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诗情

2017-05-30 08:29马汉广
北方论丛 2017年4期
关键词:张力

马汉广

[摘 要]精致,就是诗人匠心独运,运思巧妙细致,追求一种完美的意趣。诗人这种独特的精致风格形成,源于其不同身份之间的张力,一个学者诗人一方面是胸中涌动的感性诗情,另一方面,是作为学者的理性思辨,二者完美结合形成一首首精致的诗歌。首先,这种精致表现在诗人独特的艺术想象之中,一组悖论式的诗句、一段反讽式表达、关键处一个反诘,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艺术效果;其次,是诗人对意象的选择和塑造,诗人虽然受到后期象征主义寻找思想情感的客观对应物思想的影响,但又不受其零散化、恶俗化的影响,既能保持诗歌的美感,又能使诗意贯穿始终,还能看出诗人独到的匠心;最后,这种精致还表现在诗体形式和语言运用等方面。

[关键词]陈义海;当代诗歌;学者诗人;精致;张力

[中图分类号]I207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7)04-0076-06

[收稿日期]2017-04-26

收到陈义海先生新著《一个学者诗人的夜晚》,首先被这本诗集的装帧设计所折服。陈义海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面向大海的照片富有诗意,两幅诗稿的手迹既有中文,也有英文,还有各种符号,排列组合很有画面感,更为精彩的是他的签名,也是中英文混杂,到现在笔者也没能全部认出,但却像一幅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的图画。而最吸引笔者的还是陈义海的诗,比如,开篇第一首诗《是》,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是水泥把一座城市的欲望固定了下来

是一簇丁香

是你的诱惑

把笔者的地狱变成了天堂[1](p18)

以一个判断系动词作为诗的题目该有多么的抽象,在这一个诗题下面作者要写什么?原来作者是在感叹现代都市文明,正以欲望的诱惑把芸芸众生带向地狱,这颇有点艾略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或者《荒原》的意味,使用的意象也是西方现代诗人常用的,水泥大楼、丁香、血肉——物质文明毁坏了人的精神家园,把人变成了行尸走肉般的存在的反讽意味跃然纸上。但读起来并不像西方诗人表现得那么焦虑、恐怖、极端,而在描绘的画面中,鳞次栉比的楼房、楼房间隙处栽种的丁香、花丛中穿行的游人,依然保持着一种美感。诗行的排列也很有特点,既有让人读来颇感费力的长句式,又有一个字不成句子的短行,这一切都表现着诗人的良苦用心,令笔者惊叹不已。

若用两个字概括陈义海的诗歌艺术特征,笔者认为,“精致”是最为精当的了。精致,在汉语里意思是精巧细致,用心安排,《辞海》中解释“精致”为“工美的意趣”。意思是说为了追求完美而把事情安排得细致周密,用心良苦近于完美,并通过这种良苦用心表现出某种情致和意趣。用在艺术创作上则是指匠心独运,运思巧妙细致,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周详,绝无一处不用心,绝无一处不恰到好处。而一旦时时处处都经过诗人的用心,自然就会露出人工斧凿的痕迹。诗人写诗,除了所谓的自动写作之外,没有不殚精竭虑、精于构思的,但一般人总是会把自己的精妙运思融于浑然一体的诗歌整体之中,让读者只注意到那些自然质朴的诗句,体会那种浑然天成的诗意,而忘记了作者的用心,只偶尔会发现有些诗人把自己的精妙构思暴露在读者的面前。暴露自己的用心的,一般也有两种情况:一是诗才不够,写出的诗不能做到浑然一体,因而时时会暴露出巧于安排的痕迹;二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在不影响整体诗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技巧的前提下,故意暴露出自己用心的痕迹,来向人展示任何好诗都是写出来的,没有随随便便成功的可能,以此进一步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前者牵强做作无病呻吟,后者精美别致意蕴悠长。陈义海无疑属于后者。

