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约”看雄安

2017-05-31 19:10尹洁
环球人物 2017年8期
关键词:邬贺铨雄县白洋淀

“看到那边的小旅馆了吗?过去每晚住宿费100元,现在涨到660元。原价1000元的星级酒店,现在涨到2000元,还全都住满了。”在河北省雄县的县城里,一位当地人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4月1日,党中央、国务院将设立雄安新区的消息正式发布。规划范围涉及河北雄县、容城、安新3县及周边部分区域,起步区面积约100平方公里,远期控制区面积约2000平方公里。这是继深圳经济特区和上海浦东新区之后又一具有全国意义的新区,中央给的定位是“千年大计,国家大事”。

一石激起千层浪,白洋淀周边一下子热闹起来。

消息宣布后的四五天里,全国各地的人蜂拥而至。其中不少是在4月1日晚上连夜赶过来的,有些是考察商机,更多的则是想买房。

“来的最多的是南方客,湖北的、江西的、广东的,拿的都是现金。”雄县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说,“沿街的商铺不要,只要民宅,开口就问卖不卖,多少钱。”部分当地居民从4月1日开始高价抛售房产,原本3000多元的开盘价被卖到3万多元。为防止炒房团扰乱市场,雄县政府从4月2日起冻结一切房产交易,一些活跃的中介、售楼处被贴上了封条,公安人员也被派到附近维持秩序。尽管如此,各种“去雄安买房”的段子还是不断刷新人们的朋友圈。有媒体评论:“深圳特区和浦东新区成立时,人们想的最多的是如何干一番事业,而现在,人们想的却是如何在当地买一套房子。”

从地图上看,京津冀地区就像一个粽子,北京和天津是两颗耀眼的红枣,嵌在河北这个糯米团里。《环球人物》记者想起一个词——环首都贫困带,这是前些年国际上针对中国炒作的概念,原因是北京与其周边地区的经济发展落差太大。

实践证明,任何大城市,离开了区域发展都不能独善其身。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院长李晓江对《环球人物》记者做过比喻:“京津是两座‘炮楼,自身发展很快,但周边都是洼地,河北省是‘大树底下不长草‘灯下黑,不得不去发展污染最重的产业,最终又影响到京津。”

数据显示,北方地区大部分天然气保证北京使用,北京因此用10年时间减少了1000万吨燃煤,但河北省在这10年间却增加了1亿吨燃煤,导致整个区域污染严重。在全国雾霾最严重的10个城市中,河北占据了七八个“席位”,而这些城市几乎都在北京周边,首都的空气怎么可能好起来?

直到现在,雄县的支柱产业仍然是高污染、高能耗的塑料加工业。容城的特色产业是服装加工,同样存在污染问题,而且还停留在给国内外品牌做代工的阶段。

在雄县人民政府门口,《环球人物》记者见到一名二十来岁的保安。他告诉记者:“这几天来拍照的人特别多,以后要合成一个区了,大家都想留个纪念。”提到雄安新区,他喜笑颜开,兴奋得合不拢嘴:“从4月1日到现在,我们就没休息过,县政府一直在不停地开会。”说话间,不断有北京牌照的小轿车开过来。“过去星期天哪有这么多车啊,也没这么多人。”当记者问他,新区成立后,对当地人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时,保安的眼睛里闪着光:“大家都说,以后我们娶媳妇就好办了。”

再顶层的设计,再宏伟的蓝图,最终的落脚点仍然是每一个具体的人,每一个具体的家庭。

一个老干部的雄安故事

常小路(口述)

本刊记者 尹洁(采访整理)

常小路

1949年生,河北省雄县人。1992年任雄县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1996年任容城县公安局党委书记、局长,2002年任雄县政协副主席。现任雄县老年协会顾问。

我是1949年出生的,祖辈就生活在白洋淀地区。解放前的雄县是一个贫困县,没有工厂,人们只能种地。1937年大清河决口,大水淹了庄稼,之后8年农民都翻不了身,生活特别苦。我的老家在大清河南岸,那里是老根据地了。听老人们介绍,抗日战争时期,雄县是八路军搞拉锯战的地方。白天日本兵到各个村子去扫荡,到了晚上,八路军就出来活动。

1948年初,雄县正式解放,之后的发展一直跟着中央的政策走,搞土地革命、开展互助组、成立人民公社,直到改革开放。要说跟解放前相比,当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跟经济发达地区比,我们还差得很远。所以,4月1日党中央、国务院宣布成立雄安新区后,我接触到的人没有不拍手叫好的,好多人激动得一宿没睡。

