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六岁初长成

2017-06-03 21:24许连顺金莲兰
民族文学 2017年3期
关键词:丈夫妈妈老师

许连顺+金莲兰

我不禁犯了踌躇,不知该怎样拉开这扇门,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圆圆的褐色铜把手,冰冷而坚硬。那冰冷和坚硬,如同不吉利的预感一般瘆人。就像是不慎触摸了什么符咒,暗黑的气息爬上手掌。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紧张过。好像扭动这个把手,进了这扇门,就会被永远幽闭在这个空间一般。极度的恐惧令我胸闷气短,连下腿都软软的、颤颤的,像融化的蜡烛。

结婚五年了,才盼来下腹似鼓非鼓,我和丈夫认定这次肯定是怀上了。可是,都快两个月了,我就是没能去医院。好想正式接受诊查,确认怀孕,可迟迟未能登医院之门,只是揪着心等待。不是我多么的沉着,会忍耐,这五年间,不知去过多少家医院,多少次躺在冰冷的诊查床上,那累积下来的失望,那无数次的自虐,令我恐惧令我踌躇,不敢轻易拽动那门把手。没经历过的人肯定不知道,三十五岁不尴不尬的年纪,因不孕出入妇产科,是多么令人自愧让人畏缩的啊。但愿这次用不着自愧,也用不着畏缩。

从认定怀上孩子的那天起我就到处购买婴儿服。其实,这些年买的婴儿服早已够开一个时装展了,可我兀自痴迷于购买婴儿服装。因为好看买,看着小得稀罕买,也许会生男孩买蓝色的,说不定是女孩再买粉色……每次购买都自找理由,把自己的疯狂购物合理化。可能传染给丈夫了,他也在考虑孩子的小床是买现成的呢,还是自己打一个。

丈夫还把家里所有的药品统统收了起来。苦口婆心地叮嘱我,怀孕的时候可不敢吃药,哪怕是感冒药消化药都不能吃,一句话所有的药都不能吃。连偶尔喝一口两口的啤酒葡萄酒都不让沾。说的还振振有词呢,说怀孕头三个月喝的酒,有可能造成胎儿面部畸形,头六个月喝的酒有可能损伤婴儿的大脑,生出低能儿。我不由得心生好奇,你一个男人家怎么知道这些,他拿出一本书,封面赫然印着《孕妇指南》四个大字。

哎呀,这种书得我看,你读个什么劲儿啊?

咱的宝宝嘛,我想亲自来。你不要生气,你的记忆力真不敢恭维。

其实,他不相信的岂止是我的记忆力,在他的心目中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显得不靠谱,没有一样放得下心。从关煤气到拔吹风机的插头,关水龙头,甚至从车上下来,回头看一看座位……这些琐细的事情,他都得事必躬亲。似乎没有一样相信我。平常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背痛需要吃药,他自己没看见愣是不相信我吃药了。我再怎么坚持,他也硬让我当着他的面吃下,闹得有时候一样的药要吃两次。在他刻意打造的家庭秩序中,我一个人能做的事情似乎一件都没有。我为此感到愤怒。因为我知道,他的这种干涉和不信任,纯粹是因我的不孕而起的。身为女人而不能生育,竟然会遭到全盘否定,这个事实真是令人心寒。

他总是为我设定这个不许,那个不准,最近的禁忌令就是为了胎儿不准吃药。

那天早晨,算起来这是我们认为怀孕整整两个月零第四天的时候。从被窝起身,我发现白白的睡衣衣襟染成了玫瑰色。噗通!下意识中清晰地听到我的心脏下沉的动静,简直比光速还迅捷。那是堪比脸上敷上石膏的冷冽,恰似突然遭遇的断电的绝对的黑暗。一瞬,我失魂落魄地僵在那里,只顾呆呆地盯着那抹玫瑰色。我生平第一遭感到玫瑰色竟然是这么令人诅咒的色彩。似乎要气绝晕倒。人们惊愕之极,会说差点晕倒,可这晕倒的心情绝非憤怒、悲伤或绝望,不过是茫然罢了。一时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事事砸锅,因为这样丈夫才觉得我不靠谱的吧,好容易想到的只是这些。

茫然间,丈夫气急败坏的嗓门匕首般飞来:

这是什么?这不是血吗?

……

我被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的口气吓住了,禁不住往后缩着。

原来……又不是怀孕!

冲着我的老公的脸庞是扭曲着的。遭到背叛般的厌烦和愤怒,加上些许的轻蔑,赤裸裸地写在脸上。人家在为自己这两个月受到的蒙骗,不,可能是为漫长五年无谓的等待而愤怒的吧。说不定在蔑视我,蔑视我这个枉披着女人的外衣,却连孩子都生不出来的生灵呢吧。真是不可思议,我的双唇间竟然不合时宜地迸出了一丝冷笑。老公冰凌般的视线刺过来。

你竟然冷笑?

那我应该咋样?