按照王珂教授的說法,陈义海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经很有成就(此处笔者不能不感叹自己的孤陋寡闻,实在没有关注新诗的发展),当他于1988年秋季进入西南师范大学新诗研究所读研究生时,已经颇有名气,并受到一众同人的艳羡和青睐[1](pp1-16)。这说明陈义海是有心做诗人,且数十年坚持自己的诗艺探索,从未懈怠。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从这一点可以看出,写诗是陈义海的生命追求,和一般的官吏学者功成名就之后,偶尔做做诗附庸风雅截然不同。但陈义海不仅是个诗人,还是一个学问家和翻译家,他在中外诗歌的比较研究方面、在基督教文化与中国儒家文化的比较研究方面成果颇丰,成就斐然,在学界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多重身份既构成陈义海复杂的性格特征,也构成他生命的张力:一方面是强烈的感性生命力;另一方面,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和义务;一方面是浓郁的诗情;另一方面,是高超的智力。他既要担负自己的责任并且努力做好一个学者的工作,又要保持自己旺盛的创作热情,不断创作出好诗——在这两个方面,他都做得不错,他就要不断地穿越于诗情与智力之间,并将二者很好地融合统一起来,于是就形成他独特的诗歌风格。

这本诗集的命名很有意味,即“一个学者诗人”,这是陈义海为自己的身份定位,当然作为诗集的名称强调的是学者诗人身份,如果是一本论文集大概就要称为“诗人学者”了。这个定位表明在陈义海的身上有两种既矛盾对立又交融统一的精神——学者的理性智力,诗人的感性激情。这让笔者们想到歌德笔下的浮士德:“在笔者的心中啊,盘踞着两种精神,这一个想和那一个离分!”[2](p67)虽然两种精神之间的对立冲突那么强烈,但从浮士德的整个一生来看,这两种精神却又相互补充缺一不可,上帝与魔鬼同在,如此才能显示出人性的丰富。陈义海穿越于诗情与智力之间,就像浮士德要不断地探索尝试,不断地扬弃和超越自己的存在,在永不停歇的追求中保持生命的活力。由此来理解诗人陈义海,笔者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陈义海,他不是为了写诗而写诗,不是为了成为诗人而写诗,虽然写诗确因诗人胸中有涌动的诗情要表达,但写诗也成为学者兼领导者的陈义海的一种智力游戏(当然笔者们要在哲学的层面来理解游戏这个词汇,而不是从日常的层面去理解它)。

一方面是无法遏止的诗情要表达,对于陈义海的诗,笔者们必须强调这种诗情的表达,否则他的诗就真的成为言之无物的游戏了;另一方面,是诗人运用语言文字表情达意的高超技巧,以及在表达上的标新立异锐意创新,于是就形成陈义海“精致”的诗风。让笔者们来看诗集的第二首诗《不是》,这题目本身就能让人产生无限遐想,第一首诗“是”,第二首诗“不是”,一个抽象的判断系动词一正一反,就成为两首诗的诗题,让读者不禁要一探究竟:什么是,什么不是;生活是什么,不是什么。

不是树叶落尽

是北风坐满了地图

不是水在结冰

是“流动”不幸被子弹击中……[1](p20)

这一系列的“不是”和“是”排列得多么精巧,而诗人的想象力之丰富,又令读者叹为观止,一夜秋风落叶满地的现实图景虽然更为直观和有冲击力,但毕竟目力所及有限,而以地图代替现实空间,秋之景象就显示出它的广阔性和普遍性:寒冷的季节流水结冰,说成是流动被子弹击中,不仅是想象奇特,还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因为流水受伤才会如此;同理,当流动被子弹击中受伤了,季节是否也随之受伤了呢?但如果笔者们只注意到诗人这种精巧的想象和安排的话,这首诗真的就会成为一种高智力的文字游戏,只有笔者们读到后来才恍然大悟,诗人是有所感怀的:

不是时代在倒退

是经典缺少一对电池

不是春天来了

扒开地图上的土壤

有一些小小的根

在策划

一场

人们渴望已久的

起义[1](pp20-21)