大家最高兴的是,新区一设立,老百姓的生活肯定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改善。现在雄县的支柱产业就是塑料,县城的道路两旁都是大大小小的企业,这是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兴起的。

年轻人可能不知道,过去包点心都是用纸,后来才用塑料袋。我们这里的注塑业就是随着这个潮流发展起来的,先是家庭作坊,后来盖起大型厂房。因为私人企业成本比较低,所以家家户户都搞这个。

现在,雄县生产的塑料袋卖到全国各地,北京天安门庆祝活动用的气球也是这里生产的,还有家装行业用的聚氯乙烯(PVC)材料等。此外,部分乡镇重点发展的是矽钢片、橡胶产业,还有一些发展农产品的,如红薯、山药、苹果、梨、葡萄等。所有这些都加起来,去年全县的GDP大约有100亿元。

虽然说起来是有一些产业,但污染都很严重。像塑料加工,比工业取暖用煤的污染还要大。我们这里不少女性因为从事这一行,最后影响到生育能力。

还有白洋淀的生态环境问题。它是华北地区最大的淡水湖,面积366平方公里,900年以前是黄河水道,从西往东流向大海。白洋淀水面最大的时候是在清朝末年,现在只有当时的一半,抗战时期的水面也比现在大得多,鱼虾也多,不然怎么能建根据地呢。

变化是从1963年开始的。那一年河北連降暴雨,海河发大水,把这一带都淹了。为了根治水患,国家修了很多水利设施,结果把白洋淀给治干了,鱼虾也没了。因为当时没有考虑生态平衡,为了泄洪只修了入海通道,没修回来的道。但白洋淀的鱼虾是要洄游的,特别是在淡水和海水的交界处,一堵住就回不来了。所以直到1988年,白洋淀才又有了水,生态也逐渐恢复,但水面积和鱼虾繁殖量都不比早年了。

也是从那时开始,一些私设的景点被搭建起来,什么抗战主题的、水泊梁山主题的,基本都是各村或者个人建起来的,赚的钱归自己,破坏的资源和环境却是大家的。现在随处可见小轮船排放的汽油、生活垃圾、工厂污水,造成的损失不知是收入的多少倍。

污染造成鱼虾大量死亡,但更要命的是灭绝性捕捞。过去捕鱼用网,抓大的放小的,还有封淀区,为的是让鱼繁殖。现在是通电,一根电线过去,无论多小的鱼都被电死了。这种情况屡禁不止。白天不让干,就在夜里开个小船去干。由于白洋淀属于好几个县,谁都能管的结果是谁也管不了。加上地方保护主义,没有其他更好的产业,不让捕鱼,当地人吃什么呢?

过去白洋淀有好几十种野生植物,人们摇着小船采摘,今天采完明天又长出一批,采不完。现在是连秧子都打下来,菱角、荷叶、鸡头米……都快采绝种了。

还有地下水。雄县是温泉之乡,地下水丰富。但现在都是乱开发的,人们光看眼前利益,不看长远,没有统一的管理。

以上这些问题光靠县级政府是解决不了的。第一缺少资金,第二也要考虑当地的经济发展。但是长此以往,白洋淀的资源早晚要耗尽,如果有一天,白洋淀再次干涸,就等于华北的一个肾坏了,北京、天津都会跟着生病。可以说,现在利用资源是次要的,保护是主要的,没有保护就没有利用。

所以,我们本地人特别期待新区的建设。其实早前有过传闻,说要成立白洋淀市,大家原本有些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最后会成立这么大一个新区,而且规格这么高。这几天,全国各地的人都过来看房子,还有人想迁户口进来。其实雄县的户口在半年前就只能出、不能进了,就是为了防止炒作。

建设新区,必然要涉及拆迁,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如果把京津的学校、机关、医院迁过来,一定会带动本地就业。中央说这是“千年大计,国家大事”,就是把雄安新区作为一个样板来建设。之前的深圳特区、浦东新区,都是长江以南的沿海地区,而北方内陆地区却一直缺少自己的模式。如果雄安能建好,全国其他类似雄安的地区都可以参考,也是给子孙万代留下的遗产。

习近平总书记说,发展雄安新区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注重保障和改善民生。我举双手赞成。如果不考虑人民利益,都建成金銮殿又有什么意义?一定得让人民满意才行,有民才有国,国也是个大的家啊。

我坚信,雄安也会发展成深圳特区、浦东新区那样,而且带动全国的内陆地区都达到这个标准,到那时,中华民族必将实现伟大复兴。

专访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副组长邬贺铨

是新区,不是迁都

本刊记者 尹洁

邬贺铨

广东省番禺人,1943年出生于广州市。1964年毕业于武汉邮电学院,曾任信息产业部电信科学技术研究院副院长兼总工程师、大唐电信集团副总裁,现任京津冀协同发展专家咨询委员会副组长。

《环球人物》:最近,去雄安置业成了热点,当地政府不得不暂时冻结了房地产交易。您认为在控制房价方面,如何让雄安新区避免重蹈其他地区的覆辙呢?