你还仗义了……

倒是没什么可仗义的,可也没做错什么吧。我想分辩,想想又作罢。因为我实在没力气跟他吵了。

老公呼呼地喘着粗气,背过身走到阳台上。虽然已是初秋,早晚天气还很凉,丈夫不管不顾地拽开阳台窗户,开始抽烟。那神经质地狠狠吸着的动静,伴随着烧坏嗓子眼的粗重的呼吸,声声钻入卧室。丈夫冲着我的背影,像是决绝的抗拒或彻头彻尾的断绝。巨大的反感,油然生自心底。

怎么?你讨厌我,是吧?难道,生不了孩子就不是你老婆了?没有了孩子,我俩的关系又有什么改变?我们不是一向过得挺好的吗?假如,夫妻之间的和平以生孩子为前提,那么结婚的目的只是生孩子吗?你说呀,难道只为了这个吗?

我真想这样吼出来,可我知道,其实最不能容忍无法生育的,并不是丈夫而是我自己。这些年,我从心底里不知有多少时间,在默默地逃离丈夫。

要是真的不能生孩子,我没有理由再待在丈夫身边。自打结婚起,这个想法可谓没有一刻离开过我的脑海。这么说来,婚姻生活对我也是一场以生育为目的的战争吧。似乎,女人没有孩子,是无法真正拥有男人的吧。

我这心里真是又气恼又纳闷。虽说来医院是由于丈夫的坚持,可既然不是怀孕,为什么整整两个月不来例假呢?那长在我身子里的会不会是什么肿瘤呢?是啊,有可能是肿瘤,这个想法令我紧张万分。来到医院门口,我突然想回家了。

回家吧,我们……

咋啦?都到这儿了。

我害怕。

怕什么?

要是……

想说不好的话,就别说了。晦气。

丈夫飞快地打断了我。

我们改天再来,好不好?

我好想好想躲过这个瞬间。仿佛不躲过这个瞬间,就会招致一生的不幸,我的预感是那样的急迫。虽然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可我还是想尽量拖延,哪怕拖后那么一点点。

丈夫拍拍我的肩膀,哄孩子般说,没什么,不会有什么事的,不是有我吗,你相信我就是了。说着,他上前拉开了妇产科门诊的门。也许来得早了点,屋里没有看起来像病人的人。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医生,在热心地敲打着电脑键盘,看见我们进来,也没挪开手只是抬眼望了望。不知是想留下照顾我,还是不大相信我,想亲眼确认一下,丈夫把我扔在那里自顾自地走近大夫,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小凳子上。他在一五一十地讲述早晨的事情,还有这两个月一直错以为是怀孕的事。丈夫说话的当儿,我只是偷着察看大夫的神色。医生只是瞟了我一眼,毫不夸张真的只是一眼,就唰唰地往处方笺上写着什么,竟然没有一丝惊讶或同情的神色。接着,他用下巴颏指了指床,示意我躺下。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吧,我稍微放下心来,犹犹豫豫地朝着那张床走去。铺着白布的床边B超显示器兀自开着,画面上定格着洞窟般阴森的图像。那肯定是某个女人留下的,是她有可能的话永远不愿示人的子宫吧。而今,我的子宫也要不知羞惭地被储存在那里,成为不再屬于我一个人的、众多人们的研究物吧。我紧紧地闭住双眼,借以掩饰心里的羞惭。

医生先把又凉又滑的润滑剂挤在我小腹上,接着轻抚一般地缓缓移动着探头。俄顷,当我开始适应那凉凉的感觉的时候,医生已经在用卫生纸揩拭着探头了,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完了吗?

弄不清楚是不是该穿衣服,我只好开口问大夫。

结束了。

没事吧?

医生没有作答,只是把椅子慢慢拽到显示器跟前。接着,他指着画面对我说:

你看看这儿。

我和丈夫不约而同地凑到显示器跟前。同样像深深的洞窟一般阴森的画面,不同的是那中央部分盘踞着三块白色的块状物,就像小小的山头。医生指着最大的那块说,肿瘤长得太大了,得赶紧动手术,不然会错过时机的。

最好是今天就预约。晚一天,手术的风险就大一分。

这手术,是不是说子宫摘除啊?

我仿佛被什么追赶着,迫不及待地问道。

是的。

那孩子呢……是不是永远不会有了?

要是说只摘除肿瘤,那肿瘤未免长得过大。我想,还是放弃孩子为好。

医生表情凝重地望着我。

在悬崖边上,岌岌可危地拽着的救命绳砰然折断,我的肉身在无边无际地坠落着,一点不受理智的支配。意识变得朦胧了,最终像是挣脱躯体而去,我终于晕了过去。

为什么,为什么欲望总是弃我而去?

多少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我苦苦地等待着我的小宝宝,一个有着绿叶上滚动的露珠一般清澈的眼珠,鲜嫩的桃肉般柔嫩的脸蛋的小宝贝,梦想着闻着那既像草茉莉又像刚刚冒芽的露葵般清香的孩子的体香,抚着那粉嫩的小脸蛋的梦幻般的日子。我是那样地坚信这一天铁定会到来,至今我的躯体还记着也许是幻觉的穿透胸乳的麻酥酥的感觉,还有那抚摸着妈妈的嘴唇的小虫子般柔柔的手指头的触感,那感觉已化作我身体的一部分,融入我的血液当中,难道我真的要丢掉这最后的梦幻和期盼吗?在我的身上抹去孩子的痕迹,那不是刑罚,简直是死亡。人们时常会说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会知道这个或那个,殊不知那是他们单方面的高傲和偏执。其实,没有生育过的女人,身子上照样镂刻有孩子的痕迹,只不过是在精神层面上而已。可话又说回来了,是不是因为那是超越了现实的,才配说是永恒的呢。人们大都以为只有能看得见的才是存在的,而看不见的就是不存在的,可我早在六岁那年就已经明白并非是这样的。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分明也有着存在的东西。对离别的不安和恐惧,对屡屡错身而过的期盼的失落和隐忍,要是说我六岁已经体验到这些,会不会被以为是扯谎呢?

