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时代的异类“天魔”

2017-06-01 12:05张宇凌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22期
关键词:米哈伊尔创作

张宇凌

这个“倾倒的天魔”象征着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他们寻求知识、自由和自我,却永在苦难中。

1848年,俄国诗人米哈伊尔·莱蒙托夫已经在决斗中被一枪打死7年之久,他数次被禁的诗集《天魔》才得以首次出版。这首长诗莱蒙托夫写了一辈子,从十四五岁开始,直到去世前两年的1839年才完成。

1885年,另一位米哈伊尔正在基辅著名的东正教圣西尔教堂参加壁画修复,同时开始在莱蒙托夫这首诗作的启发下构思同题油画。后者就是19世纪末的俄国异类画家:米哈伊尔·弗鲁贝尔。

米哈伊尔·弗鲁贝尔出生于一个俄罗斯贵族家庭,他的创作在俄罗斯新旧交替的“白银时代”——19世纪晚期。具体地说是在俄罗斯19世紀末到20世纪大革命前的25年(1892~1917)。“白银时代”的重要精神产物包括诗歌、绘画和戏剧,这三个领域的创作也几乎难以分割。在视觉艺术范围有两个方向:首先,朝向现实和未来的是著名的“巡回画派”,艺术家要求走出学院,走出古典绘画的僵硬主题,走向俄罗斯大地和人民。不再画希腊、罗马或者东正教人物,而是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大胡子的俄国农民……另一个方向则是朝向过去的“俄国象征主义”运动。这个运动强调高度个体创造力,想要“在当代的世界弥补个人和自然之间的深渊”。象征主义运动者把“悲观”和“美”当作这个深渊上的桥梁。理想化的过去,而不是现实,才能给他们那种在个体和自我中寻觅的旅途以某种稳定性。

弗鲁贝尔在俄国皇家美院学习的时候受教于巡回派画家,他自己的画面内容更加倾向于象征主义,但视觉语言却超越了当时的任何流派,在俄罗斯完全没有风格和趣味相似的同辈艺术家,甚至之后也没有明显的继承人或门徒。只是在他患精神病、目盲且快要病死之时,俄国人对他的态度才从一直以来的批评和不接受发生转变。评论家约翰·波维特认为他是白银时代最有个性的画家:“(弗鲁贝尔)那种极度高产的想象力,使他创造出了极度有力量和独创性的作品。”而在他所有不凡的作品中,最独特的无过于“天魔”系列里的两幅:《坐着的天魔》和《倾倒的天魔》。

“天魔”也就是英语中的“demon”,这个词的古希腊词根daimon在当时毫无贬义,只是表示一种“精神性的或神性的力量”,甚至柏拉图曾经用它来形容苏格拉底的精神力量。从罗马时代开始,基督徒目睹了“异教”的各种神祇以及它们被人信仰的力量,在感到被其神力所威胁之时妄图否认这种力量,所以逐渐发明了这个词中的负面意义:“demons”开始被用来形容恶性的控制人的力量。但发展到今天,这个词仍然有一层意思是用来形容某人在某方面有着惊人的能力。

弗鲁贝尔第一幅关于“天魔”的绘画叫作《坐着的天魔》,创作于1890年。画面呈现了一个上身赤裸的年轻男子,坐在高加索的群山之间,面容如同东正教壁画的圣人一样有着暗沉的脸色和巨大的杏仁眼睛。他仿佛颓然地一屁股坐下,但双手十指神经质地拧在身前,全身肌肉紧绷,并不放松。天魔的表情和体态有一种青春期的孤独,与人情世故并无关系的、接近自然规律的孤独。在这种孤独里,力量感和无助感、自闭性和攻击性都同时孕育其中。天魔浑身肌肉发达,却有着女性般的长发和迷茫的眼神。正如弗鲁贝尔自己所描述的:“这是个综合了男性和女性特征的神灵……一个与其说是罪恶的,不如说是受苦和悲伤的神灵……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充满能量的……一个崇高尊贵的神灵。”

或许正是要表现其崇高尊贵,弗鲁贝尔才采取了微微仰望的视角,而且天魔与身边或者后面的远景是比例失调的,他巨大的身躯以及身边的花朵似乎要挤出画框,逼向观者。弗鲁贝尔用群青色来描绘他的下装,则是为了表现这是一个神性的存在。群青是最鲜艳和神秘的蓝色,在中世纪以及文艺复兴早期只能从阿富汗进口,因其昂贵而常常只用来描绘圣母的衣衫。

如果仔细观察画面的结构,不难发现受到中世纪和拜占庭马赛克启发的晶体块状形式。马赛克自罗马时代以来也采用玻璃制作,所以增加了闪亮和折射。弗鲁贝尔也曾经在画面特意加入铜粉以制造闪亮的效果。而他在画面右下角的表现方式,几乎达到了抽象和立体主义水平。透视被晶体解构模糊了,观者无法清晰地辨识任何与现实或叙事相关的内容,只隐约看见紫蓝色的几何绽放物,如同水晶的花朵。而整个背景以莱蒙托夫熟悉的童年度假地高加索山区的黄昏为参照,也是因为莱蒙托夫曾经在此流放,所以将天魔的流放置于同一地区。天空红色的加入带进了一种地狱之光的反射。这种晶体状的结构其实不仅仅用于背景创作,也可以在天魔的面部、身躯及衣服上发现。

