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昌凯
我们的研究发现,工作中的人群,因直接暴露于急速变迁的社会之中,受到的影响与冲击更加强烈,并在快速变迁的社会中形成了一定的心理与行为模式。然而,青年人群体所感受到的时间焦虑最为深刻与强烈。
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偏偏是当下的青年人,对时间如此焦虑呢?
原来人们要求男人“三十而立”,现在变成了“三十而富”,好像30多岁你还没富,你这辈子就没机会了。一旦被这样的成功模板驱使着,不焦虑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当下的青年人并不是单纯地担心时间的流逝,而是担心在“规定”的时间内,无法达到某个目标。而正是由于身处这样一个急速而剧烈变迁的社会,让人们的期望不断增长,同时也让焦虑和恐慌不断增强。
社会巨变下的期望膨胀
改革开放之前,全国8亿农民每人年平均收入仅有76元;全中国有三分之一的地区生活水平不如20世纪50年代,三分之一地区的生活水平不如20世纪30年代。可见,“文革”刚结束后的中国,就整个局面来说,处于一个混乱状态;就整个经济情况来说,处于缓慢发展和停止状态。因此,人们的劳动积极性已经大幅度地降低,“磨洋工”“泡病假”等成为工人们表达怨气与不满的方式。
然而,从改革开放开始,中国社会就进入了剧烈变化的时期,这场社会变迁的规模、速度、广度和深度都是绝无仅有的。身处这样一个急速变迁的社会之中,人们的主观期望也随着狂飙的速度不断地攀升着。以广州为例,1949年的人均居住面积为4.5平方米,而到1978年人均居住面积不升反降,只有3.82平方米,但从1978年到1988年的10年间就增加了近一倍,人均居住面积达到7.29平方米,而到2008年这20年间人均居住面积已经增长到了1949年的10倍。人均居住面积增长得如此迅速,正是改革开放以后人们迅速增长的居住期望的反映。社会的巨变,让人们的内心也涌动着变化的强烈愿望。改革开放把人们从那个单一、匮乏的社会里解放出来,长期被压抑的欲望仿佛脱缰的野马,在快速、剧烈变迁的社会中得以释放。
对财富积累的渴望
招商银行和贝恩公司的中国私人财富报告显示:中国高净值人群呈现逐年上升的趋势。2008~2014年,每两年中国高净值人群的年均复合增长率分别为29%、18%和21%,其中可投资产超过1亿的超高净人士的增长率更是56%、33%和29%。
无论这些“高净人士”积累财富的方法是否合理,手段是否合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当下中国的“富豪”人数是在不断上升的。从20世纪80年代的“万元户”到现在的千万富豪、亿万富豪,中国社会中总是有人在不断通过各种“努力”来实现自己的致富梦想。
因此,对于那些处在中间阶层、尚未进入“富裕阶层”的青年人来说,自然也就意味着可以“抓住机遇”,寻找更多的机会,尽可能多地积累自身的财富,从而進入更高的阶层。
当下的中国,技术与知识的优势突显,让在这些领域较为领先的青年人得到了更多的机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积累了大量财富,从而跻身于富人阶层。更重要的是,与那些老一辈的富人相比,这些“新生代”们更加年轻,财富积累更快,增长也更迅速,更像一种爆发式增长。正是这些“财富新贵”们的出现,让更多的青年人在看到希望的同时,也将这些不可复制的“传奇道路”当作了自己的目标,并将自己“成功”的年龄标准不断减小。
不可否认,这样的开拓和敢为精神是青年人不可缺少的,但当社会的氛围是比较谁更早成功的时候,行为的动力就会慢慢演变成落后的焦虑。当社会反复强调“某某成为最年轻的……”,或是不断使用“某某刚刚X岁,就已经拥有了……”这样句式的时候,人们并不会去关注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大多数,只会更加关注于这样一个个被塑造的“典型”案例。一旦以这样的成功标杆为目标,青年人必然担心在“规定”的时间内,无法达到某个目标,或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实现目标的可能性会逐渐减小。本该催人奋进的行为动力,却一再变成引人焦虑的精神压力。
