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1938—1988),“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和小说界“简约主义”的大师,是“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伦敦时报》在他去世后称他为“美国的契诃夫”。他是美国文坛上罕见的“艰难时世”的观察者和表达者,被誉为“新小说”创始者。
我正在理发。我坐在椅子上,三个男人在我对面沿墙并排坐着。等待理发的人里面有两个是我不认识的。但我认出了另外一个,虽然我还不能把他完全对上号。理发师给我理发时我一直看着他。这个男人的嘴里转动着一根牙签,一个健壮的男人,头发短而鬈曲。后来我终于把他和那个穿制服戴帽子、在银行大厅里瞪着一双警觉的小眼睛的人挂上了钩。
另外那两个人里面,一个的年纪已相当大了,满头灰白的鬈发,他正在吸烟。第三个人虽然没那么老,但头顶几乎全秃了,两边的头发却长过了耳朵。他穿着伐木靴,裤子上全是机油,亮晃晃的。
理发师一只手放在我头顶上,把我转到一个容易看清楚的方向。然后他对那个警卫说:“打到鹿了吗,查尔斯?”
我喜欢这个理发师。尽管我们还没有熟到用名字来称呼对方。但我来剃头时,他认得我。他知道我过去常去钓鱼。所以我们会聊一会儿钓鱼。我不觉得他打过猎,但他什么都能聊。从这点来说,他是个好理发师。
“比尔,这是个很好笑的故事,是件糟糕透顶的事情。”警卫说。他把牙签拿出来,放进烟灰缸,他摇了摇头。“我算是打着了但又没打着,所以对你问题的回答是是和不是。”
我不喜欢那个人的嗓音。那嗓音和一个警卫不相称。它不是你期望的那种嗓音。
另外两个人抬起头来。年纪较大的正在翻阅一本杂志和吸烟,另一个家伙拿着一张报纸。他们放下正在看的东西,转过身来听警卫说话。
“接着讲,查尔斯,”理发师说,“说给我们听听。”
理发师把我的头又转了一下,接着剪了起来。
我们去了费可尔山。我家老爷子、我和小家伙。我们在鹿出没的地方狩猎。老爷子守着一个山头,我和小家伙守着另一个山头。这小子昨晚喝多了,这该死的东西。他一副要吐的样子,一整天都在喝水,喝我和他的水。那时已经是下午了,天刚亮我们就出门了。但我们还抱着希望。我们盘算山下的猎人有可能会把鹿赶到我们这边来。当谷底响起枪声时,我们正坐在一根木头的后面,注视着鹿藏身的地方。
“那下面有几处果园。”拿报纸的家伙说道。他有点坐立不安,跷着一条腿,摇晃了一阵靴子,又换了条腿跷着。“鹿常在那些果园附近转悠。”
“没错。”警卫说。“它们晚上溜进去,这帮狗小浑蛋,去吃那些没熟的小苹果。对了,我们听见枪声时,正干坐在那里。就在这时,那头巨大的老公鹿从不到一百英尺的树丛中蹿了出来。小家伙和我同时看见它的,那当然,他立刻趴下胡乱放起枪来。这个木鱼脑袋。那头公鹿其实没有面临任何危险。至少不是来自这小子,就像后面看到的那样。但它已分不清枪声是从哪里来的了,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我开了一枪。但在混乱中,我只把它给打懵了。”
“打懵了?”理发师说。
“是的,打懵了,”警卫说,“这一枪打在了它的肚子上,它像是被吓坏了,低下头抖了起来。它全身都在颤抖。这小子还在放枪。我呢,我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朝鲜战场。我又开了一枪,但没打中。那头老公鹿先跑进了树丛。但现在,天晓得,它已经筋疲力尽了。小家伙毫无目标地乱放了一通枪,把该死的子弹全打光了。但我击中了它,我把一颗子弹射进了它的肚子里。这就是我说把它打懵了的意思。”
“后来呢?”拿报纸的家伙说。他已经把报纸卷了起来,用它敲着膝盖。“后来呢?你们肯定追踪它了。它们每次都找一个很难被发现的地方去死。”
“你们去追踪它了?”年纪大的问道,虽然这不太像是个问题。
“追了。我和小家伙,我俩追踪它了。但这小子没什么屁用。他在路上又难受起来,减慢了我们的速度。这个傻瓜。”想着当时的情景,警卫忍不住笑了起来。“喝了一夜的酒,然后说自己可以去打鹿。他现在算是知道了,天晓得。不过,我们当然去追了。很好追。地上有血,树叶上有血。到处都是血。从来没见过一只公鹿有这么多的血。我不知道这个倒霉蛋怎么可以不停地跑下去的。”
“有时它们会不停地跑下去,”拿报纸的家伙说,“它们每次都给自己找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去死。”
