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字生涯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我上学很晚,现在的孩子们进入大学的年龄,我还在上高中。那时候我在县城住校,有一天去邮局寄信,无意中看见一本《星星诗刊》,很别致的开本,我就拿起来翻翻,尽管我之前并不十分喜欢新诗,但看了里面的作品,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也能写。我就抄下了杂志的地址,当天晚上便炮制一组“诗”寄了出去,我甚至没留底稿,事后很快就忘了。唯一还记得的是,投稿之前我想给自己取个笔名,我的原名叫席加兵,是长辈按照族谱排序起的,我觉得没有特点,那时候我正在读《文心雕龙》,就想从里面找两个字做笔名,随手一翻,正好翻到“神思篇”,看到“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这句话,就取了席云舒这个笔名,一直用到现在。
过了几个月,我忽然收到《星星诗刊》寄来两本样刊和一笔不菲的稿费。那是1992年,我19岁。我感到很高兴,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又陆续在《诗歌报月刊》《诗刊》《青年文学》等刊物发表了很多诗歌和一些散文。后来我辗转各地,多次搬家,早年的样刊都遗失了。2010年我考入北京语言大学读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博士,认识了古汉语专业的魏兆惠教授,她告诉我,她中学时代的摘抄本上曾抄过我的几首诗,其中有一首开头几句是这样的:“好多年前我居住在乡间/居住在民歌的深处/笛声的背面在菱花盛开的七月/与我结伴而来的水鸟/已渐次深入梅雨的心境/呵水鸟我的伙伴/这样的夜晚请不要飞离/在秋天到来之前/我们还要涉过一条很深的河”。我不记得这首诗是哪年发表的,但肯定是我最早创作的几首作品之一,其幼稚之处自不待言。
还是在1992年,我因为参加一个全国性的征文比赛获了奖,第一次来到北京,除领奖外,还旁听了一些北大著名教授的课,这对我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震荡。回去之前,我买了很多在我们那个苏北小县城不容易见到的文学名著,像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还有三联书店出版的一套“文化·中国与世界”学术文库,那是我最早的哲学启蒙读物,像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荣格的《心理学与文学》、尼采的《悲剧的诞生》、本雅明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都是
[作者简介]
席云舒(1973-),男,原名席加兵,文学博士,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北京 100083)。
我中学时代读过的著作,虽然似懂非懂,但还是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1993年春节,天降了一场大雪,我看见雪地上有两排鼠迹,便写了一首短诗,叫做《出走那年》:“我从村子里走出来/天就下雪了雪下得很大//那年是甲子年/一只大鼠占据了我的家/我只得迁往别处//我最后回望了一眼我的屋子/大鼠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我不忍打搅它//我背着行囊向雪地里走去/走了很久很久//雪停了我回头一看/大鼠一直跟在我的身后//我再也找不到家了//那年春天我看见雪化成的水/开成了一朵透明的花儿/我就是它旁边/唯一的一片叶子//大鼠在河堤上做了一个窝/并且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这首诗大概是我诗歌创作中唯一还能说得过去的作品,曾入选“1993·中国现代诗大展”,2000年我有了第一台电脑,这首诗被记在电脑里保存了下来。诗中的“甲子”和“大鼠”象征着我们的文化传统,雪地则象征着一个未受任何文化浸染的洁白世界,一个人想从传统中走出来,却永远无法摆脱它的影响。从诗的内容来看,可见我的创作心境跟之前已十分不同了。
