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要介绍的是已经被历史的尘埃湮没了的上世纪30年代回族老诗人苏菲。
我和苏菲相识的时间是1946年,地点是苏菲的故居、成都的金家坝(原皇城坝回族聚居区域)。
和重庆的《新华日报》一样(《新华日报》是党的南方局在国统区的重庆公开发行的报纸),《学生报》是党的南方局青年组和党的成都市委在国统区的重庆公开发行的报纸,当年深受青年学生的拥护和爱戴。
1945年10月,《学生报》创刊了。《学生报》是公开发行的,编辑部却是隐蔽的,编辑部的成员都有自己的公开身份,或者是中学教师,或者是中学学生。他们都以公开身份在社会上活动,只抽业余时间集中在一起编辑《学生报》。编辑都是自愿的,没有报酬的,这是共产党人“提着人头鬧革命”的第二职业。
1946年6月,我,一个正在西北中学读书的学生,写了一篇短文《胡先生》投给了《学生报》,很快就刊登了。签发这篇稿件的是刚从延安回成都的朱声(笔名方然,“七月派”诗人),阅稿的时候,苏菲也在场。苏菲是回民,听说我也是回民,而且是西北中学的学生,高兴极了,后来他饶有兴味地从报纸上把《胡先生》剪下来,并且长期保存下来,作为见面礼。我们很快就见面了。苏菲也有文章回忆这段历史:“一天,编辑们正在阅读各版来稿时,方然向我说:你看这篇如何?我一看,名《胡先生》,是一位西北中学学生的短稿。内容是回忆他读初小时,有位穷苦的胡先生,一次在大有巷口碰见他,递了一张名片过来,说他问候他父亲并借几块钱。小学生跑回家,他父亲不在,将名片给祖母,说先生要借钱。祖母说:‘哪有老师向学生借钱的事,说我们家没有钱!小学生跑到巷口,见穿破衣的胡先生还停在那里等。他向老师说:‘祖母说没有钱,不借。胡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名片,失望地慢慢走了。《胡先生》的作者,就是著名回族诗人木斧,《胡先生》是他的处女作。因这短篇文章而和方然认识,邀他参加《学生报》工作,成为骨干分子。”
1948年中旬,《学生报》暂时停刊,分管文艺版的编辑刘令蒙(笔名杜谷,“七月派”诗人)去了重庆,不久《学生报》副刊改名《学生半月刊》,把我这个还是中学生的通讯员调到编辑部,接替了杜谷的工作。苏菲和我一直工作到1948年《学生报》终刊为止。
苏菲,1919年出生于成都市金家坝,原名苏良信,回族,从小热爱新诗、古体诗和古典诗词。1937年就读于黄埔军校南宁分校,毕业后在广西参加抗日战争。1944年在成都与共产党员苏良沛、贺天熙、达昭、朱实等人组织“社会主义革命小组”,学习马列主义,准备在日军入川后去打游击。1945年10月,经党的负责同志贺惠君介绍,加入了《学生报》,1947年6月,加入了民主同盟。他的公开身份一直是成都周边的中学教师,工作期间,对青年学生进行革命启蒙教育,传播革命火种。成都解放前夕,他与地下党员苏绍章组织了“回民青年联谊会”,为迎接解放事业做了大量的工作。解放后,参加了成都市政协机关工作,担任西北中学副校长、回民小学校长。1958年,苏菲为《学生报》中被划为“右派分子”的方然、杜谷、罗洛、罗梅、许伽、葛珍、寒笳、木斧等人鸣不平,被划为“右派分子”,留校察看两年,两年后即1961年,被定为“反革命分子”,被开除公职,回家自谋生路,以出卖苦力,拉夹夹车为生,直到1979年12月才获改正,成都市西城区法院撤销其反革命刑事判决,宣告无罪。1998年3月5日,成都市教委党组批示苏菲应享受离休待遇,可叹他已经在同年2月9日去世了。
苏菲的一生,是革命的一生,是诗人的一生,是为回族事业奋斗的一生。
苏菲投身革命,是他追求进步的结果,也是历史的必然。1937年他十八岁出川抗战曾经加入过国民党,不久后才接触到马列主义。1944年,他参加了“社会主义革命小组”,1945年参加了党所领导的《学生报》,思想认识有了大的转变。按他自己的话来说,他幼年时期还没有看清国民党的真面目,后来他看清了,便自觉地加入了民主同盟,和共产党亲兄弟一般投身到革命中去了。苏菲就是这样无条件地为党工作,为回族事业增光,即使被打为“反革命分子”,他也咬着牙挺过来了。1980年法院宣告他无罪之后,他从西北中学退下来之后,还编写了《成都市伊斯兰教志》,并且长期为成都市伊斯兰教协会编写《会讯》。可惜他一生受到的折磨太多,1998年2月因肺衰竭归真了。他要是能活到今天,苏菲呵,你这个抗战老兵,将会获得一枚纪念抗日战争和反法西斯纪念70周年的勋章,说不定还在9月3日北京的游行队伍中向我们遥遥招手哩!