一个不那么大的小小的城镇,顶着粗糙的瓦片的单层屋挤挤挨挨的一个狭窄的胡同。在俩人碰面一个人得侧身让路的狭窄的胡同尽头,有一栋围着红色的砖墙的房屋。那就是我小时候上过的幼儿园,可我每天进那围墙里面简直比死还难受。就像刚才被丈夫硬推进医院的门,我每每被妈妈硬塞进那红色的围墙里。为了不被推进那里面,我每天早晨的同一时间会在幼儿园围墙外紧紧拽着妈妈的衣襟耍赖。为了不离开妈妈我死命地哭啊叫啊,闹得死去活来,而为了把我塞进去,妈妈也要做一番苦苦的挣扎。

就为了你,妈妈每天迟到,眼看要被工厂开除了。你要是这么不听话呀,妈妈只好扔了你,一个人跑到远远的地方去!

我最害怕最不想听到的话就是妈妈要扔了我,跑得远远的。只因为害怕这句话,我才每每拽住妈妈的衣襟耍赖,也正因为害怕这句话,我才不得不放开妈妈的衣襟,极不情愿地往围墙里走去。可是,妈妈好像只知道我害怕听这句话,而不知道我多么地讨厌它,每当我耍赖,动不动拿这句话威胁我。

其实,我不愿去幼儿园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愿在睡觉时间睡觉。我害怕我睡觉的时候妈妈扔了我走掉,在没有妈妈的地方无论如何睡不着。睡觉时间成了我和老师的拉锯战,老师走近了,我闭眼装睡,等老师走远就睁开眼睛。这小小的把戏被老师看穿之后,老师干脆拿毛线或彩色纸,边织东西或剪纸,边在一旁专门盯着我。我甚至怀疑她跟妈妈会不会有什么猫腻,结成逼我睡觉的同盟之类。每逢想到这里,我的眼睛越发变得亮晶晶的。

老师当然不会放过我,她找各种机会惩罚我。有的时候让我上前罚站,有的时候只是用话敲打我。啊,此外还有一样。那就是孩子们人人有一份的剪纸,单单不给我。那是用花花绿绿的彩纸剪出来的老虎、狮子、麒麟、兔子,还有好看的花儿,小朋友们每天会一人分到一样,只有我两手空空。人人都有而我独无,这真是无可名状的孤独和悲伤。

其实,小朋友们一点不拿它当宝贝。他们有的鼓起嘴把它吹到天上,有的用力攥着,要是叫汗水泡软了,就毫不吝惜地丢掉。有时候,我会背着他们捡起他们扔到地上的,偷偷拿回家。也会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麒麟、老虎等亮给妈妈看,夸耀自己今天当上模范领的。妈妈总要说,那麒麟为什么折了脖子,兔子的一条腿哪儿去了,伴着苦笑。我一点也不知道,妈妈其实知道我这些都是捡来的。

我仿佛不明白只要我不睡觉结果永远是一样的,每当总结的时候总是坚信老师会给自己剪纸的,不管是狮子还是老虎。每逢叫到一个孩子的名字,总盼着下一个就会是我,要是这次不是,还盼着下一个肯定是。我自认为自己是很听话的乖孩子,不过是老师不知道这个罢了。为了唤起老师的注意,我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的眼睛,等待着老师的嘴里蹦出我的名字,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孩子被叫出去。看来无论是什么人,不是被自己所形成和定位的,而只能是依靠他人被定位。我渴望成为被老师夸奖的孩子,可老师最终什么都没给我,我总是被老师定格为全班老末。

有一天,一个男孩子掉进了幼儿园的厕所里。老师戴着到肘部的长长的胶皮手套,把那个孩子扒得光光的,在自来水旁边给他洗身子。孩子们围着观看,男孩子害羞了,伸出小小的手挡住了自己的胯间。老师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手,骂道知道害羞就不该掉进屎窟窿里,接着粗鲁地洗着他的下身。男孩子的小鸡鸡好像也懂得害羞,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儿。小朋友们看着那样子感到好笑,嘎嘎直乐,可我却在担心要是让他盖我的被子可怎么办……我的紧张一点也不亚于那个孩子。

男孩子终于洗完了,老师吩咐小朋友们进教室安静地等着。我知道睡觉的时间到了,就抢先跑了进去,拿下我的被子。因为害怕掉进厕所的男孩,会占住我的被子。被子摞得高高的,我不管不顾拽下自己的被子,被摞顿时哗啦啦塌了下来。老师发火了,说觉都不好好睡,还抢什么被子,一把夺过我的被子放在自己前面。接着就是长长的车轱辘话,翻过来覆过去地说今后要如何如何注意,避免不再发生这种事情。老师说话的当儿,充斥在我脑海里的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怎么拿回被老师拿走的我的被子我的枕头。我直直地盯着我的被子,就像赛跑的运动员等着枪响。可是,没等我动手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老师正拿我的被子盖在那孩子身上呢。我实在太震惊,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心里一千遍一百遍地叨咕,我再也不会盖那个被子了,久久地久久地没有睁开眼睛。

