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把悲剧拍成日常

2017-05-31 19:25蒋丰
环球人物 2017年8期
关键词:日本

蒋丰

他对生活场景轻描淡写,隐忍克制地展现人性

人物简介:日本电影导演、编剧、制作人。1962年出生于日本东京, 1987年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文艺科。1995年首次执导电影作品《幻之光》,一经推出就引来各界的关注,在日本及海外获奖无数。代表作《比海更深》《海街日记》《如父如子》等。

既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这就是是枝裕和的电影给人的独特印象。最近,北京电影节宣布将举办他的专题影展,这些年在文艺圈大火的《海街日记》《比海更深》都将展映,他本人也将在4月底来京。影展门票迅速销售一空,文艺片导演有这样的人气,恐怕也是不多的。

作为日本中青年导演里国际影响力较大的一位,是枝裕和的关注点主要集中于家庭内部,集中于亲情和日常点滴,被认为承袭了小津安二郎的风格。可是他自己却说:“和小津安二郎相比,我对人性的认知更为黑暗。”

是枝裕和的作品中,充斥的都是平淡无奇、缺乏想象力的普通人物的日常生活。明明有无数种方式可以煽情,但他就是不用,始终非常克制地呈现人性人情的细腻、幽微之美。

不煽情、不渲染,只负责讲故事

是枝裕和的处女作《幻之光》拍摄于1995年。讲述了主人公对于丈夫之死不能释怀,终日思考生死的故事。电影表现出了极高的影片构图功底和光线运用技巧,画面优雅精美,延伸的铁轨、冲刷的潮水、乡间的火车、海边的破船、灰白的小屋,太阳的升降和潮汐的涨落,都暗藏情丝,显示出了高度的细腻从容与内敛含蓄。

《幻之光》是观众接触到的是枝裕和的第一部电影,但对于是枝裕和来说,真正属于自己的处女作,是上映时间比《幻之光》要迟上9年的《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的原型,是1988年震惊了日本社会的弃婴事件。这一年,在东京西巢鸭的一个房子里,住着4个孩子,半年多过去了,家里都没出现过大人,经由房东报案,警察在这个房子里发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小男孩尸体和三个极度虚弱且都发育不良的孩子,又从附近挖出了一个两岁小女孩的尸体。

刚刚从早稻田大学毕业的是枝裕和就以该事件为原型创作了一个剧本,但没有马上投入拍摄。作为一个电视台里的年轻人,他按部就班地学习拍纪录片、拍电影,15年光阴过去,東京西巢鸭事件的剧本始终是他一桩心事。终于,他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身兼导演、编剧、制作、剪辑数职,把这个剧本搬上了银幕。

这部令人压抑的弃婴电影,没有安排一个孩子哭喊流泪。电影里的孩子只是偶尔的惶恐、偶尔的思念,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坦然接受着这在我们眼中是极端不幸的一切。整个片子唯一出现的眼泪,是在刚搬到新家的某天清晨,母亲在睡梦中眼角垂下的一滴泪。这滴如朝露了无痕的眼泪,被她最大的孩子阿明看到,所以他最终选择了原谅母亲。

是枝裕和就像是观察、记录着这一切的一个隐形镜头,克制且冷静。他不煽情、不渲染,眼睁睁地看着几个花朵般的生命被消磨、摧毁,完全不干涉事件进展,只负责专注地讲故事,甚至连电影的主题都不负责告诉观众。

这种始终保持距离感的拍摄手法,或许跟他拍过多部电视纪录片的工作经验有关——力图还原事件的真实面貌,从不声嘶力竭,只是轻描淡写,举重若轻。

事实上,是枝裕和代表的也是日本文艺电影最打动人的地方:一面表现现实的残酷,一面传递微微的温暖。冷静、写实地表达,有时候比喧嚣更有力量。

拍电影最需重视的是“记忆”“观察”“想象力”

文艺片最大的特点,就是不一定好看却绝对耐看。比如2015年上映的由是枝裕和导演的《海街日记》。

大多数年轻人去影院看这部电影,是因为里面集合了绫濑遥、长泽雅美、夏帆、广濑铃这样风采各异的粉脸长腿美妹子。但由于是枝裕和的理念就是,“不会因为大家的感受去改变我制作电影的思维和方法,不会因为打动不到观众就放弃自己满意的片段,也不会因为加入段子可以吸引更多的观众就顺应潮流”,所以这部讲述四姐妹亲情的128分钟的电影,看起来情节松散、平淡如水。《好莱坞报道者》给出的评价是这样的:“整部电影虽然令人愉快,但不足以让人长时间地维持兴趣。”——说到底,欧美人始终难以理解日本的“物哀”文化,以及仪式般的“吃”的场景。在是枝裕和的镜头下,食物是生活的态,“吃”是生的希望、活的喜悦。如果没有这些“吃”的场景,《海街日记》就只能向着一个凄凉的方向发展。

