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传统的学术文化,在古代有三教(儒、释、道)九流(儒、墨、道、法、名、农、阴阳、纵横、杂、小说)等学术分派,和经、史、子、集等文献分殊,当代又有哲学、宗教、政治、经济、军事、史学、文学、科技等学科分类。此外还有以区域文化为背景、以地域名称来命名的学术文化,如齐学、鲁学、蜀学、洛学、闽学、浙学、徽学、黔学等等。前者代表学术的内涵和特性,后者则代表学术的归属和个性,都是从事中华学术史研究的重要课题,也是当下实现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重要资源。
区域性学术肇始于先秦,流衍于两汉,沉潜于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五代,盛行于两宋,元代有所沉寂,明朝逐渐恢复,至清及民国初年又达于极盛。先秦时期,由于燕岱、河洛、江汉等文化区隔和地缘差异(蒙文通说),中华大地已经初步形成了齐学、鲁学、晋学、楚学等不同特色的学术。“齐学”以阴阳五行、兵家杂霸之术为内涵,是诸子争鸣、诸学共治的舞台;“鲁学”以《诗》《书》《礼》《乐》为经典、以仁义忠信为主张,是早期儒家的故园;“晋学”以史学纪实为内容、以实事致用为特征,是早期法家的温床;“楚学”以哲学玄思、文学表达为特征,以虚无浪漫为归趋,是早期道家的乐土。随着秦人一统,消除异己,以吏为师,天下无学,更无派分。
汉初崇尚黄老“无为”之治,学术不兴,至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儒学渐趋主流,在中央设立《五经》博士,专经教授。因其时经典文本有今文、古文之分,学术有师法、家法之异,故学术皆以经师姓氏命名,如《易》今文有杨氏、田氏、施氏、孟氏、梁丘氏、京氏,古文有费氏、高氏;《书》今文有伏氏、欧阳氏、夏侯氏等,古文有孔氏;《诗》今文有韩氏、齐诗和鲁诗,古文有毛氏;《礼》有后氏、戴氏等;《春秋》有公羊董氏、胡毋氏等等。当时,齐、鲁是儒学的发达地区,故仍有齐学、鲁学之称;巴蜀地区则因地方政府创设石室学宫,教授儒家《七经》及当朝律令,学无门户,术有兼通,故以“蜀学”为称,史有“蜀学比于齐鲁”(《汉书》及《三国志》《华阳国志》)之说。东汉末年,郑玄兼通今文、古文,“囊括大典,遍注群经”,自成一家,号称“郑学”。王肃继起,亦广注诸经,专与郑学作对,时称“王学”。三国两晋继轨,五胡十六国嬗替,继而南朝北朝分治,当时学术除了有“儒”“玄”“史”“文”分科之外,还有“南学”“北学”的分野。唐代统一,三教并行,文学大盛,经学丕显,学主统一,文倡复古,学术鲜有创新,流派衍生亦寡。五代十国,天下扰攘,生灵涂炭,文化暗淡,唯后蜀之经史,南唐之词章,稍可称举。
赵宋继轨,逆取顺守,礼乐鼎盛,文化勃兴。庆历年以后,名师辈出,“学统四起”,司马光之“朔学”,三苏之“蜀学”,张载之“关学”,二程之“洛学”,王安石之“新学”,皆夺席谈经,竞相争鸣。南宋朱(熹)陆(九渊)张(栻)吕(祖谦)继起,陈亮、叶适争胜,“闽学”“婺学”“湘学”“象山之学”“浙东之学”(又分永嘉、永康二派),一时竞秀争奇,诸峰并峙。元代为儒学恢复期,专主程朱理学,除元曲之外,新生学术及其特征俱不明显。明人继之,八股取士,扼杀才情。至明中叶,陈献章、吴与弼、薛瑄、胡居仁、王守仁、湛若水等人兴起,心学与理学对垒,促进了地域学术发展,于是崇仁、白沙、河东、姚江、甘泉俱有“学案”,浙中、江右、南中、楚中、北方、粤闽、泰州皆隶“王门”。但学术上党同伐异,思想上恪守师尊,虽有地区命名之“学案”,却乏明显的区域特征和学术创新(泰州学派稍具平民精神、大众关怀)。
清初三大家,自心学而理学;乾嘉诸大老,自许郑入古文,江永、戴震诸儒独标皖派,蔚成“徽学”;顾(炎武)、江(声)、惠(栋,及其父祖)、钱(大昕),振起吴学。迄于晚清,道咸之际,常州诸儒,据《公羊》发明家畅言“革命”,摆脱烦琐考据而崇尚经世致用,故有“常州学派”的兴起;焦(循)、汪(中)、阮(元)、王(念孙、引之),折衷其间,考据与义理并重,于是“扬州学派”乃独领风骚。