六岁的伤心,说不定它比我此時此刻的伤心还要大。我用小小的身躯,全身心地感受着那巨大的伤心,时刻为世界上所有的不确定性而感到不安和忐忑,战战兢兢地度过了六岁的时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兀自躺在刚才做B超的床上。真的做了手术,我会怎么样呢……要是真的生不了孩子,我只好跟丈夫分手吧。我想,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婆家,这应该是最佳选择。其实,我有这个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每当冒出这个想法,我总是想真的到了那一天,我肯定能够毫不留恋地、不流一滴眼泪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真的得到永久不孕的通报,将要被推上手术台,却想死死地拽住丈夫,永远不离开。心里虽然这么想,我嘴里蹦出来的却是:

我们立马分手吧……跟你在一起,我真是感到太累太苦,而且觉得我太掉价太可悲了……总而言之,我再也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他没有说话,默默地听我说完,颓丧失落地说:

你以为我不累啊。这事回头再说,还是先做手术吧。

他的口气很轻很低。可我听来却是那样的冰冷而绝情,那是因为隐藏在他话语之间的不透明,不,应说是他随时可以接受我的建议的确切性使然的吧。其实,说这话我内心盼望着他能慨然否认,说些这是哪儿的话,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之类的话,哪怕言不由衷甚至是假话。我们分手吧,要是从他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我恨不得去死,正因为怕他说出这样话我才先下手为强说出这样的话,没想到丈夫却像早已料到一般,无比淡定地照单全收,只是拿回头再说做最后的遮羞布。

一直到现在,我总是一个人独自承载着孤独,努力将我一切的忍辱负重解释为不能生育的报应而加以正当化。我不停地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捧着他哄着他,一切以丈夫为重。我何尝不想发出自己的声音,可我到底没能说出半个字,就像六岁那年最终没能开口说出那是我的被子一样。也许可以说,那时候我才六岁才会那样,可如今到了完全能够自己做主的三十五岁的年龄,没想到还是有太多太多没有勇气说出的话。

丈夫爱吃的东西,没等他开口就会摆上餐桌,早晨上班的时候,他只需伸伸手,手上就会放上一块洗得干干净净还熨得平平展展的手帕。我像影子般生活在丈夫每个细微的动作和习惯当中。我容忍他的一切,包括他当着我的面向任何一个女人打电话,也包括星期六和星期天他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去和他的朋友鬼混,我只是一味地默默忍受。我只当它是没有孩子的男人排解孤独的方式,想只要他能得到些许安慰,忍耐就是我的本分。我想,哪怕为了抓住丈夫的心,也得早日生个孩子。这该是我身为女人最后的自尊吧。可是,每当我不顾屈辱,委曲求全地服从和忍受,我没有一次不感到羞愧。我总是淹没在腌臜的不纯物中间喘不上气,为了找到可以透气的窗口,死命地挣扎不已。感谢世上存在着绘画,才使我这种躁动不安的心稍微得到平复。

从结婚那年起,我就为地区杂志社画封面和插图。平心而论,我的水平与其说是画家,不如说是一个业余的画匠,可人们还是大度地把我称作画画的。要是说专业画家是点燃篝火的人,我充其量是一个烤火的人吧。因为还有那么一点自知之明,我从来没把画画当成什么事业。正如跟丈夫一起过日子,也只把自己当成过客,我对画画的眷恋也只到这个水准的吧。以为任何时候,只要有必要就会痛快地放下。

苛刻的评论家们却没跟我特别地过不去,说什么我的画用绝对的静谧中冷冻般的沉默和内在的孤独,缔造了摆脱时间束缚的绝对的世界。尽管不大懂,也算是好的评语吧。可说老实话,我提笔的时候从没有做过什么宏伟的构思。我也闹不懂,我一个三十五岁的成年人,为什么频频回到六岁孩童的世界里。不知是为了回味六岁的悲伤,还是为了忘却三十五岁的痛苦,反正我时常用六岁的记忆画画。也不知说我六岁已经长大,抑或说我的生长停留在六岁那年,哪个说法更接近真实。不管怎样,我明白我的画里浸透着过于浓郁的我本人的生活印记。无边无涯的不安和恐惧,日常的不确切性,缘于这些的孤独和凄冷,心里充盈着愤怒和拒绝,却因无力只好无助地当个旁观者的六岁的无奈……我的画,真是画如其人,它和我的生活何其相似乃尔,简直是拓印版了。正因为这样,我常为自己的画生气。

还用回头再说吗,要分手现在就分吧。既然分手,还管什么早晚。说真的,这些年我们就是形同陌路。因此,我做不做手术,用不着你操心。

是的,虽说身为夫妻,可我一次都未能拥有他。换句话说,还没真正地拥有就要失去了。既然从来不是你的,也就无从失去,可我的心中为什么燃烧着愤怒呢?我在愤怒一个事实,也许我早已明白却刻意回避的事实:身为女人而没有孩子,你最终无法守住你的位置,不管你多么地忍辱负重,多么地委曲求全。

一时,我找不到进来的门而惶惑着,要不是丈夫帮我推开门,我肯定没法打开那扇门,一如我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

手术结束的时候,我尚未从麻醉中完全醒来。倒不是毫无意识。仿佛淹没在水中迷蒙而飘渺,可我的意识却比平常更清晰更透明。我仿佛听见了血液流淌在我毛细血管的声音,连沉淀在手术室里的时间的流逝声也依稀可辨,甚至还能触摸它,总之一切都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

被推离手术室的时候,我听见了有个男人哽咽的声音,恍如在梦境。

啊,这就是从我内人身上摘除的吗?