诗人对当下芸芸众生的平庸、无聊的生活厌倦至极,对改变现状、超越自笔者的渴望是多么的强烈,不惜以“起义”这样极富有革命色彩的词汇来表达。由此可见,诗人写诗是在做智力游戏,而这种智力游戏又是诗人自身精神上的俯卧撑,这个俯卧撑本身就是有内容的,这个内容是和诗人的个人生活经历,以及诗人对现实的感受、理解、体悟直接相关的。所以说,诗人是很好地把智力和诗情融为一体了。

诗以想象为自己的生命力,没有想象的诗,就会如干瘪的水果涩而无味,笔者之所以对诗没有感觉,关键就在于自己缺乏想象力。古今中外的鸿篇巨制,莫不熔铸着诗人那纵横开阖、自由驰骋的想象,如中国古诗传统之以香草美人喻人的高尚品格,以明月流水喻人的思念与忧愁,如“荷马史诗”,描写海伦的美貌竟以诸位长老感叹两个国家的人为其无怨无悔地战斗了十年来形容,每读于此,笔者都不能不惊叹,如此神来之笔却又自然成趣。想象在于外在事物与内心情思之间的偶然相遇,常常呈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特征,无法从理路上去琢磨把握,故中国古人用“神思”来形容,并以“身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来描述。但自19世纪中期象征主义文学产生,尤其是到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后期象征主义文学的兴盛,艺术想象不再是自由自在、自然浑成、来去无踪、无迹可寻的,他们以一种深邃的哲理运思来统率诗歌创作,并以这种哲理运思来统率自己的艺术想象,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想象带有巧妙安排的性质。如叶芝以圣经及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故事来表达他对人生各个阶段的思考,以及对现代世界没落与衰败的慨叹;瓦雷里在大海与太阳之间展开了他关于动与静、短暂与永恒之间的思考;艾略特用圣杯的传说作为诗的原型结构,探讨现代荒原世界的成因、本质以及救赎等。

陈义海作为一个比较文学学者,并且专门对中外诗歌进行比较研究,自然对后期象征主义诗人不会陌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他们的影响是必然的,这可以从陈义海的诗里可以看到。比如,他的《德里达》一诗:

德里达说

没有女人

但女人为他生了一堆孩子

德里达说

语言不可靠

但研究德里达的导师们把孩子关在图书馆里

德里达说

解构时间

他却在21:30停止呼吸[1](p27)

全诗以评价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为思路,抓住他思想中最重要的主张,并以其与现实的矛盾来进行反讽,以暴露其荒谬来展开哲理运思,这种诗歌创作理念与后期象征主义诗人是多么相似。然而,陈义海是个学者,不是思想家,所以,他的诗止于揭示出这种悖谬现象,而不会无限制地推而广之去寻找宇宙真理;陈义海是一个诗人,不是宗教救赎者,所以,他止于表达这种反讽中的诗意,而不是从此进入一种悲观绝望的对世界的感慨叹息中。恰恰是这种学者诗人的知止,却让读者能够从表面的析理中,得到切近生活的启迪,让人们想到这生活常常遇到的言行不一的人和事,笔者们常常是这样说的,但却无法按照自己说的去做;或者笔者们面对某些人和事,轻易地做出笔者们的判断,并自以为这个判断是对的,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却常常无情地粉碎了笔者们的判断。再进一步则是话语与现实之间永远处于矛盾之中,任何话语的表述都仅仅是一种话语,而不是现实本身。由此观之,陈义海的诗也有一种思想,而且是最贴近生活本身的、平实易懂的思想。

