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两色风景

一

“哇！好漂亮的手链！”

果子刚踏进家门，我的眼睛就瞪得溜圆——她的腕上戴着一条手链！那是由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串成的，赏心悦目。

“别碰别碰！”见我盯着，果子故意挡住手链，一脸的臭美。

“脱下来让我戴戴。”我说。

“就不给。想要，也让妈妈买给你呀。”

听她的意思，手链是妈妈买的？这时，妈妈端着一锅汤从厨房出来了：“瞧你们这俩疯丫头，才刚回来就吵吵闹闹。准备吃饭啦。”

“妈妈！”我说，“你给果子买手链了？”

“什么手链？我什么时候买过？”妈妈说。

爸爸从房间里出来了，他也注意到了果子的手链，扶了扶眼镜凑上来。果子索性将手腕抬高，让他看个清楚。

“爸爸，果子又乱花钱了。”我在一旁告状。

“谁花钱啦！”果子急了，“妈妈忘记了，是她让她朋友从云南给我捎的手链！今天，那位阿姨正好经过我们学校，就给我带来了……”

妈妈一边擦手一边走过来，她凝视着果子的手链，表情若有所思。

“果子……那位阿姨长什么样？”

“比您矮，比您胖，大波浪，还绑丝巾呢。”果子说，“对啦，她的嘴角有颗痣。”

听了果子的话，爸爸妈妈的表情竟同时变得紧张起来，他们甚至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妈妈用干涩的声音说：“啊……那是我的老同学，云南人。她说要来看我，问我要不要带点儿啥，我说随便，没想到她……”

果子给了我一个“看吧”的眼神。

“那为什么我没份？”我委屈了，“您可是有两个女儿！怎么轮，也应该先送姐姐吧！”

“人家说是送我的。”果子忙护住手链，生怕我“横刀夺爱”。

“好了好了，先吃饭吧。”爸爸打着圆场。

“嗯，先吃饭。”妈妈忙说。

果子哼着小曲儿去洗手了。我对妈妈说：“你偏心！”

“别胡闹了！”妈妈忽然对我喝道，“别人送的，又不是我们自己买的！怎么能那么厚脸皮？”

我愣住了，比刚才更深的委屈涌上心头。爸爸扶住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来，然后他对刚洗完手的果子说：“待会儿把手链收起来。你还小，不要戴这些。”

二

爸爸是个和事佬，哪里有矛盾，他铁定第一个出面。但是，就算我给爸爸面子，也不代表我能咽下这口气！

饭后是写作业的时间。照例，我要和果子共用书桌。没办法，家太小了，我和果子连房间都是共用的，床是上下铺。

果子走进房间时，我已经占据了书桌的“半壁江山”。

“姐，过去点儿。”果子说。

“急什么，等我先把作业做完。”我头也不抬，“你就好好欣赏那条手链吧。”

“还在为它生气啊。”果子好气又好笑，“姐，你真幼稚！”

“是谁幼稚呀？是谁刚才显摆个没完？”我的怒气上来了。

“又不是我抢走了你的礼物。也许人家不知道咱家有两个女儿……”

“对啊。也许她以为咱家就我一个女儿呢。”我冷笑。

“姐，你老喜欢和我抢东西。”果子显然也生气了，“从前就是这样！妈妈给我买了裙子，你却非要穿……”

“是你喜欢和我抢东西吧！是谁悄悄把我的书拿去看，看得连封皮都没了？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还有上次，你把墨水滴在了我的衣服上……”

我们开始嚷嚷，不停地翻旧账，越翻越琐碎，就像我们过去的每一次吵架。姐妹间的吵架总是不了了之的。闹得乏了，我们就谁也不说话了。我气鼓鼓地拿起衣服去洗澡。

今天家里有点异常。爸爸妈妈回了他们的房间，门紧闭，电视机的声音开得老大。而往常，他们总是在客厅看电视的。透过房门，我似乎听到爸爸妈妈正在激烈地商量着什么，我忍不住将耳朵附了上去。

