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力
到了北宋靖康年间,天下大乱,这些残石就被藏入井中。战乱过后,又有人从井中取出,做了一些拓本重新传世,而后这些残石就不知去向了。然而该碑因为刻制得太过精彩,其被视之为欧阳询最精彩的作品,比如元代大书法家赵孟頫曾说:“唐贞观间能书者,欧阳率更为最善,而《邕禅师塔铭》又其最善者也。”
这里说的《邕禅师塔铭》就是《化度寺塔铭》,而后清代著名书法家翁方纲也有过这样的评论:“若以唐代书格而论,则《化度》第一,《醴泉》次之,《虞恭》又次之。若以欲追晋法而论,则《化度》第一,《虞恭》次之,《醴泉》又次之。”
翁方纲认为,无论怎样来排列,《化度寺》都可列为唐楷中的最高水准。正是因为化度寺受到如此的推举,而其拓本又是如此难得,于是在唐宋之间就出现了很多的翻刻本,但由于这些本翻刻得太早,再加上原石拓本流传极其稀见,为此后世产生了争讼。究竟该怎样鉴定原石拓本和翻刻本?专家们各有各的说法,而这些说法中以翁方纲的定论最为有名。
翁方纲总计看过六部宋拓的《化度寺》,除了他的自藏本,另外还有南海吴荣光以及李春湖的藏书等等,翁方纲经过仔细的比勘,他认为这六部拓本的前五件,乃是原石所拓者,唯有后来归了吴湖帆四欧堂的那本,为宋代的翻刻本。这样的结论,吴湖帆当然不承认,他经过一番比勘,彻底推翻了翁方纲的结论。
吴认为,除了他的这一件之外,其实另五件都是翻刻本。为此,吴湖帆对《化度寺》写了篇长跋,他在跋中首先说:“率更化度寺塔铭,历来著录,允称唐楷第一。惟原碑早付劫灰,拓本等如星凤,后世相诧以为瓌宝者,仅据大兴翁学士所定,洛阳范忠献赐书楼所藏残石拓本耳。乾嘉以来,煊赫艺林,若南海吴氏筠清馆、大兴翁氏苏斋、临川李氏静娱室、吴郡陆氏松下清斋诸本皆是也。惟书法纯乎含蓄。与率更他碑秀拔开张一派迥然不同。翁氏以吴本之仅存六百零八字,翁本不及五百字,李本才四百字,陆本且不足四百字。就残石之推测,断为范氏藏石之真本。”
在這里,吴湖帆首先描述了存世的六件《化度寺》,而后他说,翁方纲的结论是根据字数的多少来推断原刻与翻刻,然流传后世的这六本中,以吴湖帆所藏之本存字最多:“此本系明初藏王孟阳家,存字九百三十有奇。全碑面目及残缺剥泐处与所谓范氏本互异。初良常王吏部有‘生平未观化度真面之语,而此本有吏部三印,适启翁氏之疑,且谓既称残石,存字不应有若是之多。据此遂定为宋拓初翻之本矣。然范氏所藏之石,相传得之井中,则已断可知。至于存字之多寡,究无一定之稽考,即传近千字之本,不可谓世必无有,或拓在未归范氏以前,更未可知。”
正因如此,翁方纲认为四欧堂本藏有930多字,比其它五本所存之字多了许多,所以他觉得这是翻刻本。同样,吴湖帆不认为翁方纲的推论有道理,因为按照原本的传说:范雍是在该塔铭被碎之后才做的拓本,但这并不等于说在范雍之前就没有人拓过该塔铭。吴湖帆的这个归纳推理,想来倒也有些道理,因为这种说法确实无法对其进行反驳。而碑帖专家王壮弘也跟翁方纲的看法相类似,他在《艺林杂谈》中有着如下表述:“以上六本皆有翁题,翁氏以为前五本皆真本,唯后归吴县吴氏之四欧堂本为宋时旧翻本。然细加审校,结果适得其反,唯四欧堂本为真,余皆为翻本。一则精气内含,佘皆字画木僵,一则石泐处损蚀自然,余皆石花呆滞似人工椎凿。一则虽当蟑泐处,而未尽灭之字画皆隐约可见。余则字画非存即灭。又如三行“禀仁义之和”之“禀”字,九行“人伦攸属”之“属”字,除四欧堂本外,笔画皆有刻误。固不待详校,真伪即已明矣。”