青年人的时间焦虑
当然,我们确实看到富裕人群成长的速度正在减缓。2013年的《胡润中国财富报告》显示,2011~2013年,中国千万富豪的年平均增长率分别为9.7%、6.3%和3%,而亿万富豪的年平均增长率分别为9.1%、6%和2%。显而易见,中国富豪规模扩大的速度正在放慢。中国人通过各种手段大量积累财富的难度在变大。这反过来又似乎在告诉人们,要“致富”,一定要“趁早”。
正如房产的增值所表现出来的,利润与人们投资时间的早晚成正比,也就是说,投资得越早,需要的成本就越小,而获得的收益却越大,净利润也就越高。这就是财富增长过程中的“先发优势”,即先行者可以获得极大的收入和利润。同时也再次给青年人一个警示—要想获得更多的财富积累,必须尽早找到合适的路径,否则致富的难度就越来越大,而收益也会越来越小。由此,对“快速”的要求再次被强化了,用最短的时间,实现最大的目标,越来越成为青年人的最终期望。不仅仅是因为希望追逐利益的最大化,而且隐藏着其对落后或缓慢可能导致难度加大,机会变小,甚至无法完成的一种恐惧。
“时间就是金钱!”在当代,这句话不但强调了时间本身的价值,更加突出了效率的意义,即只有速度越快,才有机会跑在别人前面成为先行者,进而才能得到更多的收益,成为上层人士。因此,快速不仅是这个社会客观变化的现象,更是人们内心当中的重要期望,就如同“时间就是金钱”后面常常跟着另一句话—“效率就是生命”。
急速社会变迁中的心灵飘泊
在我们的实证研究中,当下中国的青年群体希望在自己34岁的时候就可以获得事业的成功,同样在这个年龄,可以获得自己最理想的经济收入。而这个年龄,意味着一个本科毕业就参加工作的人,仅仅工作12年就要达到自己人生的最高峰。同样,这个年龄,距离现在通常定义的退休,还有大约26年。这样一个在传统中国社会无法想象的年龄(时间)期望,便是今天在中国社会中不断蔓延的时间焦虑的真实写照。
在一个变迁相对缓慢的社会中,青年人通常对未来的种种可能有一个基本的认识,也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选择可能带来的未来结果。因为通过周围的人,特别是自己上一代人的发展轨迹,完全可以对自己的未来做出大致预测。这样的社会确定性比较高,选定了目标或是未来方向,只要按照既有的道路稳步前进即可。然而,改革开放这30多年来,中国社会变迁的规模之大、范围之广、程度之深、速度之快,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理性的预判范围。将西方世界100多年甚至是数百年的变迁,压缩在中国短短数十年之中,必然没有既定的道路可循,没有确定的经验可借鉴。
因此,当下的青年人没有办法从他人的成长与发展中获得有效经验,预知自己可能的未来,自然无从知道每条发展路径可能达到的未来是什么样的。今天选择的道路,可能明天就不得不做出改变,甚至转向。整个社会的不确定性急速上升,而面对这样瞬息万变,甚至毫无范本与规律的社会,青年人必然手足无措,从而产生焦虑与恐慌。也恰恰由于中国急速而剧烈的变迁,不仅加速了中国社会中一切有形之物的变化,更将中国青年人精神世界的发展极大地压缩了,从而使中国人内心体验的两极性越加突显。在现代性的工具理性价值观下,中国的青年人找到了一种方式降低自己的焦虑与恐慌—占有更多的财富,就可以成为精英。
身处一个不知未来走向何方的社会,当下的青年人不仅希望占有更多的时间,获得更多的价值,而且希望成功的过程越快越好,成为精英的时间越短越好,以免太慢而最终被社会淘汰。然而,金钱和数字无法慰藉青年人心灵的彷徨,更多的青年人则在物质的追求与内心的迷茫之间挣扎,最终在急速的社会变迁和个人痛苦的时间焦虑之间飘忽不定,难安其生……
(摘编自《南京社会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