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林,现代人不能“走着走着就恍惚了”

2017-05-31 19:12郭笑迎王媛媛
环球人物 2017年8期
关键词:文化老师

郭笑迎+王媛媛

他专注于研究传统文化,希望重塑现代人君子风范

今年3月,彭林的两本专著《礼乐文明与中国文化精神》《家教与门风》被收入“中纪委推荐书目”。身为历史文化学者,他半生沉浸于传统文化的研究与弘扬。在他的办公室,彭林向《环球人物》记者娓娓道出他对传统与现实的观照。

“再也激发不起温情和敬意”

彭林是无锡人。小时候,老师教大家写作文,介绍家乡,在黑板上写下一个个的词,然后串起来:我的家乡在太湖之滨,是美丽的“水乡泽国”。直到今天,“水乡泽国”这个词,彭林一字一顿地吐出来时,还满是自豪:“当年的水乡到处是河,漂亮极了,和威尼斯相比,是一点也不差的。”

讲到这里,彭林稍微顿了一下,摆摆手,惆怅道:“现在回去还有什么意思?这些年,因为拆迁,故乡变得很陌生。”从火车站回家的那趟5路公交车一直没变。但有一年,下5路车时,他吓了一跳,以为下错了站。定睛一看,站名还是“胜利门”,可城墙完全没有了。城墙外,原有一个岗亭,“之前坐车看到岗亭就知道到站了,现在也拆了”。

彭林叹息一声,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原来陕北的窑洞、江南的小桥流水、安徽的青砖小瓦马头墙,每一个城市都有鲜明的文化个性。现在的城市建设,“千人一面,千步一腔”,再也激发不起内心的温情和敬意。“就像台湾作家龙应台写的:走着走着就恍惚了,我这是到哪里了?”

彭林在韩国考察时,到过一个士大夫后代的家庭,他们一直按照宋代朱熹《朱子家礼》提倡的方式生活,保持着正统的祭祀仪式。祭祀这一天,夜半12时,家族里一二十口人聚集到先祖的牌位前,摆上贡品。最年长者主持仪式,细细讲述先祖的姓名生平,怎样与邻为善,怎样挨过饥饿、灾难和战争,而今天的好日子,他一天也没过上。这些后辈们默默地听着,听到后来痛哭流涕,很是伤心。他们因此知道,先祖或许不是有名的大人物,但身上有值得永远怀念和继承的德行,自己要慎独,要自律,要继承先祖的品德。彭林在一旁看着,想起故乡那拆掉的城墙与小屋,想起自己已无处可寄的乡愁,百感交集:“留着东西,或者留着这种仪式,让今人和先辈之间有了一种情感上的呼应,才是‘此情绵绵无绝期啊!”

乡土的失去,仪式的无存,终究割断了文明的世代传续。彭林尤其痛感于一些影视节目创作者文化的缺乏。2015年底,电视剧《芈月传》大热,彭林敏锐地发现,“《芈月传》中,结婚仪式的镜头几乎每一处都有问题”。

彭林以“羽扇却面”为例,向《环球人物》记者详细解说:这源于《世说新语》里晋代的一个故事。那时还没有盖头这回事,结婚仪式上,女孩子害羞,就拿个扇子把自己的脸遮住。但心里又好奇,就把扇子拨开一条缝偷偷看。那时候新郎也不知道新娘长啥样,怎么让她“却扇”呢?要作诗,诗作不好还不行。“《芈月传》把晋代的事搬到秦王身上,而且新娘非但没把整个脸遮住,自己还主动把扇子拿掉了,不伦不类的。”

祖祖辈辈绵延下来的文化,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散落,在很多人的脑海里已无迹可寻。

“外人一看就知道是胡元的弟子”

对中国传统礼仪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东周时期的《仪礼》。这是一本大部头的书,目录就有17篇,且文古义奥,“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都觉得此书难读。多年前,彭林就思考,怎样把《仪礼》解读成老百姓听得懂的话?他决定好好梳理这本“大部头”,从中提炼出一套规范的生活仪礼,让现代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做。

2011年,彭林登上央视的《百家讲坛》说礼,内容包含打招呼、衣着、书信、做客等各种生活细节。开场第一讲,彭林先向观众行90度的鞠躬礼,接下来操一口无锡话,讲到南开中学校长张伯苓“重礼”的故事。有一年开学典礼,张伯苓对全校学生说,宋朝有个大名鼎鼎的教育家胡元,即便盛夏之季,也整天公服端坐堂上,决不稍懈。言传身教之下,他的弟子们个个“衣冠容止,往往相类”,外人一看就知道是胡元的弟子。张伯苓由此而训诫道:“我们的学生将来走到市井,也要能看得出是南开的学生!”故事讲完,彭林点题:今天我们培养人才,也要从一言一行开始。

