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
在这个细雨霏霏的春日,我坐在书房里看石锋的书法,读他的书论,想象他当年在广西民族大学这片校园里穿行的模样。那时,他的身材就像相思湖畔的竹杆吧?细长精瘦,站是一竖,卧是一横,甩手是撇捺,天生就是个搞书法的,而且是“瘦体”。
石锋的身份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他和我认识的大多数河池人一样,娶妻、生子,为稻粱谋。他似乎很入世,因为他是河池日报社的党组书记、社长、总编辑。但似乎他又很出世,因为在广西书法界,他的名声比他当社长、总编辑大得多,书法的成就远在新闻成就之上,已连任三届广西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从古至今,当官的都喜欢把自己写的“同意”当书法,于是这种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早就寄生在书家身上了,而且成为书界的奇观,甚至还成为书家的快意。不可否认,古代有几个当官的真成了大书家,更不可否认今天好多当官者只是业余爱好。不过,我可以负责地说石锋不是玩票,他确实下过功夫。他用40年工夫临帖創作,还用10多年工夫探究中国书法正统文脉的走向。
可是,我也迷惑,一个学文学出身的人,为什么偏要将书法进行到底?殊不知今天自称“书法家”者,何止百万之众?在这个空前浮躁的时代,要从这百万书家人潮中探出头来,需要有多大的韧劲,下多深的功夫,还要有多高的智慧?
18年前,我在河池日报社副刊当编辑。当时石锋只是一个部门的主任,经常承担急难重采访任务,大凡中央或自治区重要领导到河池视察工作,报社都要派他随访。那时,我只看到他对新闻工作的敬业,还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地热爱书法。倒是为了做好报纸,他经常给版面画题图和刊头,偶然也书写一些标题。
在同事眼里,石锋是个完美主义者。《河池日报》创刊初期,是铅字印刷。铅印排版很辛苦,由此对编辑画版要求很高。如文稿字数计算不准,排版师傅的麻烦就大了。编辑们与排版师傅常常为此发生争吵。当年石锋画版的准确率极高,常得领导和师傅们的表扬。他编稿从来不满足于在原稿上删删减减,而是将每篇稿子都重新写过,从标题制作到导语斟酌,由背景选择到行文方式,他都力求形式多样,丰富多彩,表达准确,语言精炼。
他从记者到编辑,从主任到副总编辑,一直干到社长兼总编辑、党组书记,一干就是30年。他工作上的认真劲是众所周知的。他当值班编委时,当班编辑们都不敢有半点马虎。一些编稿不够用心的编辑,大样被石锋用红笔改得“黑样变红样”,有时对版面的调整也达到返工重来的地步。近几年,我对《河池日报》的情况了解不多。偶尔听一些朋友说,石锋带领他的团队,把一张地市级报纸办成广西优秀报纸,在区内外享有盛名。
新闻工作是一个很辛苦的职业,既耗费精力也耗费时间。令人想不到的是,石锋在从业过程中,不但“主业”做得很旺,业余爱好的书法也达到了让人羡慕的高度。
在同事眼里,石锋是一个很无趣的人。每天上班工作,下班写字,不抽烟,不喝酒,不摸麻将,不打牌……我总觉得,玩书法,应该久不时来点激情吧?搞艺术的,不感情用事一点,没一点激情,能弄得出什么来呢?
但听石锋的同乡说,他其实从小最好玩,也挺会来事。八九岁时,给他一截杂木,一把镰刀,不一会儿工夫,就能弄出几个周周正正的陀螺,并且刨得光光溜溜。他做的弹弓非常漂亮,小伙伴都以得到他做的一把弹弓为荣。他甚至会做鱼钩,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根钢丝,燃起炭火,烧红钢丝,锤偏一头,用柴刀轻轻砍出反钩,然后弯出漂亮弧度,淬火、打磨……简直跟商店里买来的一模一样。
看石锋写字专注的样子,我脑子便幻化出他儿时做陀螺、做鱼钩的模样,这么一副巧手,不玩书法,那真就浪费了。
石锋出生于世界著名长寿之乡巴马。这是一块上天遗落在人间的净土,秀美异常,充满神秘,人多清朗敦厚。石锋却性情温润,机敏少言。他初习绘画,悟性颇高,至后学唐楷,秀美清峻有如巴马的山水,十几年用功不辍,却一直藉藉无闻。1991年,首次投稿参加广西书法展和首届中国书坛新人展,即斩获广西展一等奖,并入展首届新人展。一出道就在行内声誉鹊起。
如今的书坛画坛鱼龙混杂,且到处是圈起来的围墙篱笆,仅瞧瞧他们的名片,足以被其头衔吓倒,但若去看看那些展览,你悲哀的并不是这些“艺术家”,而要浩叹些这个时代的荒芜来了。书画,尤其书法,原本是由实用而演变过来的艺术,古人恐怕是没有专门的书法家的,现在书写工具改变,仅仅以能用毛笔写字就称之为书法家,他们除了写字就是写字,将深厚的一门艺术变成了杂耍。正是基于对现状的不满,石锋埋首书斋,绝少社交。尽管字写得非常漂亮,又主政报社,却从来不在自己的报纸上作自我宣传。20世纪90年代,石锋书法艺术已经相当的出色,屡屡在全国大展上有所斩获。当时广西能入选国家大展的人非常少,每次大多只有三到五人,有时甚至只有一两人。石锋绝对是“出镜率”最高的一个。虽偏居河池,在广西,他名头响亮,而河池人却对他知之甚少。他坦然地面对着永恒和没有永恒的局面,用心工作,潜心创作。他一家五口居住在一套狭窄的房子,购买的书推满床头书桌。夏天里,我去过一次他家,石锋躲在工作室里写字,里边热得像蒸笼,没有空调,又不能吹电扇。这个工作室原是个小储藏室,大约只有三平米,他只穿了一件裤头在挥汗写字,地上扔满了写废的宣纸。我见此情景,感慨良久,想中外书画史上,有多少奇才在出道时十分艰难,却总有些富豪有意购买包装,将其推入市场。但是,当时能看出石锋潜力的人不多。他的字还卖不了钱,笔墨纸砚,所费不菲,只能从微薄的工资中开支,石锋凭着一股激情,竟能几十年坚持下来。
