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当晨光洒遍这山和谷时,我便沿一条绕山的河走起来,这河便是绕山而行的拒马河。这河不知到底绕过了多少山的阻拦,谢绝了多少山的挽留,只在一路欢唱向前。它唱得欢乐而坚韧,不达目的决不回头。
一条散漫的河,一条多弯的河。每过一个弯,你眼前都是一个新奇的世界。那是浩瀚的鹅卵石滩,拳头大的鸡蛋大的鹅卵石,从地铺上了天,河水在这里变作无数条涓涓细流漫石而过;那是白沙的岸,有白沙作衬,本来明澄的河水忽而变得艳蓝,宛若一河颜色正在书写这沙滩;那是草和蒿的原,草和蒿以这水滋养着自己,难怪它们茂密得使你不见地面,是绿的毡吧,是绿的毡吧!总有你再也绕不过去的时候,那是山的峡谷。峡谷把水兜起来,水才变得深不可测。然而河的歌喑哑了,河实在受不住这山的大包大揽。河与石壁冲撞着,石壁上翻卷起浪花。那是河的哭嚎吧,那是河的呐喊吧!只有这时你才不得不另辟蹊径。或是翻过一条本来无路的山,或是走出十里八里的迂回路,重新去寻找河的踪迹。你终于找到了,你面前终于又是一个新的天地。
这当是一个全新的天地。它不似滩,不似岸,不似原,是一河的女人,千姿百态,裸着自己,有的将脚和头潜入沙中,露出沙面的仅是一个臀;有的反剪双手将自己倒弓着身子埋进沙里,露着的是小腹;侧着的肩,侧着的髋,朝天的脸……你不能不为眼前这风景所惊呆,呆立半天你才会明白,这原本是一河石头,哪有什么女人。那突起的俱是石:白的石,黄的石,粉的石。那凹陷的俱是沙:成窝儿的沙,流成皱褶的沙,平缓的沙。然而這实在又是人,是一河的女人,不然惊呆你的为什么是一河柔韧?
是这一河石头一河女人,使我又想起了二十年前这一句话。我怀着强烈的欲望,想去证实一下我的记忆。于是在河的高处,大山的皱褶里,我来到一个先前曾经住过的村子。一位熟悉的大嫂把我引进她的家中,我记起了那时她分明还有一位婆婆。一个家里只有这两个女人,现在媳妇脸上也爬满了皱褶,婆婆的脸简直变成了一张皱纹捏成的脸。她不能再盘腿了,鞧在被窝里,露着青黄的肩胛骨。我对婆婆说——差不多是凑近她的耳朵喊:“您是说过河里没规矩这句话吧?”
婆婆一下就听懂了,用被头把裸着的肩胛骨盖了盖,把脸转向我说:“那是我们年幼那工夫。”
“您也下过河?”我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没有?”她说,“看见那个匣子了吗?”
婆婆的头在枕头上活动了一下,示意我去注意一只摆在迎门桌上的梳妆匣子。我知道这是婆婆出嫁时的嫁妆,我把这匣子抱到婆婆眼前,说:“上次我来,就见过它。”
婆婆说:“那时候我十六。是我爹从龙门集上挑的,龙门逢五排十大集。”
“您是说十六岁过的门?”我问。
“可不,过门后就和姐妹下河。我娘家在山那边……没河。那阵子……谁没打年幼时过过?打,闹,疯着哪!”
婆婆闭起双眼不再和我说话,我只和媳妇作了告别。临出门,我没忘记把婆婆的梳妆匣放回原处,并告诉媳妇只要我进山,一定来看她们。
走出她们的家,我深作着自己的呼吸:为什么面对一河石头,人非要肃然起敬不可;为什么面对一河石头,人会感到自己的龌龊。因为那里留住的是女人的青春,是女人那“疯”。有了这河里的自己,她们就不再惧怕暮年这个蜷曲着的自己,裸露着肩胛骨的自己。因为她们在河里“疯”过,也值了。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知道这里正盛传着一个新名词:旅游。城市的女人和男人都为着旅游而来到这里。他们打着太阳伞,穿着“耐克”,面对这无尽的山,多弯的河,唱着“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也有发现这一河石头的,有时你站在山之巅遥望这河,石头上尽是红的衣、绿的伞。也有女人在河里“疯”,但那是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人实在无法面对这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肃然起敬。有人喝完可乐,把易拉罐狠命向远处投,石头上泛着尖厉的回响。
(选自《河之女》,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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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一条“散漫的河,一条多弯的河”,还有满河的“女人石”。然后笔锋一转,回忆起二十年前“我”在拒马河边碰见的一对婆媳以及从那儿听到的“河里没规矩”的故事。接着又回到眼前,那对婆媳虽然都已被无情的岁月催老,但老婆婆还对“我”念叨年轻时在河里“疯”过的事。篇末,作者似乎不经意地写道:如今,这里流行旅游,也有红的、绿的女人在河里“疯”,但那只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斑点”,不是大山里鲜活的女子,没有大山里的女子身上洋溢着的单纯、真诚之美。
铁凝的散文语言与文章结构一样,随意、自然,没有丝毫的刻意雕琢、也不作精心修饰,其特点是流畅质朴、贴近口语。其中以对石头的描写最为鲜活、生动、形象,富有极强的造型感,使人觉得那一块块石头具有活泼泼的生命,它们不就是大山里那些“不守规矩”的“疯”女子吗?这里口语句法的运用,多是短句,有些不言自明的成分省略,因而显得言简意明,干净利落。其后在与“婆婆”的对话中,这种口语句法容易凸显人物的性格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