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一地的山水都在向一人倾斜。车过桃源,傍沅水曲折上行,你便仿佛一头闯入了沈从文的领地:白浪滩头,鼓棹呐喊的是他的乌篷船;苍崖翠壁,焰焰欲燃的是他的杜鹃花;吊脚楼头,随风播扬的是他热辣而沙哑的情歌;长亭外,老林边,欢啭迎啼的是他以生命放飞的竹雀——如他在《边城》中一咏三叹的竹雀。
这个人似乎是从石缝中突然蹦出来的。若干年前,我在三湘四水滞留过九载,其间,也曾云游湘西,记忆中,绝对没有他的存在。他是水面晃动的波纹,早已随前一阵风黯然消逝;他是岩隙离披的兰芷,早已被荒烟蔓草遮掩。那年月,山林鎮日沉默,阳光长作散淡,潭水枯寂凄迷;没有一帆风,因牵挂而惆怅,没有一蓑雨,因追念而泄密。
而今,千涧万溪都在踊跃汇注沱江;而今,大路小路都在争先投奔凤凰。站在沱江镇也就是凤凰县城的古城墙上闲眺,你会惊讶,泼街的游人,都是映着拂睫的翠色而来,然后又笼着两袖盈盈的清风而去。感受他们(其实也包括你自己)朝圣般的净化,饶你是当代的石崇、王恺、沈万山,能不油然而生嫉妒,嫉妒他那支纤细的笔管究竟流泻出多少沁心的芗泽?并由此激发感慨:与桃花源秦人洞那似是而非的人造景点相比,这儿才是真正的“别有洞天”。不在乎生前曾拥有什么样的高堂华屋,只要这曲巷仍有他的一座旧居就行;不在乎一生动用过多少文房四宝,只要这红尘仍有他的文字飘香就行。沈从文自个儿说过:“‘时间这个东西十分古怪,一切人一切事物都会在时间下被改变。”“我……不相信命运,不承认目前形势,却尊敬时间。我不大对生活上的得失关心,却了然时间对这个世界同我个人的严重意义。”好眼力,也是好定力。难怪,当我在从文旧居仔细端详他在各个生命阶段的相片,发现,镜框里的他一律在冲着你微笑,而且是他生平最为欣赏、最为自负的那种“妩媚的微笑”;不管换成哪一种角度看,他的微笑始终妩媚着你。
在旧居小卖部买了一册沈从文的文集。随便翻开,目光落在了一句成语“大器晚成”。——究竟是书上写的有,还是我的错觉?——说他为大器,嗯,肯定没错。说晚成,就颇费思量。从文其实是早熟的,中年未尽就已把十辈子的书都写完。从文当然又算得是晚成的,崛起在他被同代人无情抛弃之后,被竞争者彻底遗忘之后。冷落并不可怕,时髦更不足喜,沙漏毁了时间未废,抽刀断水水自长流。早在1934年1月,从文年甫而立、乳虎初啸之际,他就在返乡途中,写给新婚爱妻张兆和的信中断言:“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
公平自在山川日月。1988年,从文病逝于北京,归葬于老家凤凰。山城之侧,沱江之畔,丹崖之下,一方矗立的皱石作了他的墓碑兼安息地。山是归根山,水是忘情水,石是三生石,倦游归来的沈从文,在这儿画上了他一生的最后一个句号。
碑的阳面,刻的是他的剖白: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认识“人”
碑的阴面,刻的是他一位至亲的敬诔:
不折不从 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
(选自《妩媚得风流》)
【杜宇/供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