“早知道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收养她……”

“你又说这种话。难道你舍得果子吗……”

我的心猛地一紧，飞快地跑进了浴室。爸爸妈妈，他們在说什么？

什么意思？什么收养？

果子是收养的？我的妹妹，是收养的？

三

我整晚都没睡好，第二天上课也老走神，满脑子想的都是果子的事情。

果子小我两岁。打从我记事开始，便有了这个妹妹。果子晚我一年上学，长得比我漂亮，体重却没有我轻。我擅长理科，果子擅长文科。我喜欢吃甜食，果子不喜欢。我喜欢民谣，果子喜欢舞曲……

关于她，关于我们的回忆，我能够轻而易举地扯出一长串。

果子是收养的？不，我不信。爸爸妈妈聊些什么我都不知道，也许他们说的是电视剧的情节？也许说的是别人家？我只是没头没尾地听了个半截子话，我在杞人忧天些什么啊……

反正怎么也静不下心，我索性向老师提出了早退，急急忙忙回了家。

我真傻，干吗不直接去问爸妈昨晚到底在聊什么？果子不是亲生的这件事，是我弄错了吧……

妈妈是专职主妇，不上班，她总是在家的。令我意外的是，爸爸也在家里。他们看到我都很意外。

“燕子，”爸爸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放学？”

“果子也回来了？”妈妈往我身后看。

“没有，”我摇头，“我……早退了。”

“早退？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我直奔主题，“爸爸，妈妈，果子是我妹妹吗？”

我清清楚楚地捕捉到，爸爸和妈妈同时震了一下。

“怎么这么问……”妈妈声音微颤，“果子当然是你的亲妹妹啊。”

“难道你以为自己是捡来的？”爸爸故作幽默，却一点儿也不自然。

他们显然在掩饰什么。他们还能掩饰什么？答案呼之欲出，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们。他们终于认输了。爸爸抓住我的肩膀，严肃地说：“燕子，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了……果子是收养的。”我的眼圈越来越热，“对不对？对不对……”

妈妈忽然就哭出声了，她抱住我：“这话你千万、千万不要对果子说啊！”

天哪！我的妹妹，跟我一起长大的妹妹，十几年形影不离的妹妹，不是我的亲妹妹！

四

爸爸妈妈对我说出了尘封多年的往事。

果子出生在一个小村子，她是一岁时被我们家收养的，牵线的是舅妈。当时，果子的亲生父母正要偷渡出国，他们已经有了许多孩子，而果子是最小的一个。于是，作为累赘，她被送人了。

爸爸妈妈说，那时他们很希望再多一个孩子。他们第一眼看见果子就喜欢极了。一番正式的手续后，他们成了果子的合法父母。

后边的事情就没什么特别了。果子不知道她是爸妈收养的，我也不知道。我们像所有的亲姐妹一样，和睦又吵闹地一起长大。如果可以，爸爸妈妈一辈子也不打算说穿这个秘密。

但是，果子的亲妈忽然回国了。因为想念果子，她向舅妈打听到了果子的学校，见到了果子。她送给果子一串手链，却又谎称那是妈妈交代的……

“那可是一串葡萄石手链……”妈妈苦笑，“她现在是华侨了，这点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爸爸妈妈紧急联络了舅妈，证实果子的亲妈真的回来了。据说舅妈在电话里抱歉地说：“她说只想见果子一面……”却换来妈妈一顿失控的指责：“见什么？有什么好见的？果子是我们的女儿！跟她没关系了！”

是的，果子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是我的妹妹，是我们家的人，有没有血缘关系，不重要。

“那个女人，”我无法更礼貌、更准确地称呼果子的亲妈，“她想把果子要回去吗？”

“我不会让她带走果子的。”爸爸坚定地说。

“对，想都别想。”妈妈也说。

他们的神情让我稍微安心了些，但是恐惧仍未过去。果子真的不会离开我们家吗？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想？