喷吐着掉入冰窟般的呜咽和抽泣的男人,正是我丈夫。当时,我好想睁开眼睛。可惜怎么也睁不开。不可思议的是我没睁开眼睛,竟然看见了那物什。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端着个白得耀眼的金属盘子,一块黑紫色也就是死亡的颜色的肉块儿搁在那盘子上,那正是我的子宫。我那脸色苍白的丈夫,正有些失魂落魄地盯着被别的男人端着的自己媳妇的子宫。呃——我似乎听见了我丈夫喉咙的声音。它刺耳如被枪声惊飞的鸟群的轰鸣,凄厉如被撕破的旗帜的悲泣。

丈夫在哭泣。他可能为我们的小宝宝的家,承载着我们五年的梦想和希冀的神圣的生命毁于一旦而感到委屈和冤枉,才流下并不轻弹的男儿泪的吧。可惜,这一切对我已然毫无意义了。就像天天眼巴巴等着,最终未能得到一只剪纸的兔子的六岁孩子空空的小手……现在,我面前已經不存在任何的,哪怕是理论上的可能性了。我的子宫在盘子里,我的肉身则像另一个肉块,置放在床上,只有这点差别。

我不想睁开眼睛,可能的话真想永远不睁开眼睛。就这样忘记世上一切烦恼,平平安安进入永眠当中。要天天看着丈夫、婆家的人,以及周围所有人过日子,这本身就是痛苦、悲伤和折磨。我真的没有勇气睁开眼睛。可是,手术的第一天起亲朋好友,还有单位的同事们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地前来探望。连平常不那么走动的人都过来,小心翼翼地留下了多保重这样的话。间或也有人口无遮拦,直接说些“都说无儿无女真福气,你不要太伤心,加油啊”之类的话。可这话对永久不育的我来说,不是安慰简直是残忍的刑罚。世上的人似乎都那么生机勃勃,活力四射,除了我一个。说这话的人早已有俩孩子,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因为,我直到手术第二天都不睁开眼睛,热心的访客们只好跟丈夫说说话,就扫兴地走了。

我是不愿见人才故意闭上眼睛的,可这急坏了大夫,他们竟要打什么恢复神智的针了,闹得我再也没法撑下去,第三天早晨只好悻悻地睁开眼睛。

第一眼见到的丈夫的面容,竟是那样的陌生。整个人脱了形,活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眼眶深深地凹陷了,下巴颏长满了粗糙的胡须。他这个变了的模样令我既高兴又伤心。可是,这样的情感只是短短的一瞬,我很快发现装出笑模样的丈夫的眼睛是那样的空洞而冰冷,一股类似被陌生人触摸肌肤的排斥感自心底油然而生。我把脸扭了过去,平静地说:

给我找个护工吧。

是啊,我这好几天没上班,正想去单位看看呢。找护工的事,我已经托付大姐了。这两天就会过来的。

我想这样挺好。总觉得跟外人在一起,倒会心安一些,可能还是因为潜意识里抖落不掉的负疚感作祟的缘故吧。

刚跟丈夫提起护工还没到十分钟,大姑姐突然走进了病房。她把跟在身后的女人推到前面,说等我出了院她也会在我家当保姆的。是不是我太神经过敏了呢,总之那个女人身上笼罩着一种压抑。大姑姐凑到床边跟我咬耳朵:

是从乡下老家找来的,虽说有些生硬但管吃管住一个月才一千块钱,你说这不是挺划算吗?

说完大姑姐冲我眨巴眼睛,撺掇我点头。

我不由得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女人来。虽说一身衣服式样和大小都不合身,但她身材苗条,似乎穿什么都不会太难看。因为是大姑姐老家的人,我实在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大姑姐说的划算不划算的倒还是其次。

请问你多大了?

那人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望了望大姑姐。

三十二了,也就是比你小三岁。

大姑姐直接替她作了答。丈夫瞟了女人一眼,好像察觉到我的视线,赶紧避开了目光。可是,我却看得清清楚楚,像扫描般掠过女人身子的那微妙的视线。该叫新鲜的好奇呢,还是朦胧的希冀?不管怎样,我感觉到一股力道不小的不好界定的引力。

大姑姐找这么个人进门,是不是另有所图呢?我感到一阵晕眩,索性闭上了眼睛。退一步说,就算事情真的是那样,我还能怎么办呢,我有力量阻止吗。

我闭着眼睛的工夫,丈夫正用简单易懂的话一一交代完护工应该做的事情就走了,大姑姐也走了。病房里只剩下女人和我。女人按丈夫的嘱咐,用温热的湿毛巾帮我擦干净手和脚。接着,开始打扫病房。用湿抹布擦掉桌子和窗台上的浮灰,再用拖把拖地。我微睁着双眼,把她的一举一动悉数看在眼里。