彭林说,生活中的称呼很有讲究。有位台湾人在网上发帖:“大陆朋友介绍太太‘我夫人……,不禁偷笑了半天。”他为什么笑呢?因为这位大陆朋友犯了常识性错误,没分清敬语和谦语。“夫人”古代用来称呼诸侯的配偶,是敬语,要用在对方身上。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妻子,要说是“内人”。介绍丈夫,要說是“内子”。

有感于一位主持人采访嘉宾时习惯跷着二郎腿儿,彭林纠正说:“和尊长在一起时,椅子不能坐满,只能坐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更不能跷二郎腿儿,古人认为双膝叉开也不雅。”有一次,刘邦接见张敖,人家对他执礼甚恭,刘邦却箕踞(两脚张开,两膝微曲)而骂,被人诟病“狂妄无礼”。

彭林去外地讲课,年轻的东道主请吃饭,隔着圆桌起身,双手捧杯向他敬酒。彭林开始讲礼:“你看到过周恩来敬尼克松吗?要亲自到尼克松身边,说祝酒语;碰杯后还得说几句,表示不敢与长辈平起平坐;喝酒时要微侧身子,喝完还要说谢谢。”

有学生给彭林寄信,信封上写“彭林老师敬启”。字面意思是,请彭林老师恭敬地打开这封信。彭林啼笑皆非地说:“表示尊敬,可写‘赐启或‘俯启。由于传统文化缺失,结果闹了笑话”。还有个年轻人送自己的新书给一位香港教授,扉页上写:“请某某教授拜读”,可见,细节见学识修养。

“有些文人,哪怕写诗,都是忧国忧民的”

“很多事情不经意地发生了,有些就会像种子一样,种到你的生命里,人生轨迹随之改变。”彭林如此解释自己与传统文化的不解之缘。

彭林从小就偏爱文学,最初看《中国古代大诗人》,知道了李白、杜甫,知道了“安史之乱”。他也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有一些文人,哪怕是写诗,都是忧国忧民的。

上中学时,彭林遇到一位非常棒的语文老师,名叫陈龙海,是人民日报社原总编辑范敬宜的同学。他给学生上一堂课,能从政协、人大,讲到选举,提到选举时要用真名,但很有名的笔名除外,举例巴金,又讲这个笔名的由来。学生们恍然大悟,纷纷追问:“这些知识什么地方有?”老师故弄玄虚地顿一下:“你要读中国文学史。”就是这位老师,在彭林心里埋下求知的种子。在整个初中阶段,他一口气读了4部不同版本的中国文学史。

1965年,因为阴差阳错,彭林考入当时的南昌航空工业学校读中专。一年后,因为“文革”,学校改为机械厂,彭林成为一名钳工。“我在‘文革期间都是自学,学甲骨文、金文之类的。”彭林告诉记者,“那时候求知的心就像干旱的树根,拼命地往下扎,哪怕有一点点水。”

在彭林办公室的一个箱子里,记者看到整齐地码着几十个笔记本,纸张已泛黄,每一本都标注着“甲骨篆”“金文编”等。当年,彭林喜欢研究古文字,一有空就骑车去几十里外的江西省图书馆。一天,经过江西大学图书馆,查到这里有《金文编》,于是恳求一位老师:“能不能帮我找几本?这个对我实在太重要了。”拿到书,彭林如获至宝,点滴的时间都在抄这本书,抄了整整3个月。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1982年。那一年,彭林获得到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进修的机会,其间,他完成了一篇考证古文字的文章,颇得历史学家、北师大教授赵光贤的欣赏。进修一年期满,彭林向老师告别,却意外受到赵光贤的鼓励:“你来考我的研究生吧!”彭林大喜过望,顾虑也随之而来:“我没上过大学,单位也有可能不放。”老师没有作声,提笔给彭林所在单位写了封信:“国家发展需要人才,如蒙允许,五内俱铭。”最终,彭林以文史类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如愿进入赵光贤师门。

1999年7月,彭林作为优秀人才被清华大学引进,之后走上阐释和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道路。他从书斋走向大众,四处讲学,期望“有一天,我们每个人说话写信,举手投足,都能彬彬有礼”。

就在记者采访前,彭林收到中纪委的邀请,开讲新年首堂“廉洁文化公开课”。他告诉记者,社会发展终归是人的教育,他要从民族文化与民族命运、从“百善孝为先”的中国文化讲起。

彭林说:“中纪委之邀,我理解,正是以传统文化之魅力,正本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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