弗鲁贝尔不仅讲究画作的文学性和象征性,他更加重视画面视觉感受,属于神经质的完美主义类型,总会不断地回到画布前去修改涂抹,不断重新塑造结构,不断装饰,不断把表层复杂化。在创作天魔之前,他深深迷上了波斯地毯,想要把地毯的构图作为一个基本结构来对待。《坐着的天魔》中晶体绽放的形式,也受了波斯地毯上“中心葵”花纹的启发。

弗鲁贝尔对手工艺和俄国民间传统从来都有着强烈兴趣,他同时也是著名的工业家玛蒙托夫创建的“阿布拉姆采沃俱乐部”成员。这个俱乐部位于莫斯科郊外的一座风景优美的村庄,活跃于19世纪70到80年代,聚集了对俄罗斯民族文化有兴趣的作家、音乐家和艺术家。他们创作私人歌剧,制作陶瓷用品和雕像……跟英国的“艺术与工艺运动”同期,发起了把艺术带入生活的运动,把传统带入今天的运动。那也是弗鲁贝尔生平唯一一次得到团体支持和个人赞助的时期。玛蒙托夫赞美他的天魔作品简直就是两首“天才的交响乐”。可惜的是玛蒙托夫自己后来因为经济事件入狱,阿布拉姆采沃时代随之结束。

第二张同系列作品《天魔的倾倒》,创作于1902年。正如莱蒙托夫的长诗写了十几年一样,弗鲁贝尔的天魔系列也画了十几年,直到他生命尽头。这张作品中,天魔再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而是被拉长变形,像一个下架基督一样躺在群山之中。他双手垫在脑后,身体被严重折叠扭曲,仿佛一股强力要把他嵌进山石里去。他的眼中充满惊恐、悲伤和疯呆的意味。大片大片的装饰性孔雀羽毛象征着从他的翅膀上掉落的羽毛,正吻合了“demon”一词中“堕落天使”的意味。而这些大面积的金色羽毛铺满高加索的群山,正如拜占庭宗教画中大面积使用金色的背景一样。

创作这张作品的时候,弗鲁贝尔已经有严重精神疾患。正由于其作品很少被承认,所以他总是臆想自己本可以拥有崇高地位,又加之儿子患病去世,他终于完全陷入疯狂状态。在这张《天魔的倾倒》作品上,他每天都要修改几次,甚至在画作已经展出的情况下,还继续进行改造。最终大家发现天魔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奇怪扭曲和失去比例,而后方的高加索背景则越来越闪亮和具有魔力。这张作品不断被改造的过程,也正是弗鲁贝尔狂热地追寻着他自己心中天魔的最后旅程。这个倾倒的天魔象征着俄罗斯的知识分子:他们寻求知识、自由和自我。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是在天空和大地之间遭受苦难,反抗神界和人界两方的不公正,而他们也因为永远不能被任何一方接受而失去了自我身份。

弗鲁贝尔接近“天魔”这个题材之初,基辅之行起了关键作用。1894年,在去基辅为12世纪建成的圣西尔教堂修复壁画期间,出資人要求他去威尼斯的圣马可教堂学习。从威尼斯一回来,弗鲁贝尔的笔下就首次出现了高饱和度的如同无数宝石镶嵌的碎片结构。威尼斯之行,更加巩固了拜占庭传统和早期文艺复兴风格对他的影响。但同时,修复壁画之余,他开始酗酒,尝试各种放荡的性行为,臆想出他父亲的死亡,并且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疼。也是在基辅释放出自己心中的魔鬼之时,弗鲁贝尔第一次看到了安东·鲁宾斯坦从莱蒙托夫诗歌改编的歌剧《天魔》,这个形象第一次走进他的脑海。

1.米哈伊尔·弗鲁贝尔画作《坐着的天魔》2.米哈伊尔·弗鲁贝尔画作《倾倒的天魔》3. 19世纪末俄国异类画家:米哈伊尔·弗鲁贝尔

文学则是弗鲁贝尔最直接的精神导师。1892年,莱蒙托夫为这一萦绕他一生的主题创作了一首短诗——《我的魔鬼》:

“落叶中立着他纹丝不动的宝座。在静止的空气中,他沮丧地坐在那儿抽泣。”这首诗是为什么弗鲁贝尔的《坐着的天魔》脸上有一滴泪水的原因。莱蒙托夫长诗中的天魔正是这抽泣者的延续,他是一位被上帝惩罚的神灵,注定永远游荡人世,既不能死,也无法爱。但天魔还是爱上了乔治亚公主塔拉玛。他难以控制自己毁灭的冲动,害死了塔拉玛的未婚夫,并且在修道院中引诱她。塔拉玛最终接受天魔之爱,在跟他接吻之后即刻死去,天使将她接上天堂,只留下天魔自己继续在人间遭受永恒孤寂。1885年,莱蒙托夫的《天魔》新版出版,同年中期,弗鲁贝尔开始构思自己的天魔形象。1891年,为纪念莱蒙托夫逝世50周年,弗鲁贝尔为纪念版的《天魔》创作了水彩和水粉插图。

同时代的象征派诗人亚历山大·布洛克认为,米哈伊尔·弗鲁贝尔创作的天魔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象征……一个反抗社会的神灵,一个朝向其他世界的媒介”。当弗鲁贝尔作为一个双目失明加三期梅毒的疯子在1910年去世之后,友人却形容他就像“一位天魔,一位美丽的堕落天使,对他来说此世是一场无尽的享受,也是一场无尽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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