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到城郊的沙滩散步,每一次都免不了要经过这个垃圾堆。我不回避垃圾堆,我住在与它并不遥远的地方,很难说我与这垃圾堆就没有关系。也许我的一部分生活,甚至很重要的生活,最后都归宿到这堆垃圾里。
有一次,我望着花花绿绿乱七八糟的垃圾堆竟走了神,一阵风吹着吹着就在垃圾堆里吹成了旋风。风旋转着,翻阅着,像在浏览人类业已流逝的生活。风把一些轻飘的东西卷起来,像在随手抛撒岁月的传单。一些旧报纸、旧文件、旧表格竟落到我的面前,我弯下腰低下头浏览它们,我的这种姿势好像是对已变成垃圾的这些纸片表示谦恭,其实仅仅为了浏览的方便,我不想再次把它们捧回手中。目光匆匆扫过那些过时的新闻、风干的语词、可疑的数字。它们曾经多多少少决定和影响着人们的命运,如今它们的命运掌握在风和拾垃圾者的手中。
我在垃圾堆里试图辨认生活的一部分面目。我看见污迹斑斑的广告纸仍在耐心地向周围的垃圾推销产品;我看见一页任命官职的名单赫然站立着一排趾高气扬的名字,不知趣的苍蝇竟胆敢围着这些名字起哄跳舞;我看见了蓝带啤酒瓶,美国的配方曾经吹奏了怎样迷人的泡沫。
我看见了一条领带,紫红色的,它曾经招展在谁的胸前?我看见好几帖膏药,它曾贴在谁的患风湿病、关节炎的身体上,它是否找到了那隐隐疼痛或剧烈疼痛的岁月的穴位?我看见一个破旧手表,时针、分针和秒针仍指着过去的时间,它们要把那个秘密的时刻一直守下去?我看见一双、又一双鞋,有大人的、小孩的,有男式的,有女式的,这么多的鞋曾庇护过多少脚,曾踩踏过多少路?我对那双大号的男式破皮鞋竟生出几分悲悯和尊敬来,与它相依为命的脚如今行走在怎样的路上?鞋里灌满泥沙,鞋底有几处已经断裂,穿这鞋的那双脚一定走过太多的泥泞和坎坷,我想象那双脚受过许多委屈和道路对它的伤害。疲惫的鞋终于退出了道路,那双疲惫的脚也许仍在泥泞里,在深夜的陡坡上孤独跋涉。我在心里向那双我也许永远见不到的辛苦的脚祝福。
易拉罐、塑料袋、香烟盒、空酒瓶、废纸、废书、旧日历、烂菜叶……垃圾重叠着垃圾——如同这之前:生活重叠着生活。一些永不会见面的人们,通过他们生活的残迹,在这里见面了;一些永远陌生的生活在这里找到了相同的归宿;过程在远方缤纷地展开着,结局沉默地汇聚在这里;一些隐藏得很深的秘密在这里袒露无遗;许多貌似庄严的东西在这里自己嘲弄着自己;许多曾经卑微和被遗忘的命运在这里忽然照亮了我的眼睛,令我难过,令我牵挂。
在生活中,人们认识并经历着生活;在生活之后的垃圾堆里,是否也能认识并经历生活?我们生活着,创造着永恒的价值,也制造着无穷的垃圾。在垃圾堆里,我想象着一个活着的人和垃圾堆的关系,我想象着,生活中有多少内容将变成价值,又有多少内容将变成垃圾?
我看見垃圾堆里的煤渣,掩埋在废纸和塑料袋之间,燃烧过的煤仍然保持着固执的黑色,这是时间的颜色。我知道它在若干亿年前曾是绿色的树木,造山运动将它陷落地底,它变成了煤,它走出地面,它进入人的生活,它最终来到这里,成为垃圾的一部分——我忽然对它产生了敬畏,它有着如此伟大的身世,它让我看见了一个令我惊讶的事实:一点不起眼的垃圾后面,都站着一位地老天荒的神灵——时间。
(选自李汉荣《文苑·经典美文》)
读写对接
作者以一堆看似“肮脏”的垃圾堆作为一个独特的视角,让我们看到了时间流逝的痕迹。作者的写作注重两个“结合”——“情”与“趣”的结合,“情”与“思”的结合:在“垃圾堆”里,一些永不会见面的人们,通过他们生活的残迹见面了,一些永远陌生的生活在这里找到了相同的归宿。而在这不同生活足迹的最后归宿里,我们却看到了那背后主宰一切的力量——时间。这里的“趣”不是无意义的插科打诨,而是生活本身多样化的真实反映。是的,时间让一切新鲜变成陈旧,让一切有价值的变成了垃圾堆的一员。但我们相信,时间在创造垃圾的时候,也一定创造着永恒的价值,只是我们需要明白,生活中有多少内容将变成价值,又有多少内容将变成垃圾。由此可见,有“思”的真情更厚重,耐品味。
(曹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