更为重要的是,这种思想作者不是直接析事论理论证出来的,而是用了三组悖论式的诗句叙述出来。尤其是第三组悖论,德里达要解构时间,然而,他的逝世卻以具体而确定的时间被人们记住,这是多么显明而不容置疑的事实,却最容易被人们忽视,在这里,被诗人抓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真是太恰当不过了。由此可见,诗人的想象与构思是多么精致。这样的例子在陈义海的诗里不胜枚举,比如,他的《一个学者诗人的夜晚》:春天、夜晚、诗人(或者是学者)、沙发、咖啡,这几个词汇为笔者们描绘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也让笔者们感觉到这个诗人或学者那种寂寞难耐、百无聊赖的情绪。而第一节和第三节颠倒重复的疑问句,令读者明白作者不是在寂寞中打发时光,而是陷入一种深深的思考,即自己究竟是一个诗人还是一个学者的身份思考,这是直接来自现实境遇的追问。正像诗人自己所说的:“笔者是个边缘人……除了写诗,笔者也写散文,还做翻译;作为大学教师,笔者更得做学术研究。总之,笔者得培养自己在不同的战壕里作战的能力。”[1](p189)虽然具体情况不同,但在现实生活中每一个人都的确有着不同的身份,在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于是,身份认同就出现了问题,对其反思就成为一个哲学问题。诗的反思自然不同于哲学的理论化反思,陈义海在这里就写出几个描绘思考情状的疑问句:“忧伤有几个音节?/明天究竟在哪节车厢?/春天在哪个句子里?/笔者究竟在第几页?”[1](p32)而且后面颠倒过来重复一遍。这几个疑问句中涉及的事物似乎让人感觉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音节、句子、页码都和书写有关,无论是诗人,还是学者都必须书写,写诗写论文,不管写的是什么,作为终身职业的学者诗人来说,不断地书写就是一趟没有休止的旅行,这又与车厢联系起来。于是,诗人的思考不限于此情此景,而成为一生探索和追寻,难怪诗人会发出“笔者是个边缘人”的感叹。

这种身份认同的困惑,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苦恼,这在其创作的思考中已经表现出来,但对于陈义海这样的学者诗人来说,也许就变成一笔巨大的财富,可以让他在诗歌创作上走出一条新路来。一方面是学者的理智和深邃的思考,另一方面,是诗人的敏感和高超的表达技巧;一方面是追求完美的学者情怀,另一方面,是追求意趣的诗人气质;一方面是涌动于心中的无法遏止的诗情,另一方面,是智力游戏的态度,表现在陈义海写的诗里,就是这种“精致”的想象与艺术构思。陈义海的诗,无论是写那些具体的事物,如露、雨、花、雪等,还是写抽象的意念,如忧郁、疲累、是或不是、不是或是等,作者都将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体验、自己独特的哲理思考作为诗的脉络,使自己的诗避免成为一种单纯的情绪宣泄,而具有一定的广度和深度。诗人又绝不以议论的形式把自己的理性思考直接入诗,总是在现实事物的叙述、诗歌意象的描写中形象地表现自己的思考。这些叙述和描写又都表现出一种逻辑悖论的倾向,如前面分析的几首诗,常常是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物被诗人罗列在一起,然而,笔者们如果抓住诗人的情致及运思特点,最后总能在表面的不相关背后发现它们的联系,并取得一种意想不到的效果。比如,他的《累》,全诗只有三行:

爬了很多级楼梯后

笔者发现

家已经累了[1](p90)

从全诗看,是叙述一个人住在很高的楼上,每天需要爬很多级楼梯回家而感到疲惫不堪。在叙述爬了很多级楼梯后说“笔者发现”时,诗却在不该分段的地方开始分段,再到下一段只有一句话,仿佛与前文没有什么关系,不是笔者累了,却是“家已经累了”。但细细品味,从“笔者发现”到“家已经累了”之间的隔行分段,表明在意思表达上前后的断裂,或者是诗意的转折,或者是诗意的提升。最后不是说笔者如何,而是“家已经累了”,则明显是诗意的一种提升。第一,从笔者到家,表明这种疲累不仅是笔者一个人,家里所有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进而到所有家住高层楼房的人,爬很多级楼梯都会累;第二,对家的强调,家和累的搭配不和谐又让笔者们对家产生疑问,从而这个家就具有泛泛的意味,从而使其从物质上升到精神上,于是,诗就有了追寻精神家园的疲累感。由此,笔者们理解了全诗从叙述和描写的事物选择,到表达技巧以及诗行排列,再到诗意的表达,无不精巧细密无懈可击,处处体现着诗人“精致”的想象与构思。