蓦地,冒出一个有些突兀的想法:那个女的会有孩子吗?要是有能有几个?乡下结婚早,至少有两个吧。可看她的身材,还真不像是俩孩子的妈妈。孩子多大了,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尽管心里很纳闷,我还是忍住没开口。因为,听到别的女人说她孩子的事儿,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拷问。那女的,也不知是天性沉默寡言,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跟我连目光都不对一对,只是一味地埋头干活。一天下来,她竟然 一句话都没说。这样倒好,要是摊上个不停地问这问那的,或不懂装懂的,我自己先会崩溃的吧。

第二天早晨,主治医过来查看,医生刚走丈夫就过来了。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秋天有些艳的淡粉色衬衫,黑色的西装笔挺。平常,丈夫爱穿随意的衬衫或夹克,没有应酬是几乎不穿什么西装的,今天这是怎么了?丈夫察觉到我盯着他衣着的视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解释般地说:

今天要跟韩国客人会餐,才特意穿的这一身。人家是我们的客户,得郑重一点啊。啊,你身体怎么样?早晨吃点东西了?

我点了点头。

那护工怎么样?还行吗?

我照样用点头代替了回答。

啊,有这么一件事。那些韩国客人想见见我家那个护工,中午吃完饭,你让她出去一趟吧。

为什么找她?人家有病了?

我的反应未免过于敏感。丈夫不会听不出我挑衅般的口气,还是抚慰般地说:

也没什么大事,你也知道的,就是那些韩国人想要帮她一点钱物什么的,满足一下他们的优越感。这对她也是好事,你包涵一下,啊?

我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我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好坏了人家的好事吧。

丈夫早晨点个卯就走,中午却赶在吃饭前过来接护工了。一说韩国客人想请她吃饭,那个女人一点都不犹豫就跟着走了。不,应该说她更愿意跟着丈夫走,而不愿意留下来陪我这个病人……好讨厌!看起来,我这被掏空的肉身在做本能的嫉妒了。

真他妈不是东西!天知道,我为什么不骂丈夫而骂雇来的人。要说起来,身为亲人的丈夫的责任不是远远大于昨天才过来的那个女人吗。

不被任何人看重,对谁都不重要,其实跟遭人抛弃是同样的意思。在周围的人完全彻底的漠不关心当中,我不仅要品尝孤独,而且还要咀嚼被冷落和遭到背叛的痛苦。

恨归恨,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竟然在等她了。因为,我隐隐感到我的膀胱在充盈着。

走过走廊的脚步声,邻屋低低的咳嗽,甚至风儿掠过的动静……每当细微的动静传来,我都会条件反射地望着门口。

待到隔窗望见渐渐变暗的灰色的光亮,我心中的等待开始变为愤怒。看来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走廊上领餐的人们脚步纷纭。加上碗筷碰撞的声音、咀嚼食物的动静,互相交谈的声音,丝丝钻入耳房,终于我把一泡尿全撒在床上。心中的凄凉无可名状。

一直等到就寝时间,那个女人才像夜猫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病房。她去了哪里做了点什么,我压根不想知道。只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压住了让她快滚的冲动。

她连灯都不开,踮起脚尖走到自己的床边,和衣躺进了被窝。

开灯,坐那儿,我有话要说。

可能是我的嗓门透出了愤怒,要不就是以为睡着的我竟然还没有睡着,让她吃了惊,开灯望着我,她的目光混乱地摇曳着。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脑袋呀?

隔着桌子,她局促地坐下来,一脸无辜,仿佛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但凡知道点常识,你至少要说声对不起吧?难道你连这点最基本的礼仪和常识都不懂吗?这都几点了?你扔着刚动完手术的病人不管,一整天在外面瞎窜,半夜了才回来,你说这像话吗?你要是不想干可以不干啊,不想干活又想白拿钱,是不是啊?

我想,我发这一顿飙,人家总会说声对不起,可她竟然一声不吭,只顾往桌子上的一张纸胡乱写着什么。露骨地带着反抗的沉默,散发着以故意的麻木显示自己的存在的一股力道。

怎么?我说的不像人话,听不懂是不是?

我的心已经不像是我的,我都管不住我嘴里吐出的话了。

你到这儿是为了护理我而不是来玩的。换句话说,我已经拿钱购买了你的劳动。你既然拿钱了,就得用劳动回报。这是必须的,因为是双方的约定。我想你肯定有了错觉,告诉你吧,从昨天起你的时间已经不是你自己的,而是我的。你没有权利随心支配你的时间……

我刻意寻找带有刺激性的话敲打她,对她来说这一番话不啻于侮辱吧。这是因为我想用这话砸碎她的护甲——仿佛坚硬如乌龟壳的,仿佛套上好几层衣服的她的坚固的保护膜。说来可气,她依旧麻木不仁,仿佛说你愿意疯就疯吧,兀自在那里乱划拉着什么。

活了小半辈子,我从来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也从来没有不加任何掩饰地赤裸裸地吐出这么多想说的话。还以为痛快地倒了出来,心里会很爽呢,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反倒感到有些空落落的,而且带点莫名的苦涩。活像蛮横地赢下一场根本不是势均力敌的对峙的感觉吧,这明明是一场完败。