迄于清末,维新变法,光绪帝明诏“各省振兴学校,以期储材备用”,故各地学会兴起,蔚然成风。有如“粤学会”“浙学会”“闽学会”“湘学会”“蜀学会”“陕学会”等等,遍布朝野。辛亥革命,民国肇造,专制政权土崩瓦解,地方独立区域自治,文化自觉,学术自信,日益加强,于是各个区域性学术流派、学会、研究会、促进会等,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中华大地再度出现“百家争鸣”“学统四起”的繁荣景象。其时最具生命力、创造力和革命性的学派,乃是出于中西部地区的“湘学”和“蜀学”,论者有曰:“晚清以来,中国学术重心有所转移,一个是湘学,一个是蜀学。”(李学勤语)晚清以来出自湖湘和巴蜀的维新派、革命家、文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群起辈出,声名藉甚,就是最好的证明。
综观区域学术的发展和演进,一方面固然受惠于历代中央政府提倡的正统学术之影响,如儒家经学的普及与推广,就直接与汉武帝实施“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国策,及“令天下皆立学校官”以推行教化的措施有关。但另一方面,许多新兴学术、甚至主流文化,也多赖于地方学术的率先孕育和提前发轫,然后才在全国推广发展。如西汉以后奉为至尊的儒术,实起源于乐诵《诗》《书》《礼》《乐》的“邹鲁之士、缙绅先生”所创立的“齐学”和“鲁学”;东汉流行的《七经》教化和“庙学合一”之制,北宋以后奉行的儒家《十三经》体系,皆创始于远居西南的“蜀学”。至于宋代以后影响全国知识界、注重“天理”“人欲”之辨的“理学”;倡言“民胞物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关学”;提倡“万物皆备于我”“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和“格物致知”“知行合一”的陆王“心学”,均发轫于幽微暗淡之区,最终乃被推广张显于大众广庭之中。因此,我们要研究好全国学术,自然不能忘了区域学术做贡献;换言之,要研究清楚全国性學术的来龙去脉,就必须“找到根,溯到源,寻到魂”。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中华学术史上每一次重大转型和质的飞跃,都与吸收和推广地方学术的创新成果有莫大关系。汉代重儒,实有亲于齐鲁之儒的“仁义礼智”;唐宋重文,实有资于巴蜀素来的“文章冠世”;明世科举,实乃认同于朱子之“存理灭欲”;乾隆考据,实有倚于吴皖之“考据征实”;晚清维新,实有仗于闽蜀湖湘之“托古改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当下的文化复兴和学术创新,不仅要立基于对前贤学术成果的自觉和礼敬,而且要植根于对前贤思想智慧的重温和领会。如“齐学”的兼融诸子,“鲁学”的仁爱智慧,“晋学”的求实征信,“蜀学”的尊道贵德,“湘学”的敢作敢为,“浙学”的实惠实利,“洛学”“闽学”的“理”“欲”之义,“吴派”“皖派”的征实不虚,“闽学”“粤学”的返本开新,都是值得我们重阐重释、推陈出新的重要命题和特有资源。
经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语云:“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认识过去是为了更好地面对未来,研究局部也是为了更好地建设整体。如果不想执大局而忽视局部、用全面以掩盖具体、以空洞来粉饰实在的话,就让我们从研究好一个个具体的个体,展示一幅幅鲜活的生命开始!当然,我们也不能一叶障目,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研究具体的鲜活的学术文化,正是为了建设好、服务好、维护好伟大祖国文化宝库整体的永恒生命!同仁君子,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研究好区域学术的历史文化及其作用,揭示其特殊内涵和当代价值,为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和中华民族的繁荣昌盛,贡献智慧和力量!
舒大刚(四川大学国际儒学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