小桃子退了回来,说你在我这里消费,我就正大光明地收你的“大红花”。王登峰说你拿去公司兑钱嘛。小桃子说帮你兑钱?王登峰说也可以这么讲,兑了钱后给我多少都行,如果你需要的话不给也行。
晚上王登峰还是通过板房的正方形窗子观察对面,这次观察的目的不同于以往,他是不希望看到小桃子的身影。张东羊中途回来过一次,他来找王登峰借“大红花”,他的那张已经消费了,消费完还意犹未尽,被迎春楼的服务员左磨右缠地又消费的一次。迎春楼是按次数收券或收钱的,张东羊已经没有券了,得付现金,现金已经寄回家了,没有办法,来找王登峰借。王登峰说没有。张东羊生气了,说我看你就是小里小气,借了又不是不还你,况且你又不用,放着又不下崽,简直是浪费。王登峰见张东羊生气了,就赌咒,说如果我身上有“大红花”的话我就从这个窗子滚下去,不得好死。话说到这份上了,张东羊气冲冲地扭头走了,走的时候回头恨恨地又骂了一句,谎话连篇的,你真的会不得好死。
张东羊走后,王登峰通过那条缝隙就看到了小桃子。她是和一个民工一同走进第二间包房的。王登峰失望极了,但又还存有一丝希望,就是希望小桃子和那个民工不要干那种事情。两人一晃眼就看不见了,因为那条缝隙的可视范围有限,王登峰觉得视角有问题,头往板房正方形窗子左边移,看不到,又往右边移,还是看不到,卧在床上从正方形的下边往上看,看不到,又站在床上往下看,还是看不到。不知不觉,头就拱出了正方形窗子。
民工们知道工地上死了人是第二天一大早,警车接到报警后迅速出现场。张东羊中途赶回了宿舍,差点脱不了干系,好在工地的看门员证实了张东羊走出宿舍的时间,那时看门员正好给家里打电话,张东羊和他打了招呼。通过高科技确认王登峰死在张东羊走之后,而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再来过A幢。
警察在A幢二楼王登峰住的板房里搜到了五本书,高三年級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英语,数学书里有一张明信片。警察初步作出了王登峰自杀的判断,高考失败后对生活灰了心,而明信片上的那个人可能是在王登峰心灰意冷的时候,又给了他当头一棒。王登峰死时眼睛睁得很大,警察尸检的时候,他的眼睛还在鼓着,眼珠子似乎还在转来转去,好像在探寻什么。这是警察疑窦丛生的地方,自杀的人,眼睛是悲观的,是迷茫的,是失去信心的。
刘辣狗和张东羊对王登峰自杀深信不疑,他们一直觉得王登峰阴不溜秋,话也不多讲,怪怪的。刘辣狗说连迎春楼这种地方都不感兴趣的男人对生活有信心才是怪事。张东羊多了一份心事,他更坚信王登峰的自杀,因为他说过王登峰不得好死。只是他咒王登峰的时候有个前提,所以希望在警察搜查的遗物中能得到什么证实,他确实没有听到王登峰身上有“大红花”的任何消息,这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
警车叫着赶到幸福小区的时候,小桃子正在酣睡,做这行的都是晚上工作白天睡,她睡的就是二号包房,迎春楼的服务员都睡在包房里。小桃子听到警笛声后就醒了,迎春楼的服务员对警笛声比较敏感。小桃子睡眼惺忪地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王登峰的死样,那时警察正好从死人的位置向四面八方瞭望,当警察的眼睛转到迎春楼的时候,小桃子迅速把窗帘拉拢过来,那条缝隙被她用头上的夹针别住了。小桃子想,王登峰给她的那四张“大红花”兑换成现金后真的不用给他了,为此,小桃子多少有些不安。
责任编辑 鲁书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