她拿着盆去打水了,我从桌子上拿过她刚才划拉的纸。我感觉到这不会是单纯的涂鸦。而且,我还真有点好奇,这个从乡下来的女人会写些什么。

天啊!我情不自禁发出惊叫。这是一张涂鸦,密密麻麻地划满了一张A4纸,连蚂蚁爬过的空隙都没有。不用细细辨认,我就认出了那些字,那竟然是一个词——妈妈。瞬间,我翻腾的心平静如虔诚的祈祷前夕。没想到我们以超越名字跨越时间的某种神圣,竟然殊途同归。

她该用多么急切的心情,声声喊着妈妈呜咽不休的啊,想到这儿我先自哽咽了。记不得是多少年前,我也曾经有过撕心裂肺地声声喊着妈妈哭叫过的时刻。

六岁的某一天,我在幼儿园难得地睡了个好觉。这么说可能没人相信,这真是那段日子的头一次。闹得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竟然有些飘飘然。我觉得今天该理直气壮地领一个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兔子或没有折断脖颈的麒麟了吧。可是,这天老师却宣布,因为老师没空剪纸,今天谁优秀,就给谁把壁报栏的飞机往上提两格,而不是往常的一格。每当老师给一个孩子提上飞机,孩子们都哇哇欢呼着,还拍着巴掌。我比任何时候都卖力地鼓掌,因为我有着自信,待会儿孩子们也会为我鼓掌的。可是,老师只是给那些已经爬得很高的孩子们升上飞机,却对留在最低处,连一格都没动的我的飞机视而不见,竟然就那么过去了。老师,我今天做得很好的呀。我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可是因为孩子们闹腾,老师似乎没听见,留下一句“今天的总结到此结束”,就起身离开了。我终于哇地哭了出来,大声喊着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差点憋过气。老师有些慌了,盘问我为什么哭,可我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悲切了,哀哀地喊著妈妈。我旁边的孩子说我因为不给升飞机而哭,我不假思索地抢白说不是,却哭得更欢了。我怎么就说不是呢……那天,我真是好想好想妈妈。

当年,我曾经因老师的麻木无情而放声痛哭,而这个女人应该是为我的蛮横无理而痛哭的吧,我突然感到有些对不住她。多亏她提醒,我也难得地想起了我的妈妈,能够静下心来好好想想我的妈妈。小时候,妈妈真真切切是我的宇宙。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却有意无意地从我的宇宙推出妈妈。想想也真怪异,也没法解释。我怕失去妈妈,坐立不安地焦虑着,曾因这个接受过神经科治疗,我怎么能把妈妈忘得干干净净呢。我打定主意,等我出了院,第一个要做的事情就是去看妈妈。

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对面的床已经空无一人。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而不见了那个女人过来时拎着的咖啡色的布包,也没有昨晚回来时拎着的白色的塑料袋。

纸条上写着一行字:

我想妈妈,回家了。

只有這寥寥几个字。她就这样离开了。曾经在我身边待过两天的,至今不知道姓甚名谁的那个女人走了。我这才意识到她根本无法理解我的城里人的思维方式,而因为无法理解,对我的怨怼也会更大。但凡能忍受,人家能大清早地匆匆离开吗?我后悔我太过分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丈夫上班之前过来了,听说那个女的走了,显出很惋惜的神色。

哎呀,这下怎么是好。

丈夫毫不掩饰内心的焦躁,在病房里踱来踱去。

你那么担心,赶紧去找啊!

听我冷嘲热讽,丈夫火了。

得马上找护工,冷不丁上哪儿去找嘛!

他是想辩解自己的焦虑不是因为那女人的吧。他说,人是姐姐找来的,说不定人家去找她的吧。还说,要是真的在姐姐那里,让姐姐好好说说,重新带回来,就匆匆走出病房。说心里话,当时我真心希望她能重新回来。可是,她最终没有回来。不知她是回到乡下妈妈身边,还是继续漂泊在这座城市。

接着昨天,今天仍然淅淅沥沥地飘着细雨,濡湿着黄黄的枫叶。听着暮秋的冷雨声声,我暗自心伤。回首往事,我的生命似乎完完全全是为了做母亲的挣扎,而今我度过的三十五年岁月顿时成了一片空白。我就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什么也没有剩下。说不定,我正在借此逃离一切都不靠谱的我自己。

原本住在城里的妈妈,不久前到了乡下哥哥的家。说是嫂子到韩国打工,去给哥哥和侄儿做饭。

妈妈!

我像六岁时那样喊着妈妈推开了门。瞬间,热泪奔涌,我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这可是没有预告的泪水啊。哎呀,这是谁来了?妈妈踢翻小狗的饭碗,慌慌张张跑下院子迎我。

你怎么才来呀?这都多少日子了,难道你丫头就不想妈妈?

妈妈边数落着,边放声哭了起来,像个小孩子。

妈妈弯腰驼背,个头还不及我腰高。我一把搂抱矮矮的妈妈。

妈妈,你还好吗?

