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墓碑在一起

格尼

2002年，马全民的岳父陈忠民去世。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陈忠民不一样，他身上担着那份祖辈信守的承诺需要有人来接替，这份承诺便是守墓，守一座红军烈士之墓。马全民是陈忠民的上门女婿，在外务工的夫妇俩走到了人生一个重要关口，大千世界在向他们招手，商机无限，八岁的女儿也有机会就读大城市的学校，而老家牵着他们心的是一座坟墓。坟墓生不出钱，坟墓更不会给人机会，留下则意味着再也走不出这座山。但这座坟墓却大不一般，当时它已被两代人守候近七十年。马全民是一家之主，一夜之间，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山叫长坪山，是马全民的家，位于四川省南充市南部县中心乡。站在山顶，可见周围山间房屋农田错落有致，绿树成荫。灰瓦屋是马全民的房子，屋前空地的翠柏之间拉了一根长绳，上面晾晒着各色被单衣物，房屋右前方是整齐的菜地，冬日的阳光暖暖照耀着，一切都显出整洁舒适的样子。房子左侧便是马全民要守的墓——刘连长墓。墓的两边砌有宽厚的石栏，沿着石栏中央的两级台阶前行约两米，便是墓碑，上书红色大字：红军刘连长墓。两侧植有松柏，苍劲翠绿，宛如两个威武的将领。墓碑是2008年南部县文物管理局在对其进行维修时更换的，而之前的墓碑已有七十多年历史了。刘连长墓的两旁，分别是陈修昆、陈韩氏、陈忠民之墓，他们曾是刘连长的守墓人，去世后仍守候在刘连长墓的两旁。再向上，是整坡阶梯状的翠柏，翠柏之间均匀分布着约八百多座墓，这是在守墓世家对刘连长墓进行守候多年以后，如今南部县将红军烈士的墓碑集中建在了长坪山上。阳光透过丛林，斑驳地洒在一个个墓碑上，穿行其间，没有尘垢，没有落叶，没有萧瑟，只有洁净，且肃穆静谧，烈士英雄们在此安然长眠。

沿着马全民家背后的小路前行，不远处便是一棵硕大的黄葛树，树被称为“红军树”，以树为中心，两排矮旧的红门灰瓦泥房延伸而去，上面分别写着徐向前旧居、王树声旧居、许世友住址、红二十五师政治部旧址、红九军军长何畏住址等，房屋尽头赫然耸立着一座“长坪山红军纪念碑”，该碑建于2010年，在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南部县有15000名优秀儿女参加了红军和地方游击队，其中8000余人为革命献出了宝贵生命。沿着纪念碑再向前，便是一道古老的寨門，硕石砌成，有垛口，据说这样的寨门曾有九道。2.6平方公里的长坪山，从山脚向上到隐秘的林间，周围皆用巨石夯实，陡峭耸立，难以攀爬，易守难攻，山底地道纵横。这一切的一切无不诉说着长坪山曾经发生过惨烈的战斗，那便是八十多年前的长坪山战斗，刘连长在战斗中英勇牺牲。

长坪山，位于阆中水观、仪陇土门、南部楠木交界处，是川陕苏区重要根据地之一。1933年8月，红军攻克仪陇后，红二十五师师长许世友率领七十四团和八十一团分兵两路从仪陇土门出发向长坪山进击，打败了国民党军阀田颂尧、李炜如部队第三游击司令马骥北残部，攻克长坪山。之后，在此周围构筑工事，并新建九道寨门，以防敌人来犯。随后，红二十五师政治部进驻山寨，在长坪山生活工作了近一个月后奉命转移。为顺利转移，七十四团三连二营侦察连连长刘吉云带领“尖刀班”留守掩护，开展敌后武装斗争。刘吉云平时经常跟群众攀谈，宣传革命思想，带领红军战士帮助群众抬水砍柴、干农活。

村民陈韩氏和丈夫陈修昆膝下无子，从冯氏家族领养了一个儿子叫陈忠民，刘连长曾和战士们住在陈家，纪律特别严，绝不拿一针一线，用了柴火吃了饭菜都会当场付钱，还教陈忠民认字。陈家非常喜爱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家当时只知道他是河南人，并不知其姓名，只叫他刘连长。

红军大部队基本转移以后，刘连长也准备带人转移追上大部队，遭到刘湘残余部队阻击围攻。虽然长坪山地形有利，却仍难以阻止三百多敌人的疯狂进攻，第三天因弹尽被俘，被敌人用大刀杀死在寨门前。并扬言不准群众给刘连长和红军战士收尸，否则将全家处死。在相处的那段时间里，陈韩氏深知谁敌谁友，深信红军会给人民带来好生活，不忍刘连长横尸荒野，在第三天夜间，逃过敌人的监视，将刘连长遗体偷偷运走，并将遗体装进了自己的棺材。