艾略特在《哈姆雷特和他的问题》中指出:“以艺术的形式表型情感的唯一方法,便是找到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一系列事物、一个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情感;要做到的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3](p13)这种要寻找主观思想情感的客观对应物,以可感的形式去体现抽象的主观思想情感的主张,既是后期象征主义诗歌创作的基本理念,也是陈义海诗歌创作的基本表达方式。所以说,这是陈义海诗歌创作的基本表达方式而不说是基本理念,原因是在诗人的创作中,虽然也明显地变现出这种以“客观对应物”表现主观思想情感的特征,但认真分析他的诗歌创作,与艾略特等后期象征主义诗人却有明显的不同。第一,陈义海既受到后期象征主义的诗歌艺术的影响,又受到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影响,所以,他寻找的思想情感的客观对应物多半都是非常具体可感的、现实中常见的意象,常常表现为即物生情,因情见物,情景交融,神与物游。这与后期象征主义诗人常以宏大叙事,比如,“荒原”“基督降生”等作为诗的意象系列的做法不同;第二,陈义海诗中使用的意象从表面上看似乎很有随意性,没有什么内在的关联,但作者通过自己的叙述和描写,以一种诗意的逻辑总能把它们连成一个整体。不像后期象征主义诗歌那样,呈现着零散化的倾向,需要从诗句的空白处去想象它们的联系;第三,作为学者诗人,陈义海具有一种很强的唯美倾向,因而在意象的选择与塑造中,总是要让读者体会到整首诗的美感为目标,所以,如后期象征主义诗歌中经常出现的破败的现实、死亡、尸体,则不被诗人采用;第四,陈义海的诗中也用典,但他总是能以简洁清楚的诗句让人们明白这个典故的意义,不像一些后期象征主义诗人那样引用经典作品的只言片语,若不是对这些经典极为熟悉的人根本不知道这里在用典,也无法了解诗人此处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笔者们先来看陈义海的《张力》一诗,笔者们一般说思想张力、艺术张力等,这个题目看似一个抽象的概念,然而,诗人却能把这样一种抽象的概念表现得具体可感,且唯美:

在春天的胸罩里繁殖了一个帝国

那么多有手有脚的名词啊

在成千上萬的乳房上喝奶

名词有阴有阳

树叶有男有女

桥梁发力

将两岸分开

有的水已经干透

有的明天已被昨天掏空

有的故事没有声带

有的道路被人收藏在箱子里

有的地址已在风中凋谢

有的钥匙一辈子都没有做过爱

有的蜜月一半往南一半往北

喝到了奶的名词终于成了意象

左手发芽

右手开花

意象本身并不押韵

就像穿着裙子的并不都是女人

意象的心中有一座坚固的城堡

城堡里摆着一张空荡荡的床

床上躺着一个没有姓名的妇人[1](pp128-129)

读完全诗笔者们知道了诗人所谓的张力:一是如他感叹自己是个边缘人那样,作为学者、诗人、院长,多重身份所具有的张力该怎样求得统一,从而构成自己完整统一的人格张力;二是在写诗的时候,如何赋予每一个词语一种艺术的张力,从而形成诗的感染力和艺术效果。诗人以母亲用自己的乳汁抚养孩子成长这样的意象来表现这个抽象的命题,比喻自己的多种学养和多方面能力仿佛如母亲的乳汁,滋养了自己人格的成长,特别是滋养了自己诗的成长。如此,读者也就明白了全诗突兀而起的第一句,“胸罩里繁殖了一个帝国”的意义,并赞叹这是一个最能恰如其分地表现此诗内容的一个意象,赞叹诗人选择了如此精致的意象来表达这个内容。