邬贺铨:对雄安来说,必须明确房子是用来住的而不是用来炒的。在中央给雄安的定位中,有一点是改革开放先行区,其中包括房地产改革。目前国际上人均住房面积是35平方米左右,我们会参照国际标准规划雄安的人口规模和住房面积。

传统的房地产模式是政府卖地,开发商买地、盖房子,再卖给百姓。其实还有其他模式。比如新加坡,部分土地由政府直接管理,盖廉租房、公租房,出租给大众,以此控制房价。我们希望雄安能吸引更多有抱负的年轻人、创业者,对于不具备买房能力的,政府可以提供公租房;对于有能力买房的,可以按照落户标准购买;对于要买豪宅的,价格就要提高。总之,要让雄安的房地产市场健康有序地发展。

《环球人物》:深圳特区、浦东新区成立时,没有出现过雄安新区这样的“抢房潮”,有人将此归结为经济环境的变化。您怎么看?

邬贺铨:建设深圳特区和浦东新区时,大家对房地产的认识还没有现在这么深。而且对当地人来说,这确实是“千年等一回”的历史机遇,有很多迅速致富的机会。可以想象,如果不加以控制,当地房价肯定会在短期内出现暴涨,以后的开发成本会越来越高,显然不利于吸引投资者。

客观地说,房地产在中国经济发展中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但副作用也不能忽视。近些年我们走过一些弯路,低估了投机行为对房价上涨的作用,导致一些地区的房价出现失控。房价一旦涨上去,要降下来就比较难了,有些地方因為房价下跌过快还导致经济不稳。所以,雄安目前出台的一些限制措施,是为了暂时把炒房的热潮控制住,并不是说当地的房子以后就不能买卖了。

《环球人物》:大家都很关注“千年大计”这个定位,该怎么理解这个词呢?

邬贺铨:提出“千年大计”,说明中央是将其作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举措来对待。未来进入雄安的建设者要有这种心态,我们也会给他们提供保持这种心态的环境和氛围。

都江堰、京杭大运河,历史都超过1000年了,但我们今天仍在受益。“千年大计”表达了我们对子孙后代负责任的态度。

此外,我理解的“千年大计”还包含中央推行这个战略的决心、定力和耐力。根据目前的规划,雄安的发展分为起步期、中期、远期。远期是到2030年,但绝不会停止在2030年。我们对雄安的期待绝不仅仅是带动京津冀而已,还希望它的发展模式能在全国起到榜样作用。“千年大计”意味着,中央有决心把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使命进行到底。

《环球人物》:深圳特区和浦东新区设立时,都处于改革开放早期,具备天时地利人和,雄安新区还拥有这些条件吗?它的优势和依托是什么?

邬贺铨:的确,深圳和浦东的区位优势、历史条件跟雄安是不一样的。前两者都属于东南沿海地区,而雄安在北方、在内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世界经济环境较好,现在则处于国际金融危机后,全球经济还没走出低迷状态。对雄安来说,一方面要继续强调开放,另一方面又不能只依靠开放,而是要探索一条创新驱动、开放引领、内涵发展的道路,可以说任重道远。

雄安位于京津保腹地,可以承接北京的非首都功能,以及京津的一些优势资源。京津冀地区总人口过亿,总面积比长三角、珠三角都大。雄安就像一张白纸,可以实行新政策、创造新经验,在全国更具有推广价值。毕竟,内陆地区要复制深圳和浦东很难,但很多地方的情况与雄安类似。可以说,雄安的机遇和挑战都是前所未有的。

《环球人物》:天津滨海新区、唐山曹妃甸新区设立之初的声势也很大,但现在并没有达到那么高的经济体量,雄安未来会不会也是一样?

邬贺铨:雄安的定位比滨海新区和曹妃甸新区更高,规划更好、更细,它未来不仅是京津之外城市群的重要支撑,也是京津冀作为中国经济新增长极的重要资本。此外,滨海新区和曹妃甸新区还有很大的发展潜力,现在要把它们纳入京津冀协同发展的大战略里,重新定位,相信它们会得到更大发展。

《环球人物》:北京的首都功能和非首都功能的界定是怎样的?