八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注定是个不平凡的夜晚，正是那个连星星也不敢眨眼的夜晚，陈韩氏和丈夫冒着生命危险在自家院墙外悄悄挖了一座坟，并用荆棘树枝掩盖，从此，一座永远的丰碑得以矗立，英雄的灵魂得以安息。然而，也正是那个夜晚，从一座坟包的隆起开始，一道没有家规的家规由此生成，也终将改变后人的命运。

1934年，陈韩氏因病去世，弥留之际嘱咐丈夫和儿子一定好生守护连长墓，这竟是她唯一的遗言。陈忠民从记事起，听着刘连长的故事长大，跟随父亲给刘连长上坟扫墓，年复一年。每次父亲都会讲起刘连长的好，讲红军的好。英雄不能被遗忘，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向儿子和媳妇提出的唯一要求是：“今后，你们不要搬家，一定要守护好刘连长的坟墓，逢年过节祭祖时千万别忘了他！”

陈忠民果真一直没有搬家。陈忠民夫妇育有一女，之后招来上门女婿马全民。

马全民生于1968年，漏米岩村村民，长得清瘦，喜欢穿素色衣服，静谧的长坪山给了他安然、肃穆而坚毅的目光。岳父去世后，同其父辈安葬在刘连长墓旁。

那个深夜，三十出头的马全民在几座墓前徘徊。乡村的夜黑得彻底，但马全民的眼前灯火辉煌，那是城市的灯火，繁华而耀眼，那是马全民的远大理想，他想走出长坪山，凭自己一身干劲，将来定有属于自己的明亮夜晚，他们会在城里有一个家，会像城里人那样过上城市生活，女儿背着小书包踏进城市的学校，一切都令人向往。

马全民在几座墓前来回地走，最终在刘连长墓前停了下来。马全民久久地站着，眼前渐渐升起一种别样的光亮。自从他来到长坪山，来到陈家，听陈家人讲，看陈家人做，他便看到了这种光，那是赤诚和忠义之光，那是信守和使命之光，那是鲜血和炮火之光。墓碑绝不是石头。

他想，也许他注定是长坪山的，他不能让这种光因他而熄灭，他要让这种光变成长明火，这不仅是要信守的承诺，也是他潜在的心愿，今生要做的有意义的事。于是，他毅然掐灭了远方的辉煌，毫不犹豫地拾起接力棒，成为第三代守墓人，与长坪山的土地在一起，与英雄的墓碑在一起。

“我们这个时代是个好时代，我家算贫穷的，粗茶淡饭还是能解决温饱。现在，我们的孩子每天都有一个鸡蛋一袋牛奶，这就是好生活了。那么，人生在世，就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我们祖先传下来的，不能到我这里断了。只要我们的家族还在，就不会停止守护烈士墓。”马全民不疾不徐地说。

既然决定要做，一定要做好。那时的长坪山没有宽阔的路，房屋周围遍地荆棘。马全民说没有树的山不能叫山，也不能让刘连长的墓在荒山之下。勤劳的马全民利用农闲时间开始披荆斩棘。衣服破了，手破了，脸破了，那段时间，马全民的身上总是挂满伤痕。功夫不负有心人，马全民用一双手一把锄开辟荒山并植下翠柏。时光荏苒，当他看到满山的翠绿，幽谧而静雅，再看看刘连长墓，俨然肃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烈士墓啊，心头便长长舒一口气，所有的辛苦劳作都变得有了价值。

山不再是荒山，刘连长墓也不再是座孤坟。

守墓世家的故事和刘连长的故事传到了长坪山外，引来关注。那时刘连长墓的碑石虽然整洁，经历岁月磨砺，已破旧不堪，南部县文物管理局前来对其进行更换，并打造长坪山，恢复红色记忆，修葺红军旧居，建立纪念碑。

许多英雄儿女也慕名前来，将烈士墓迁至于此。如今，长坪山已由一座孤坟演变成可供三千余位烈士长眠的陵园，引得不少游客慕名前来参观祭奠。

马全民看到这番情景，更加无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他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和那颗信守承诺的决心，给了烈士英灵们一方神圣的乐土。

时间可以瞬间消逝，时间也可以无限延伸。对于马全民来说，时间却常常是静止的，每个天亮的早晨大都相同，有所不同的便是风雨阴晴，叶落枝飞。

每天早晨，马全民都要提一桶水，拎上毛巾到刘连长墓前进行擦拭，这已形成习惯，如同人要吃饭那般平常。假如是雨天，则不必要提水，用小扫帚扫扫落叶；假如遇到刮风，则要备好大扫帚，否则残枝乱叶会让墓碑显萧瑟，那马全民便像失了职责那般感到不安了。墓碑的整洁是马全民一天中最重要的事，如果有哪天实在太忙顾不过来，一整天心里欠着，总感觉有什么事没做，像是人没有洗脸那般不清爽不自在。所以，对于马全民来说，每天做的都是相同的事，十几年如一日，时间在他身上停了下来。