因为发表了一些诗歌作品,我成了我们那个小县城里的“名人”,碰巧我们中学校长也是诗歌爱好者,他很支持我创作,所以学校也很少管我。1993年春天,我的一位在湖南岳阳办报纸的朋友邀请我去当编辑,我就去了岳阳,主要负责编诗歌。因为编报纸的缘故,我和南京大学《现代写作报》的主编裴显生教授有了通信往来,给他寄过一些我的作品。给我投稿的作者当中还有几位在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书的朋友,包括现在已成著名诗人的赵晓梦、曾蒙等人,我了解到他们都是西南师大的文学特招生,就写信去問他们,我可不可以去西南师大上学,他们就把我的作品推荐给西南师大中文系主任看,系主任一看我的作品就说,西南师大以前的文学特招生都是在中学生刊物上发表作品,而我的作品都是在全国性的大刊物上发表的,他们当然愿意特招。他们研究之后就写信给我,让我回到中学去,等待他们的消息。
1993年冬天我离开岳阳之前,给裴显生教授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打算去念大学了,但我没告诉他西南师大准备特招我的事,因为我那时还不知道此事能否成功。裴教授非常热心,他对我的作品也比较认可,就主动给他的一位研究生弟子、当时在扬州大学师范学院当副院长并分管招生工作的佴荣本教授写了一封推荐信,扬州大学还有一位盛浩良副书记也非常热心,他们马上给江苏省教委打报告要求对我破格录取,正好省教委也接到了西南师大的公函,就答复说要看我的中学的态度。后来这两所大学均决定各自投两个保送指标给我的中学,扬州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负责招生的徐金城副书记、季培钧老师,以及我的好朋友、也是在我之前的文学特招生景旭峰先生都帮过我很多忙,我非常感激他们。出于种种原因,我最后去了扬州大学。虽然西南师大的两个保送指标最终作废了,但我至今还保留着他们的公函,算是青少年时期的一份纪念吧。
就在我为升学的事纠结的时候,中国写作学会和《全国中学优秀作文选》杂志社开始联合评选第二届“雨花杯”全国十佳文学少年,裴显生教授是中国写作学会的常务副会长、南京大学新闻学科创始人,也是全国十佳文学少年评委会主任,他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在升学问题上遇到的烦恼,就送了我一个“全国十佳优秀文学少年”称号,给我一点精神的慰藉。事实上那时候我已过了20岁,早已不再是少年。我上了大学以后去南京看他,虽然裴先生坚持说那次评选是由若干评委投票选出来的,但我总认为他作为评委会负责人,肯定起过不小的作用。裴先生2011年已归道山,享年79岁。我深深地怀念他,深深地感激他为一个当时素不相识的乡下学子所做的一切。
2002—2004年前后,网上忽然出现了两份戏仿清代瓶水斋主人《乾嘉诗坛点将录》和近人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制成的1970年代出生青少年诗人“梁山英雄排座次”榜单,一份是青年评论家李贤平制作的“20世纪90年代青少年文坛风云榜”,这份榜单中我被列在第9名;另一份是托名百晓生制作的“中国七十年代出生诗人英雄榜”,这份榜单把我列在第38名。这显然都是诗友们的游戏之作,不可当真。我也不希望青少年读者把那时的我看成什么少年诗人,事实上也不是,跟后来红遍全国的青春偶像作家相比,我算是寂寂无名。如果可以重头来过,我宁可按部就班地接受知识训练,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入学术大门,而不是像后来那样,走了很多弯路,蹉跎了很多大好时光。