说到苏菲的诗,我的确读得不多,我依稀记得,他说他写过很多诗,发表的少,我读过一些,但发表的报刊和年月,我怎么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他后来写的诗评,他评论我的诗和评论马瑞麟的诗,引起过社会上的关注。最关注苏菲的是现在《民族文学》的编辑石彦伟,他多次向我索要苏菲的诗,我却拿不出来,他又去访问了苏菲的胞弟苏良沛,了解到苏菲参加革命的一些情况,对于苏菲的诗,仍然一无所获。今年2月3日,石彦伟又专程从北京来成都访我,一再叮嘱,要搜集苏菲的诗。时间不等人,苏良沛前不久也走了,认识苏菲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这担子便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不能走,我得抓紧时间去查。查起来也很艰难,根据线索一直查下去,才查到他的女儿胡笳,这个1952年出生的婴儿,现在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太婆了。经过翻箱倒柜,终于从她母亲胡明秀的遗物中查出了苏菲的手抄本诗集《云鸟集》。岂止是一首诗,一查就查出了一本五十四首,这是一个童话般的奇迹,在我的面前开出了旖旎的花朵。
《云鸟集》是苏菲的手抄本诗集,脱稿于1975年春三月。扉页上题写着“献给爱人茜子”。原来这本诗集,是苏菲献给他的夫人胡明秀的,茜子,是苏菲对胡明秀的爱称。诗前,有一篇《前记》,说明诗集成稿的原由,“勉强自我安慰,觉得一生总没有虚度”,说明他对自己诗作的看法是低调的,没有任何自吹自擂的态度。这些诗,记录了诗人的生活、爱好和情趣,反映了时代的色彩和对革命的追求。其中,有《镭光》一首,写于1941年5月6日,发表于1942年的《成都晚报·副刊》。这首诗的副标题,手稿上写的是“给一个人”,发表时写的是“给友人”,表明了他最早接触的共产党员,对共产党员气质的感受,用以来分析苏菲思想发展的脉络,是大有好处的。
中国的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来源于生活,苏菲的诗,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他是在以回族人民的心态和视角观察世界,反映的是四川的风光。如果要求苏菲的诗去描写大西北的生活,那是办不到的。是的,我们的祖先,都来自大西北,苏菲是陕回,却从来没有去过陕西,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如果他能活到今天,他一定有条件去实现他的大西北之行,可是他早已含笑走了。中国的回族,是一个小集中大分散的民族,全国各个地区、各个角落,都有回族,他是中国人,他的诗反映了回族人民的气概,也就是反映了中国人的气概。对于什么是回族文学之争,他的态度是鲜明的,只要是回族人写出来的,都是回族文学。苏菲的回答,既清楚,又明白:“回族儿子血管里潜行的是回族的血,回族儿子心灵迸发对故土的怀念,难道不是回族文学吗?①”
注释:
①详见苏菲《回族青年与〈学生报〉》,载《学生报人永远年轻》一书。
责编手记:
摆在我案头的是一部斑驳的手抄本诗稿:《云鸟集》。它像鸟一样,奇迹般地从天府之国飞来。它的主人,就是本文书写的主人公:苏菲。
如木斧先生所写,我留心于苏菲这个名字已经许久。间或在资料的翻寻与前辈的口述中,总能见到这个名字,但文本却难以寻迹。既是于一段历史时期做出过贡献的资深诗人,缘何却遮蔽在了时光的褶皱中?不解之余,更令人心疼的,是老诗人怀抱着苦难的一生和负重的果实,偏偏竟缄口不言,甚至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将手抄的这本诗集作一次哪怕只是油印的展览或留传。他就那么寂寥地走远,走远——而他们,又有多少这样低调优雅的旧时文人,就这样坦然地选择了仙遁于文学史之外的沉寂。
如若不是八十六岁高龄的木斧先生几次向我谈起他所忆及的苏菲,如若不是木斧先生坚持于无望中拼力寻找苏菲的文迹,可能文学史中曾被遗忘的一隅终将残缺着,故而也将永远憾对着未来的凝视。
找到这本失而复得的《云鸟集》,并约到木老的此篇札记,使我慰藉地感到为那不曾相识的苏菲老人做了一件小事。但偶尔地,也会感到几分不安:决心以消失的姿态走进历史的苏菲先生,那追光熄灭后踽踽远去的背影,他会同意今日这意外的被发现吗?
作为一本行走于文学界前沿的刊物,《民族文学》与兄弟刊物一样,聚焦于当下实力作家群体,但我们也想告知读者,那些散发着根须气息的经典记憶,同样不曾被我们遗忘。借此小记,向慷慨走过那一时代的老作家群体们致敬!向中国新文学筚路蓝缕的百年,致敬!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