好好,我当然好了。你呢?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也挺好的。

我没说我刚动过手术。怎么也说不出口。妈妈心疼地抚摸我的手,还是那样的温暖。那是害怕远离,梦中也曾苦苦追索的手啊。突然,我想起同样喜欢这只手的一个男人。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有个西装楚楚的男人登门找妈妈。那是父亲去世大约一年之后的事。据说是妈妈儿时的伙伴的那个男人,特喜欢攥着妈妈的手,可我最讨厌他这么做,不只是讨厌简直比死了还难受。他先是装着握手,可寒暄过后也不知放下手,拉住妈妈的手没完没了地说着什么话。我悄悄地走过去,用力推开了那个男人的手。男人说看这死丫头,想要摸我的脸,我抽开身子跑掉了。

下个星期天,那个男的又来了。仿佛决定每个星期都过来似的。这次,那个男人和妈妈好像忌讳我,径直进了妈妈的卧室,只是俩人见面。他们俩会干什么呢?会不会又在那儿拉着手……可惜,妈妈房间的窗户太高,在外面看不见。我就搬来妈妈刷墙的时候踩的凳子,站在那儿踮起脚望屋里。

果不其然,那男人双手攥着妈妈的手,好像在求着她什么。不,应该说是逼着她吧。妈妈扭过脸,坐在那里总往后退。我以为那个男人要杀妈妈,吓得身子一踉跄,就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听见我的哭声,妈妈赤着脚跑了出来,那个男人也跟在后面……

过后,那个男人倒没再过来,可我夜夜都要做噩梦,每每见到妈妈跟着那个男人走。说起来,我六岁时的不安就是这么开始的。

哎呀,你在想什么呢?看你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哪儿疼啊?要不,给你枕头你躺一会儿?

正感到手术缝合处隐隐发痛,正想躺下歇歇,看来妈妈和我还是心有灵犀啊。妈妈似乎有着摸准孩子心思的神技。当我想躺下的时候,妈妈就递过来枕头,坐在那儿感到屁股底下有些凉,早有垫子塞进我屁股。

我躺在那里摩挲着妈妈黑黑的手指甲。岁月在妈妈的指甲上也刻下了痕迹。这十个指头的指甲没有一个是鲜活的。为了孩子,年纪轻轻就把岁月的重负独自扛了起来(我这才想到,那个时候妈妈才是我现在这个年纪),妈妈的背早早地弯下来,可她死也不肯放下孩子们的手。记得当时妈妈的手是多么的好看呀。可现在,那双秀手已被老年斑和硬角质所蚕食。

哎,你看我很怪吗?

蓦地,妈妈气呼呼地霍然起身。我也吓得跟着起来了。

哪里,一点都不怪呀,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可你哥他,说我老糊涂呢。都说不是老糊涂,人家总说老糊涂,也会真的变成老糊涂,你哥他口口声声埋汰我,我都没法活了。

怎么,有过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还不是看我老了好欺负。上次,胜儿做高考复习像是吃什么药,我问他什么药,他告诉我吃了脑子变聪明的药呢。你也知道,我记性很不好,也需要变聪明是不是?我就拿胜儿的药吃了几次。这不,你哥他就说我老糊涂了,偷吃孙子的药!

听着妈妈的话,我心口辣辣地发痛。一辈子从来没要求过什么,只是一味地牺牲自己,可妈妈这小小的欲望,就会被当成毛病,我们这做孩子的就是这样把妈妈的奉献和牺牲当成理所当然的事情的啊。

我马上答应,下次一定帮妈妈买来药,妈妈才消了气,重新躺了下来。

这天夜里,我在妈妈身边难得地睡了个好觉。似梦非梦间,我察觉到有人抚摸我的脸,睁开眼一看妈妈并没睡觉,正在那里轻轻抚摸我的脸呢。

你怎么不睡?

我怕你趁我睡著走了,睡不着啊。

真像面对过去的我。六岁的我那么渴望拥有的妈妈,而今变成了渴盼拥有我的六岁孩子,正为害怕失去我而揪着心。我和妈妈是多么地相像啊,再次确认我们是为了彼此而来到这个世上,再次涌出眼泪。

哎哟,我的宝贝,你放心吧,我哪儿也不去,快睡吧,啊?

我一把搂过妈妈,拍打着她的后背。

可你,什么时候当妈妈呀?怎么还没有消息啊?

……

你怎么不回答?

妈妈哪知我没法回答的心啊,执拗地催我回答。

妈妈你就是我的孩子呀。我就是妈妈的妈妈呀。

说这话,我的嗓音分明是哽咽的,万幸妈妈的耳朵也不比从前了,并没有听出来。

妈妈的妈妈?

像是我说了多么逗的话,妈妈嘻嘻笑了出来。那弯曲的后背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偷着乐。我也跟着笑了,就像幸福知足的女人。

妈妈想把背负了一辈子的母亲这个重负传给我,而我呢,想用接过那重负放下我灵魂所有的重负……

(译自《道拉吉》2013年第6期)

责编手记:

《女儿六岁初长成》其实写的是成人世界——在男权社会中,一个不能生育的女性在精神上所承受的不能承受之重。小说着力探究了造成女性依附心理的社会文化氛围和个人人格缺陷,将笔触直抵主人公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六岁所经历心灵的创伤,那个最初的动因。一个人的成长,必然被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的方方面面所左右,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个人的也即是社会的。当今,女性自尊自爱自强的意识空前觉醒。如果读者对于朝鲜民族的历史文化和现状有一定了解,也就不难理解这样一篇女性题材的作品会出自朝鲜族女作家的手笔。虽然小说的结尾并没给出明确的出路,主人公只能回到妈妈的身边,“做妈妈的妈妈”,以获得心灵的安慰,但这样的安慰却带着辛酸的泪花。归根到底,文学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小说的复杂性,来自社会现实的复杂性。

责任编辑 哈 闻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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