“陵园要是不干净，我们就愧对这里的先烈。”马全民说。

每到刘连长的忌日与逢年过节，马全民会买来香蜡纸钱，带领一家人祭奠跪拜。每次祭奠，马全民都要讲刘连长的故事，讲得长坪山仿佛响起了多年前远远近近的炮火声。

“我们不能忘了英雄！”

“我们要不忘初心！”

“我们今天的好日子是红军用鲜血换来的！”

这些话马全民不知说了多少遍，他担心如今的年轻人不能体会。

“说到解放前的苦，现在的年轻人不相信，说那时候有那么难吗？所以我更要把墓守下去，让年轻人不要忘记今天的好生活是革命烈士用献血换来的，我们要珍惜，要感恩。这种历史记忆，为人民做出伟大贡献的历史记忆，不能让它消失。”

多么朴实而深刻的语言！马全民用实实在在的行动演绎着自己的承诺。

如今，马全民的大女儿从南充技术学院毕业，回到了长坪山。因陈忠民原出生于冯氏家族，马全民的女儿则随了外公的姓，叫冯炼。

冯炼长得秀气可人，面庞白净，喜欢温柔地笑。冯炼生在长坪山，长在长坪山，父母在外务工时，经常跟外公在一起。那时，外公便给冯炼讲刘连长的故事，冯炼听得津津有味。从小耳濡目染，刘连长已成为小冯炼心中的大英雄。父亲更是做了榜样。冯炼说，父亲那时开荒种田很不容易，山路不通，打的粮食都要从山下一点点背到山上。父亲看见谁家地里落下了粮食都会捡起来，并告诉她，粮食种起来很辛苦，一粒米都要付出血汗。父亲教会了她勤俭节约，还教会了她爱国爱家，敬畏英雄。

乡村是寂静的也是寂寞的，小冯炼从不害怕墓地，而是把刘连长当成了朋友。自2008年英雄墓碑日渐增多以后，冯炼的朋友们更多了，从小到大，常常坐在里边写写画画，遇到不如意之事，总要到墓地走走，或者静静地坐会儿。

“他们的精神已融入我的血液，他们是我忠实的听众，我在那里可以享受一份宁静，虽然听不到他们的语言，但我能感受到他们。他们的坚韧忠义激励着我，让我做个积极向上、乐观开朗的人，像他们一样发出自己的光和热，体现自己的价值。人来到世间，不能白走一遭。”冯炼说。

冯炼感谢祖辈们的信守，才让自己得以有这些烈士朋友，每当山风从墓地吹来，她能感受到那是他们的精神力量，让她变得坚强。

“我从小就有个愿望，长大后当人民教师，我要像我爷爷和我爸爸那样，把讲给我的故事讲给学生们听。现在我觉得这个愿望越来越强烈，我想更为广泛传承红色革命思想，言传不如身教，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我的学生们来参观、体验并感受我们的生活，告诉他们我们今天的生活是怎么来的，再好的生活都不能忘记艰苦朴素的奋斗思想和忠义坚守的信仰。”

不得不说，有了学识并喜爱读书的冯炼进一步继承了祖辈们信守承诺的优良传统，并发扬光大，成为了守墓人的接班人。

马全民是欣慰的。一个花季女子，哪个愿意守在深山，跟墓地在一起？马全民一直担心，女儿进城读书后再不会想起那些故事，再也不会回到这偏僻之地，长坪山也仅仅是她的老家而已。现在，女儿不仅没有忘记初心，反而主动搜集整理关于长坪山战斗的资料，当起了慕名前来参观的那些游客的导游和讲解员。马全民没有想到，口齿伶俐、乖巧温和的女儿讲解得那样娴熟，游客们连连感慨，感慨那场战斗，感慨刘连长以及陈氏一家。

马全民意识到，这更是守墓人要做的事，不仅要守墓，还要把烈士精神传颂出去。而自己并没什么文化，女儿则是再好不过的接班人。

冯炼正努力学习，准备考教师证。期间，冯炼有空便守在长坪山，跟父亲一起为英雄扫墓、修墓、守墓。遇到清明节这样的日子，前来祭奠的人络绎不绝，为英雄们送的鲜花、鞭炮、纸钱也遍布墓地，那几天，父女俩清扫时往往累得腰酸背痛，但他们的心是温暖的，为英雄们感到温暖，也为自己的价值感到温暖。

如今，马全民的愿望是能够恢复长坪山的红色记忆，将那些刻在石寨门上已快要被岁月磨平的文字重新再刻一遍，让世人记住那个时代。而他，则把守护墓地作为一种使命，始终刻在心间。他矗立的是一块永久的丰碑！

2016年8月，马全民被评为诚实守信的四川好人！

这样一个守墓世家，他们守住的不仅是红军烈士墓，更是守住了革命烈士用生命书写壮丽山河、用鲜血描绘新中国宏伟蓝图的坚定信仰！

责任编辑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