邬贺铨:根据规划,北京作为首都将承载四大中心功能:政治中心、文化中心、国际交往中心和科技创新中心。此外,还有一些基本的服务性功能,如教育、科研、医疗等。

疏解非首都功能主要是解决大城市病,但并不是要把所有的非首都功能都迁出北京。比如说小卖店,显然是非首都功能,但也是必要的,只是不能太多。此外,疏解是逐步的,不是一刀切,有些可以靠行政命令推进,更多还是要靠市场。如果搬过去的企业不能很好地发展,也是国家的损失。但假如雄安生产和生活的成本更低、环境更好,自然有很多企业、很多人用脚投票。

《环球人物》:有人担心,如果雄安发展得特别好,会不会反过来影响北京的发展?

邬贺铨:设立雄安新区不是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把首都搬过去,或者作为副都。我们不是要牺牲雄安,也不是要牺牲北京,而是希望京津冀协同发展,实现共赢。京津冀要打造新型首都经济圈,尽快补上河北的短板,让整个区域都更上一层楼。

现在很多人一方面舍不得北京的高大上,另一方面抱怨北京交通拥堵、房价高、雾霾重。因此,从根治大城市病的角度来说,雄安的发展有利于北京。就像很多年轻人留学美国,工作、生活都不错,但再想向上发展很难,而中国的机会很多,于是果断回国。虽然雄安现在还到不了这种程度,但希望未来会给年轻人多一个选择。

《环球人物》:户籍制度会不会有所突破?

邬贺铨:很多人舍不得的就是北京户口。现在河北与北京的福利差距很大,居民医疗、教育条件更是悬崖式的落差。未来不会简单地提高GDP,还要把福利待遇提上来,这是个逐步的过程。现在已经开展跨区、跨省的医疗服务,我们希望未来北京户口的价值与雄安不会差太多。

《环球人物》:大城市的发展应该带动周边地区的共同进步,珠三角、长三角都是这样,但北京对河北却一直是虹吸效应、马太效应。

邬贺铨:河北确实给北京做了很大贡献,比如“三北”防护林、引水入京等。有人说雾霾也是贡献之一,其实这正好彰显了协同发展的必要性。如果只是北京发展,河北不发展,还停留在重化工、高污染的状态,北京想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过去,河北承担了去产能的重要任務,那么现在就需要有新产能来接续。雄安的定位之一就是发展高端、高新产业,包括新能源、信息、生物、智能产业、现代服务业等,这些都会带动周边地区的共同发展。

《环球人物》:雄安新区的环境治理也很受关注,尤其是白洋淀的水污染问题。

邬贺铨:习近平总书记对雄安新区明确了7个方面的重点任务,其中一是建设绿色智慧新城,二是打造优美生态环境。过去都是先发展、后治理,雄安新区的建设要避免走老路。其周边县的产业结构要优化,高耗能、高耗水的产业会做调整。另一方面,白洋淀、大清河流域要协调治理,过去是填湖,今后要还湖,还要减少上游产业的过度用水,希望能恢复到抗日战争时期生态,重现“华北明珠”的风采。

《环球人物》:智慧城市离不开轨道交通,在这方面如何规划?

邬贺铨:首先要打造基础设施,比如快速直达北京的高铁,形成半小时交通圈,实现轨道上的京津冀,让住在北京、工作在雄安的人能演绎“双城记”。对于城区规划,也不会像北京一样在地面上停车,而是发展地下通道、地下停车场。

《环球人物》:当地人如何安置?涉及拆迁的人口如何补偿?

邬贺铨:现在雄安新区有130万人口,密度不大,开发程度也不高,因此只会涉及少部分百姓的搬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注重保障民生,搬迁民众的工作、生活条件只会比现在更好。除了拆迁补偿,我们会对当地产业进行升级、改造、转型。

现在当地大多是传统产业,如塑料、服装等。我们会进行产业评估,只要不是高耗能、高耗水、高污染的都可以保留,但不是停留在低端状态,而是通过信息化改造提升产业竞争力。目前雄安大部分产业都能升级改造,他们的员工可以安心,不仅不会失去工作岗位,还可以获得更好的工作条件。此外,雄安的发展需要服务业的支撑,白洋淀也要打造成国家公园,很多人会找到新工作,未来的岗位只会比现在更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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