五

中午，果子回到家，同样对我的早归表示讶异。我用胃痛的借口搪塞，她也就不在意了。

我的这个妹妹永远是这样的，没心没肺，粗枝大叶。但也多亏了她的粗心，她才没把昨天那个送手链的“妈妈的朋友”放在心上。其实想得仔细些就能发觉其中的许多不合理。比如，妈妈的朋友怎么会不来我们家，而是直接跑去果子的学校？我不知道果子是不是真的丝毫没有起疑心，但我愿她永远不起疑心。

又到了吃饭时间。我本以为妈妈会没心情下厨，但我错了。菜肴很丰盛，我一眼就能看出，那都是果子最爱吃的。

红烧狮子头、凤尾菇炒蛋、糖醋带鱼、莲藕排骨汤……我们心照不宣地看着果子狼吞虎咽。

“吃慢些，小心噎着。”妈妈嗔怪地说。

“这么粗鲁，小心嫁不出去。”爸爸开着玩笑。

“你不是要减肥吗？”我习惯性地揶揄她。

其实果子不胖，她只是骨架比同龄女孩来得大，总说要减肥。说归说，每当看见好吃的，却还是会立刻“缴械投降”。

我也是个贪吃的人。从小到大，跟果子争抢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是我的爱好。但今天，我一点儿也不想吃东西，只希望看到果子越吃越香。

我就这样没精打采了一整天。下午的课上得没精打采，晚上写作业没精打采，熄灯睡觉时，我钻进被窝的动作都是没精打釆的。

爸爸妈妈说过，会想办法联络果子的亲妈，跟她好好讲道理。只是……果子和我们的感情，有没有坚固到即使她知道了真相也还义无反顾地留下来？我们家肯定不如华侨有钱，更不可能甩手就给果子买那么昂贵的手链，但爸爸妈妈对果子的爱是毫无保留的，果子应该知道呀。

那我这个姐姐又怎么样呢？

我想起我跟果子的无数次吵架，我好像从来没有让过她。我会和果子抢东西吃，抢衣服穿，会因为赌气而好久不跟果子说话。啊，我甚至在气头上抱怨过，如果没有果子，这个房间就是我一个人的，再不需要和谁分书桌，再不需要分上下铺……我有资格做果子的姐姐吗？

我用被子蒙住头，哭了。黑暗中，我的哭声压抑、低沉，我想果子能听到，我怕她听到。

突然，我的被子被掀开了，我看到果子的脸近在咫尺。“姐，你很不对劲啊！”她满脸担心，“你怎么啦？为什么哭？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我摇摇头，哭得更厉害了。

六

没有想到，我会有跟果子的妈妈正面交谈的机会。

这几天我们家过得风平浪静。除了果子老爱追问我那晚为什么哭，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这样的平静再多持续两天，我们就能把果子妈妈的插曲忘掉了。

结果，这天，我在走出校门时看到了她——不高，略胖，大波浪的发型，绑着丝巾，长痣……是她！果子的妈妈！

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她为什么又出现了？不用说，是为了见果子吧。她……果然还是要来跟果子相认，然后带走她吗？我该怎么办？该马上找到果子，带她从学校的后门离开吗……

我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最终走到了她的面前。

“阿姨，”我镇定地说，“你在等果子吗？”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将我上下打量后，说：“你是果子的姐姐？”

“是的。”我看了看四周，盡量以沉稳的语气说道，“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吧。”

附近的巷子里有一家小小的饮品店，这个时间没什么生意，果子也不会从那里路过。我们各点了一杯饮料，在桌子的两旁相对而坐。果子的妈妈还在打量我。

“我知道果子有个姐姐的。”她说，“你们差几岁？”

“两岁。阿姨……”我没心思寒暄，“你……准备怎么样？”

“你爸妈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吗？”她的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

“是的。如果你是来带走果子的……请你别那么做。”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出这句话，“果子是我们家的人……”