“我把这小子臭骂了一顿,他一枪也没打中,他跟我顶嘴,我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就这儿。”警卫指着他头的侧面,咧嘴笑了起来。“我扇了他好几巴掌,这该死的东西。他还没长大,他需要这个。问题是,天黑了下来,没法再追了,加上这小子落在后面吐个不停。”
“嗯,现在那头鹿该归那些山狼了,”拿报纸的家伙说,“还有乌鸦和秃鹰。”
他展开卷起来的报纸,把它抹得平平展展的,然后放在了一边。他又跷起一条腿。他看着我们,摇了摇头。年长的那人在椅子里转过身,注视着窗外。他点了根烟。
“我也这么想的,”警卫说,“很可惜。它是个又老又粗大的婆娘养的。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比尔,我打到了鹿又没打到。但不管怎么说,鹿肉已经摆上桌了。因为我老爷子打到了一只小鹿,已經把它带回营地,吊起来,干净利索地取出了内脏,心肝五脏包在一张蜡纸里,放进了冰箱。一头小鹿。只不过是一个小东西。但把老家伙给乐坏了。”
警卫环顾了一下理发店,像是在回想什么。他拿起牙签,把它放回到嘴里。
年长的男人把烟灭了,转向警卫。他吸了口气说道:“你现在应该马上去外面找那头鹿,而不是来这儿剃什么头。”
“你怎么这么说话,”警卫说,“你这个老东西。我在哪儿见过你。”
“我也见过你。”年长的说道。
“伙计们,够了。这是我的理发店。”理发师说。
“我该扇你几个耳光才对。”年长的说道。
“你试试看。”警卫说。
“查尔斯。”理发师说。
理发师把梳子和剪刀放在台子上,两只手按住我的肩膀,好像我会从椅子上跳起来,掺和到这件事里去。“艾尔伯特,我已经给查尔斯和他儿子剃了好几年的头了。我希望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理发师从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他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膀上。
“到外面说去。”拿报纸的家伙说。他脸上泛着红光,希望发生点什么。
“够了,”理发师说,“查尔斯,我不想再听见任何和这有关的东西了。艾尔伯特,下一个该你了。就现在。”理发师转向那个拿报纸的家伙。“我从来没见过你,先生,你如果不插一杠子的话我会很感谢你的。”
警卫站了起来。他说:“我想我待会儿再来剃。现在这里的人没什么意思。”
警卫使劲带上门,走了出去。
年长的坐在那儿吸烟。他看着窗外。他查看着手背上的什么。他站起来,并戴上帽子。
“对不起,比尔。”年长的说道,“我可以等几天再说。”
“没什么,艾尔伯特。”理发师说。
年长的出去后,理发师走到窗前,看着他离去。
“艾尔伯特得了肺气肿,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理发师在窗前说道。“我们过去常一起去钓鱼。他教了我所有和三文鱼有关的东西。还有女人,她们曾缠着这个老小子不放。不过,他现在火气不小,但说实话,是有人惹了他。”
拿报纸的男人怎么也坐不住。他站起来四处走动,停下来把所有的东西都查看了一番。帽架、比尔和他朋友的照片、来自五金店的上面有每个月风景的日历,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他甚至站在那儿仔细查看比尔挂在墙上镜框里的理发执照。然后他转过身说:“我也走了。”就像他说的那样,他走掉了。
“我说,你还让不让我把这个头剃完?”理发师对我说道,好像这一切都是我引起的。
理发师把椅子里的我转到面向镜子。他把手放在我头的两侧,最后一次为我摆正位置,然后他把头低下来,紧挨着我的头。
我们一起看着镜子,他的手还框住我的头。
我看着我自己,他也看着我。但如果他看出了点什么,他并没有说出来。
他用手指捋着我的头发,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用手指捋着我的头发,动作很温柔,像一个恋人。
那是在加州的新月市,靠近俄勒冈州的边界。我不久就离开了那里。但如今我在回想那個地方,回想新月市,回想我和妻子怎样在那里尝试去过一种新的生活,和我怎样坐在理发师的椅子里,作出离开那里的决定的。如今我在回想在我闭上眼睛、让理发师的手指在我发间移动时感到的平静,那些亲切温柔的手指, 那些已经开始生长的头发。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我打电话的地方》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