是枝裕和自己也承认过,很喜欢拍摄“吃”的场景,甚至包括餐前准备以及餐后整理等。《海街日记》其实也是一部靠“吃”、用食物来推动剧情的电影,尽管不是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这部电影始于一场葬礼,又终于一场葬礼,而在两场葬礼的过程中,一系列“吃”的场景,就体现出了活的意义。比如外婆的梅酒象征着传承与接纳,不能喝酒的小妹为了融入这个家庭喝下了梅酒,海猫食堂的炸鱼套餐则象征着童年与成长。

移动的四季,也是是枝裕和电影的一个标志性符号,尽管拍摄日程和时间的调整会非常麻烦,但是他始终专注于将自然风景呈现给观众,不去刻意堆砌和打扰。比如小妹铃和男同学一起骑车下坡,途中有一片花瓣飘到了铃的头上,这就并非刻意为之,而仅仅是妙手偶得。临海的古都镰仓里,梅雨落在石阶上,樱花盛雪、仲夏烟火、细海沙滩、微风阳光,小镇上日积月累的生活点滴,都是如诗的流光,如歌的岁月。

是枝裕和曾经说过,拍电影时最需重视的便是“记忆”“观察”和“想象力”。虽然根据作品性质不同,三要素的比重会有所调整,但就整体而言,三要素缺一不可。2016年5月,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比海更深》上映,这是一部以“记忆”为主的电影,然而又并非一部自传性电影。主人公良多一直想成为职业小说家,事实却并不顺利,他只能以调查为名转职进入一家侦探事务所,时间长了,这份工作渐渐开始成为他的正职。妻子响子对这样的丈夫感到厌倦,离婚后带着独生子真悟离开了他。良多成了一个每月只能见妻儿一次的“前夫”和“前父”。

《比海更深》的故事内容与主演阵容都与2008年上映的《步履不停》有承接关系,可视作姐妹篇;但时隔8年,导演是枝裕和有了孩子、成为父亲,故而这部电影在“儿子眼中的父母”基础上又增加了“父亲眼中的儿子”这一视点,细节中更是融入了他本人的童年回忆,细腻感人比之前的作品更胜一筹。

无论好坏,都会过去

回顾自己一路走来的导演生涯,是枝裕和是这样总结的。“三十來岁的时候,只要有电影拍,我就很高兴,过了40岁,尤其是在拍摄了《无人知晓》后,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电影导演了。”

今年45岁的是枝裕和,已经计划好了自己未来的20年,“最好能够每两年拍出一部电影,这样下来,最多也就只能拍摄10部电影”。

是枝裕和对自己要求严格,对日本电影业同样要求严格,敢于承认日本电影界的闭塞感和加拉帕戈斯化(日本的商业用语,指在孤立的环境下,独自进行“最适化”,而丧失和区域外的互换性,最终陷入被淘汰的危险)。他说:“如今,40岁以下的日本导演在国外几乎无人知晓,再这样发展下去,日本电影本身就会被世界所遗忘。好莱坞的电影即便是在亚洲国家也始终是最卖座的,但在日本就不一样,日本永远是本国的电影和动漫最卖座。”就连时下最热的《你的名字》,也被他批评包含了太多的流行因素,过于迎合市场,尤其是高中女生加时光穿越这个组合。

这样一个内心温暖的治愈系导演,其实也有为钱头痛的时候,尤其是在了解到日本电影界和韩国电影界在导演待遇上的差距后。是枝裕和说:“日本人都耻于谈钱,作为导演,为了1%的报酬也要拼命地交涉,这真让人觉得在日本做电影导演是一个没有饭吃的职业,所以现在有很多年轻人无法坚持这个梦想。”

曾经有一位观众问是枝裕和:“您认为什么样的电影才是真正的好电影?”他稍稍想了一下回复道:“我觉得好电影,就是会让人在看完之后,长久不能忘怀的,会真切地对你的人生造成一点点改变的电影。”

是枝裕和的电影,从来不会告诉观众他的主题、主旋律是什么。也许,用莫泊桑的一句话来形容最为恰当:“生活不可能像你想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超乎自己的想象。有时,我们可能因脆弱的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我们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无论好坏,都会过去,生活还要继续。是枝裕和把他的电影,送给每一位内心温暖坚持生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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