1994年秋天,我来到扬州大学师范学院中文系读书,大学一年级第一堂写作课上,老师让写一篇课堂作文,不限定题目,实际上是想看看同学们的写作基础。我想起了前一年在岳阳的生活,想起洞庭湖,想起岳阳的南湖和秋夜里皎洁的月亮,就写了一篇散文,叫做《想起那一年的湖》。文章发表以后,很快被多家报刊转载,又被选入各种散文集,有一本散文集书名用的就是这篇文章的题目,此文迄今已被十余种集子收录,其中一本叫做《中国散文名篇赏析》的集子影响比较大,当然,没有一本集子选录时曾事先联系过我。此外,它还被各种自媒体转载,网上还出现了不少配乐朗诵,无意之中竟成了我的一篇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
在扬州大学,我遇到了平生最好的老师、著名诗歌评论家叶橹教授。叶橹先生年轻时才真正是少年天才,却半生坎坷。他上世纪50年代中期在武汉大学读书,大学三年级时就在《人民文学》发表诗歌评论《激情的赞歌》和《关于抒情
诗》,那时候的《人民文学》是全国级别最高的文学刊物,那时候还没有《文学评论》,多少著名作家和评论家的稿子都挤不进去,而他一年就在上面发表了两篇长文,被他批评的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郭小川还专门去武汉看他。但他也正因这些文章而被错划为“右派”,做了23年苦力。1980年平反后在高邮师范教书,培养出了
大学时代,装得像个诗人
王干、费振钟等著名文学评论家;后来调入扬州师范学院,80年代末为《诗歌报》主笔“现代诗导读角”,极大地影响了朦胧诗之后的中国现代诗发展。先生对我的影响不止在学业上,更重要的是人格上。多年的苦难使先生看开了一切,因而能始终守其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能得遇叶橹先生,是我的幸运,仅此之故,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还会选择扬州大学。由于我之前读过一点儿哲学,在叶橹先生的影响和指导下,我开始从事诗歌评论,大学二年级就在《诗探索》文章,先后在《诗探索》卷首发表过三篇论文,又在《诗歌报月刊》《诗神》《山花》《文藝评论》《扬州大学学报》等文学和学术期刊发表多篇诗歌评论和小说评论,到大学毕业时,我已发表近20篇论文,有4篇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我想,如果今天的大学生愿意搞文学评论,我会鼓励他们尝试,但我更希望他们在大学期间能接受系统的、严格的学术训练,下苦功夫,聪明人要先做笨工作,不要因才华而挥霍了青春。
从大学二年级起,《诗探索》主编、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吴思敬教授就连续三年给扬州大学发函,要求免试录取我去首都师大读研究生,均被扬州大学以不符合学籍管理为由拒绝。1998年我大学毕业时,扬州大学也没有兑现先前保研本校的承诺,而是让我直接留校任教,并让我先进修研究生课程,1999年才同意我在职报考本校研究生。那年考研满分100分的文学评论试卷,我得了98分,据说是本校历史最高分,但外语却惨遭滑铁卢。阅卷组长吴周文教授把我的试卷拿给其他教授看,说:“这篇文章本校青年教师写不出来。”成绩出来后他才知道是我的卷子,就让研究生院把那份卷子复印出来,让我拿去发表。那篇文章虽然是考场答卷,但发表时一字未改。
1999年和吴炫教授在长白山天池
2001年,我调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工作,先担任过一段时间《南方文坛》杂志副主编,后来又回到桂林,负责出版社重点图书《大学人文读本》的策划营销。对我来
说这是一项颇具挑战性的工作,但好在我中学和大学时代全国各地的文朋诗友大多在媒体工作,我便采取了以媒体影响高校的办法,因为《大学语文》的教学跟高中语文差别不大,不仅颇受教师诟病,在学生中也常被戏称为“高四语文”,而大学人文教育却十分缺失,我就请《上海青年报》刊登整版文章,呼吁以大学人文课程来弥补大学语文的不足。文章见报后,很快就被《羊城晚报》《扬子晚报》《华西都市报》等全国各地最有影响力的报纸转载并连续报道,短短两年之内,就有十余所大学采用《大学人文读本》作为教材,开设大学人文课程。
2012年4月24日,与李欧梵夫妇在北京植物园