再以《你在地图上回家》一诗为例,全诗反复吟诵着“你在地图上回家”,诗一共有10节,每一节的开头都是这句话。地图的意象,把回家变成一个抽象的事件,抽去回家过程的全部丰富性和生动性。第一,这个意象的选择,把实际的旅行活动,变成一种在抚摸地图时的想象和联想活动,而地图这个具体意象,更是形成无限大和无限小的张力,打破了具体的时空限制,使得回家这一产生于某个具体人的具体行为,超越具体个体性而泛化,成为所有人的一种行为;第二,在地图上勾画家乡的模样,在地图上勾勒出回家的路线,“纸上的火车/奔驰在纸的轨道上”,“家乡的扉页”上撒满了“一地沙砾”,像一幅幅图画,于是,在地图上回家就有了书写的意味,就像作者在纸上写诗。而“奥德修斯”“长亭更短亭”两个典故的运用,瞬间就将此诗的意蕴提升起来,使得此诗具有历史上那些经典名著的深邃思考,于是,写诗与书写人生就具有某种同构性,回家就不简单是回家,而有了奥德修斯般的渴望和追求。这些不相关的意象就这样形成一个混融天成的整体。

诗集中还有一首写回家的诗,《在雨中回家》:

在雨中回家

雨中的路是另一条路

在雨中回家

雨中的家不再是同一个家

这丝丝的小雨

这空气的秀发

笔者当用宋词的梳子梳理她们[1](p78)

此诗所表达的内容和上一首写回家的诗有所不同,雨中的路上,一个回家的人在细细体味着那路边的一草一木,回忆着自己离开时家的模样,以及多年以后家的变化。这一系列情景都是那么现实、那么真切,回家既不再是一个虚拟的想象,也不再是停留于纸上的哲理思考。最后一句“用宋词的梳子梳理她们”,给人无限遐想,让人不禁想到“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想到“近乡情更怯”等千古之叹。诗中所写雨、路、家、回家人的意象,构成一幅略带伤感忧郁的美好的画面,尤其是对雨的描写,把“丝丝小雨”喻为“空气的秀发”,在淡淡的忧愁之中给人一种绕梁三日、回味无穷的美感,最后以宋词的慨叹做结,用梳子梳头来形容,所有的伤感都化作一声叹息,于是,回乡人的忧郁伤悲变成阅读古诗或是观赏古画的人的一种沉迷痴醉。由此可见,诗人对意象的选择和运用无不精致细密,意趣盎然。

陈义海的精致还表现在他对诗的外在形式的独具匠心上,无论是诗行的排列,还是诗的语言运用,无论是诗句的长短,还是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莫不见出诗人精心安排一丝不苟。笔者们来看诗人写的《午后的雪》中三段:

午S后N的O雪W

午S后N的O雪W

午S后N的O雪W

午S后N的O雪W

午午午午

后后后后

的的的的

雪雪雪雪

午S后N的O雪W

午S后N的O雪W

午S后N的O雪W

午S后N的O雪W[1](p73)

诗大概写在一个下雪天的下午,诗人收到邮递员送来的一封信,信的本身其实并不重要,诗人在邮递员走后望着他留在雪地上的足印,才感觉到雪已经下了很長时间了,于是,下雪就不但是诗人注意到时的一个瞬间情景,而且还原了其在时间延伸中的过程,进而诗人把时间的主题引入诗中。写此诗时的诗人想法比较多,既想让读者感受到时间的长度,从而更好地把握诗的主题,又想勾画出下雪的情景,让读者真正观赏到一幅雪景行人图,所以不仅在精密的构思和意象的塑造上去表现,还在诗体形式上精心安排。反复强调的“午后的雪”,已令人联想到这雪已经下了整个下午,中文中混杂着英文,且把中英文拆开排列,造成语句的中段停歇,也是在提醒读者去关注时间。这里所引的第一节和第三节,诗行的倾斜排列方式,就像风中的雪花飘洒而下;第二节更有意思,横着读都是同字重复,读完四行才知道作者写的什么,造成一种时间上的延宕感,而竖着读又是午后的雪的重复,同样是以诗行的形式来描摹下雪的情状。这种精致细密、追求完美的用心令人感佩不已。

这样的例子在陈义海的诗里俯拾即是,比如,《花与四月有一个密谋》,写阳春四月,万物生机,鲜花在不知不觉中簇簇开放的情景,以及这生机勃勃的自然现象在人们心中留下的震荡。其中一句“花开的速度跟堕落的速度一样快/花,开,是,一,种,加,长,了,的,叹息”,每一个字的后面加上的逗号,非常形象地表达了加长的意趣,并且把诗意变得断断续续,不能不令人叹息。再比如,《夜晚降临笔者离自己越来越近》:

夜晚渐渐降临

笔者离自己越来越近

小路睡了

月光醒了

池塘睡了

思想醒了

肉体睡了

欲望醒了

当思想和欲望一起醒着时

夜,顺着玻璃的墙壁

爬上去

滑下来

风在玻璃上留下了看不见的爪痕[1](p86)

当一天的奔波劳累过后,只有到夜晚,诗人、学者、院领导才能回到他的精神世界,感受到真实的自笔者,这又是诗人感叹的自己多重身份的统一问题,为了表现这种向自笔者的复归,诗人连续用了一系列的排比,即用“睡了”“醒了”的一系列矛盾的事物形成对比,来表现白天的自己与晚上的自己的不同。但当说到夜在玻璃的墙壁上“爬上去又滑下来”时,这短短的七个字被作者分别排在三行之中,尤其是第二行只有一个“又”,似乎提醒读者注意下文,而爬上滑下的对立似乎表现出诗人的犹豫和迟疑,到了夜晚自己真的向真实的自笔者复归了吗?醒来的有思想还有欲望,成为有思想的人也许是许多人的愿望,但如果不幸为欲望所控制呢?那也许就是离自己越来越远了。这种诗意的反转深化,就是这样被诗人使用的精致的诗歌表现形式表达出来。

陈义海的这种精致不仅表现在他写的诗里,还表现在他对这本诗集的目录安排上,整本诗集被分为五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有一个标题,下面的诗按照字数多少来依次排列。王珂说他的这种目录排列本身就是诗,他举诗集的第三部分和第五部分为例,认为这种排列本身就是诗:“这绝对是一首诗,而且是好诗!”王珂在解读第三部分题目排列作为一首好诗的内容后指出,读者可以从中“获得视觉上的快感和情感上的共鸣,甚至思想上的启迪”。而对第五部分,王珂认为,这个题目排列正和本部分的标题一致:“这段文字呈现的图案不是正像‘实验主义诗人的楼梯吗?”因此,他认为,读这本诗集的目录“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读出五首‘情文并茂的精美‘图像诗!”[1](pp2-3)还有前文提到诗集有两幅陈义海诗稿的照片,诗人说:“笔者写诗绝对要在纸上写,且绝对不能按照纸上印刷的横线写,而要斜着写,在纸页上呈对角线,从左上角写到右下角。”[1](p191)而且图片上既有中文,也有英文,还有各种符号,看起来像一幅画面,精致之极。可见,诗人的精致绝不是做作,不是故作姿态以吸引读者,而是他内在的精神追求。

这种追求精致的学者诗人情怀,使得诗人的写诗,成为一个复杂而艰难的工作,每写一首诗都会令作者殚精竭虑,不做到他心中的完美绝不罢休,所以,他写出的诗不多,他自己说自己每个月最多只能写出十首诗,不像某些高产诗人一天就能写出好多首。这也是陈义海的诗能被人们认可甚至推崇的根源。当然,笔者们在感受陈义海这近于追求完美的精致诗情的同时,也能感到诗人偶尔会为追求精致而精致,这种从艺术构思到意象塑造,再到外在表现形式上追求完美的精致,也偶尔会影响诗意的表达,或者使一些诗显得晦涩模糊,甚至诗意显得极为不确定。有时笔者会想,陈义海在保持自己诗歌创作精致特点的同时,能不能再自然奔放一些,把他早年的那种豪迈不羁的个性再多展露一些。也许那样就不是陈义海了,因为他自笔者定位非常清楚,“学者诗人”,诗中必定要有严谨的学术气。也许在“诗人学者”的身份上,陈义海才表现出奔放不羁的性格。

[参 考 文 献]

[1]陈义海一个学者诗人的夜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

[2][德]歌德浮士德[M]董问樵译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6

[3][英]艾略特哈姆雷特和他的问题[C]//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作者系黑龙江大学教授,哲学博士,博士研究生导师)

[责任编辑 吴井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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