“我理解你们对她的感情，可她也是我的女儿……”

“你不理解！你……太自私了！”我激动起来，视线忽然模糊了，“是你们抛弃她的。你们不爱她，我们爱！”

我想起了我和果子过年时穿着新衣服，一人牵着一个气球奔跑的情景。

“你有没有想过果子的感受……”

我和果子尝试着用电饭煲做蛋糕，一个口述网上的教程，一个手忙脚乱地打鸡蛋。

“果子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子，如果她知道这些，一定会受不了的……”

我发烧的时候，果子捧着一杯热水坐在我床头，边陪我聊天，边叮嘱我多喝水……

我的头不知不觉垂得很低，眼泪早就流成了小溪。不知道这副姿态看在果子妈妈眼里，是悲愤，还是恳求？

我只知道，在我不看果子妈妈的那几分钟内，我也听见了她的抽泣声。“你说得对……”她用丝巾捂着脸，“我们不配当她的父母……我们不是有意抛弃她的，我们在国外也吃了很多苦……其实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备了……”

她说，她原本没想过再和果子见面，但随着一年年过去，那样的欲望却越发强烈。

她说，她并不打算告诉果子真相，至少这一次，她只想近距离看看多年未见的女儿，通过送礼物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愧疚。

她说，她马上就要回国了，今天来只是想在临走前再见果子一面……

“亏得你把我拉到这里，否则我也不确定再看见果子时，会不会失控。”她擦干了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很高兴，果子能有你这样的姐姐，能有你们这样爱她的家人……”

谈话到了这里基本告一段落。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她起身向我道别，并再三为带给我们的惊扰致歉。

我目送她离去。在这次会面之前，我曾深深地憎恶过她，憎恶果子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憎恶他们竟还想把果子从我们身边夺走。可是那一刻，我竟有些同情她。她的眼泪，她握住我手的温度，她哀伤的笑容……她也是爱着果子的。

我反复向她确认：“你真的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果子吗？”她给了我肯定的回答。

七

我把一切告诉了爸爸妈妈，他们听后如释重负，为这远比预期更顺利的结局。爸爸拍着我的肩，欣慰地说：“燕子长大了。”这起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家里的气氛又变得像从前一样，和乐融融，热热闹闹，只是我好像不习惯再像从前那么疯了。“真的长大了吗？”我有时会这样问自己。

面对果子，我会下意识地想，要对这个妹妹好一些，更好一些。我们能成为姐妹，多么不容易。

送走果子妈妈的那天晚上，要睡觉的时候，果子忽然喊我：“姐。”

“什么事？”

果子挠挠头，一副下了很大决心的样子。她把那串漂亮的葡萄石手链脱下来塞给我。“送你啦。”她心疼却又故作潇洒，“我猜对了吧？你那几天是为了这个不开心吧？”

我哭笑不得。我真的大笑了起来，笑得她莫名其妙。

“我不要，你收好吧。”我说。

“你不是想要这个吗？那你那晚到底哭什么啊？”果子彻底糊涂了。

“哈哈，别那么八卦。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

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果子。她有权利知道，但不是现在。现在，我们都还没成熟到能够承受这件事带来的一切后果，但我们总会变得成熟。

无论如何，果子都是我的妹妹。

“喂，”我对果子挤挤眼，“要不要像小时候那样，一起睡？”

果子做了个恶心的表情：“你疯了？床已经那么小了，怎么一起睡！”

“那算啦。”我笑着，关上灯，抢先躲进被窝里。

过了一会儿，一床被子丢下来了。果子把我连被子一起朝里推，推出一个她能躺下的空间，我们俩将这张小床塞得满满的。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我们就是这样，一起躺在小床上，聊天、唱歌、讲故事，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陪你重温一下童年！”果子说，“作为回报，快告诉我，那天为什么哭——难道是因为哪个男孩子？哇！不会吧！”

我又一次哈哈大笑。

感谢有你。

我亲爱的妹妹。

（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