成功的书家,必从传统经典中走来。石锋翻遍所能搜集到的古今名作,背得出一两百种经典名帖……所临二王、米芾、褚遂良等,几可乱真。当今书坛,能认识到背临经典的重要,并且兢兢业业地做起来的人不多。石锋不但做了,而且往系统化去做,这是他的财富。他挥洒自如,举重若轻,驾驭真行草篆隶于股掌之中,神定气闲,顺手拈来,掌中有雷霆,有煦阳和风,有微波浅渚,有茂林修竹……他见识过,思考过,千万次地书写过。这就是石锋。师傅是二王正脉经典,作品中见出血缘关系,但又有自己的崭新面目。一个有本事的书家,能从传统经典中,写出自己的个性,才算厉害。石锋从魏晋唐宋撒泼开来,颇得传统经典真髓,又见个人性情。
石锋不但爱写字,也爱读书。他自己有很多藏书,所到之处都要买书。他读书既多又杂,常常一目十行,看到要紧处,却一天也翻不了几页,这就上了善读书的层次了。他善于读书,是缘于他善于思考。书上的问题、现实的问题,在脑子里反复碰撞,于是,就有了真学问,有了非凡的分析能力和精准的判断力。这个真学问,不仅使他在办报上取得相当的成功,也使他在书法史论的研究和书法创作上结出了丰硕的果实。
看石锋的书法论文,便知他深谙书法发展之道,深谙书法的创作之道。由于摸透了书法的“来龙”,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书法的“去脉”;由于已具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观万千古迹的经历,他只需尝试、只需实践,便上可攀高古,下能出入明清。他得到的传统,在形神兼备中,糅进了自己的深切理解。
现在,石锋以一个专业书法家的姿态呈现在我面前。他书法作品中所透露出来的成熟,比起社会上某些所谓的专业书法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是机械地写字,而是有话要“说”,要写出他的书法主张。他埋头闻墨,是要一直写到古人踪影渐消,自主意图渐起,写到胸有成局,线条气动,写到古中见今,他中见我。
转眼间,石锋便成50多岁的人了,但他依然那么勤奋。写上千字的八尺楷书大构,哼也不哼一声,不过一天就完成了。不如母鸡,生了蛋叫上几声。看他做事,似乎永不满足,一副干瘦模样,其干劲远超过不少年轻的哥儿们!
石锋给人的印象是文质彬彬,儒雅谦和,略显腼腆和内向。但和他接触多了,你会觉得他也很健谈,交谈中你能感受得到他满腹诗书。与好朋友交流,他时常指点时事,好辩,有魏晋名士遗风,这一点在广西人中间确有些少见。他好辩,是因为他于传统文史浸淫日久,又对今日之文化多有思考,由此生发见解。他供职于报社,有一份心仪的职业,却又痴迷书法,由文人而书法家,促使他去进入书史书论研究。文学与书法,在中国唐宋以来的士人生活中高度相通,他挟广西民大中文出身和熟读书学两者所长,融会贯通,致有所成。他近年有关学者化和专家化书法家成才路径的研究,对传统以推理、演绎为本的学书方法与现代以归纳、分析为本的学书方法的著述,以及打造地域书风的著述,均颇有影响,如读他的《从书法发展动力看当代书法家的转型》《“八桂书风”的创作观念与技术取向》《关于书法的表现》等论文,你会发觉他涉学领域很多。说文学,叙历史,论哲学,谈书画,他都引经据典,侃侃而谈,颇有研究。他还爱下棋,爱看体育节目,是个球迷。
大家都知道师承是为了创新,但未必明白,创新需要怎样的传统?石锋似乎对创新并不在意,他太清楚传统的力量了,太清楚怎样的传统能使他厚积薄发。在他心里,创新不是设计一种新的样式,不是试验一种新的写法,创新断不能排斥故旧,创新其实一点也不复杂、不神秘,它只是传统的自我阐释。有了自我,就树立了独特;树立了独特,就成就了风格。
谁能否认他是位出色的书法家呢?论书法正脉的“血统”,他的“血”是很“纯”的。不过我可以悄悄地告诉你,在书法临习和创作上,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横竖撇捺折,也不是常人眼中的间架结构,而是线的形状,线的方向、线的位置、线的长短、线的秩序……有时候他还看一点现代抽象绘画。我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书法正脉血统的纯洁性。就他看来,好象不怎么在乎?
这么“说”石锋的书法,是想把他的书法的表面文章理清楚。但是我知道,永远也道不明的是书家对书境的寄语。书法的真正意味,只能由品书者与作书者的交流来体会,否则,我们无法解析一个完美主义倾向很重的、身处这个矛盾世界中的矛盾心靈和他的超然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