2004年我接受江苏教育出版社的邀请,到北京创办该社的社科图书出版中心,先后策划并主持出版了“哈佛燕京学术系列”、“西方现代批评经典译丛”、“彼岸人文译丛”、“电影馆”丛书、李欧梵作品系列、刘绍铭作品系列、张隆溪作品系列等大型学术系列丛书,每年均有图书被《中华读书报》《中国图书商报》评为年度十大好书,在学界和读者中树立了良好的口碑。我也与李欧梵先生、张隆溪先生等国际著名学者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开始是工作关系,后来慢慢变成了学术上的交往。李欧梵先生夫妇都与我成了忘年交,我几次去香港,他们都陪我逛街,欧梵先生给我讲后现代的香港和本雅明的巴黎,讲建筑、电影和音乐,我从他们那里获益良多。2012年欧梵先生应陈平原先生的邀请,到北京大学做为期半个月的“胡适人文讲座”,他在讲台上说:“我不研究胡适,但我的朋友席云舒研究胡适。”使坐在讲台下的我羞愧不已。与这些大学者们交往,并常有机会跟随他们学习,是我做出版工作9年里最大的收获。
在从事出版工作期间,我还花了6年业余时间,把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整理成了简体字版。这套书我原打算在广西师大出版社做的,但原刊为繁体字竖排版,且圈点密布,当时的印刷质量也不高,很多字照排工人很难辨识。广西师大出版社照排室工人的工作效率是极高的,一本20万字的书稿,一名工人只要一天时间就可以录完,但我把《新青年》给他们,一个月后他们才录入五六篇文章。这个工作非常耗时间,而照排工人的工作量是计件的,他们如果录入这种稿子,即使乘上3倍难度系数,一个月下来也还要被扣工资。所以我只好利用下班后的时间,自己来逐字逐句把它录入电脑。这套书共12册,700余万字,我从2003年开始录入,2009年才完成。等到它2012年出版时,我早已离开出版界,开始做我的博士论文了。
这套《新青年》出版后,《中华读书报》对我做了整版学术专访,《中国教育报》也做了半版专访,《光明日报》等媒体都做了报道。对我个人而言,它的最大意义是把我重新带回了学术道路。在出版界为他人做了9年嫁衣,我越来越迫切地感到需要把时间多留点给自己,在整理《新青年》的过程中,也有很多问题引起我的思考。我在很多场合都讲过,我今天做胡适研究,就是当初整理《新青年》带给我的。为了今天的研究,我在2010年结束了自己的出版生涯,成了出版界的一名“失踪者”。
今天做研究工作,我的感受跟当年搞创作和批评已经完全不同。搞创作、搞批评,只要有点儿才气、有点儿积累,不见得非要下多大的功夫。但是做学术研究,“板凳要坐十年冷”,来不得半点含糊。我很感谢我的导师李玲教授,她让我走上了一条正确的学术研究道路,让我从史料入手,而不是沉迷于理论(有一段时间我曾十分迷恋康德哲学,还做过一点儿研究);我也非常感谢欧阳哲生教授和周质平教授,他们让我明白了自己该去做什么。没有他们的引导,我很难想到去发掘胡适的英文散佚文献,也许有一天,可能会有别人去发掘它们,但胡适的那些珍贵史料,也许还要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档案馆里沉睡许多年。我的朋友林建刚博士说得好:“前些年大家都迷恋后现代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时髦理论,几年过后,都随风散了,唯有史料会保留下来。”
2013年6月,在博士毕业典礼上
我个人的经历实在乏善可陈,于民族、于历史毫无贡献,胡适到了写《四十自述》的年龄,他已经成功领导了一场深刻地改变中国思想文化的变革,而我如今已过了这个年龄,却还一无所成。我自小没有养成保存资料的习惯,主要是觉得自己没什么资料值得保存,也很少拍照片。这次《关东学刊》要刊登我的研究专题,谢小萌兄嘱我写一篇自传,我就只好记点流水账来填空吧。我没有写博客、微博,也没有开微信公众号,过去是没时间,现在仍然没时间,但我感到庆幸的是,幸好我没有写博客和微博,我希望自己留下的每一篇文字,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都是经得起推敲的。当然,2010年以前的文字不算,这篇小传也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