王壮弘在此说得很明确,传世的六本《化度寺》细加比勘之后,他发现唯有四欧堂本是原始拓本,而另外的五本都是翻刻本。而后他进行了字画上的比勘,以此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清光绪二十六年,王圆箓偶然发现了敦煌藏经洞,此洞出土了大量的珍宝,其中就有一件剪条裱本的《化度寺塔铭》,此残本仅存二百二十六字,总计六页,其第一页被法国人伯希和得到,现藏于巴黎博物馆;而后五页则到了英国人斯坦因的手中,现藏于伦敦。
这件碑帖被发现之后,予以了影印出版,吴湖帆得到了这件影印本,他跟自己的所藏进行了比较,其结果他在跋语中写到:“前岁冬,得敦煌石室发现之唐拓残字影本,校之字里行间,纤毫无异,其为原石宋拓无疑矣。可知此碑在唐代已经断折,天水之世,且转辗翻摹,珍贵逾恒,矧今日乎?学±未获睹唐本残字,因以致疑,孰知越百年之后,发石室之秘,庐山真面目,恍然可识,惜翁氏之不及见耳。学士有知,当慨生非其时,顾必以解惑析疑引为知己,且拊掌顿足,一笑称快也。丙寅(1926年)吴湖帆跋。”
吴湖帆说,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唐拓残本,跟他所藏一丝都不差。由此而让吴湖帆感慨说:可惜翁方纲没赶上敦煌藏经洞这个阶段,否则他就不会把这六件《化度寺》全鉴定反了。此后,吴湖帆又拿此碑帖给伯希和看,他在《化度寺塔铭》的跋语中写到:“今春,我国应伦敦国际艺术展览会之约,将故宫所藏古物之一部出国参加。英国聘法儒伯希和氏来华检阅,余得晤及。以此碑唐本在敦煌发见者即伯氏,乃于四月三日与叶遐庵丈假张君葱玉处宴之。陆云伯兄精法文,约陪伯氏者也。余携此碑示之,伯氏以为与唐本无二,遂乞题如右,即乞云伯译之,以证石墨奇缘云。二十四年乙亥五月九日,吴湖帆记。”
原来,中国要参加伦敦国际艺术展,主办方请伯希和来中国查看展品的质量,吴湖帆得到这个消息后,特意带上他的这本《化度寺》拿给伯希和看,而伯希和看后也说四欧堂所藏跟敦煌藏经洞所出一模一样,为此吴湖帆还让伯希和用外文写了段跋语,以此来证明他的所藏是唐拓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吴湖帆还请著名碑帖鉴定家褚德彝写了段跋语:“邕师塔铭,宋世已无完石,书楼保残,后邨补缺,当日拓本已难多观,余所见旧拓以蔡氏藏荷屋本为最可信,然仅存四百余字,难称完本。湖帆道兄以此本见示,线墨黝古,神采内含,信本风规,藉窥畦迳,与他本板滞者截然不同,且存字独多,可订诸本之误。敦煌藏拓,并几对勘,若合符节,更足为唐石宋拓之证。江楼展玩,心目为霁。率题跋尾,以志眼福。丙寅(1926年)秋九月,余杭褚德彝记。”
褚也在跋语中称,四欧堂所藏之本跟敦煌所出之本一模一样。以此证明,四欧堂之本是原石所拓。
对于敦煌本,罗振玉做过一番研究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邕禅师塔铭》三十年来所见凡五本,皆经昔贤定为唐石宋拓者,顾书势皆囫沦,与信本它碑劲健畅发者不同,心以为异。及宣统初元见敦煌石室唐拓残本,笔势全与《虞恭公碑》同,始知世传为范氏书楼原石本,实非唐石之旧,得解往昔之疑。……今年薄游申江,因老友赵君叔孺得识湖帆先生,出潘文勤公旧藏此本见示,甫一展观神采焕发,精光射十步之外,不必一一与敦煌本校量,已可确定为唐石宋拓。且存字之多至九百余,为之惊喜欲狂。而册后有翁阁学跋,因与他本不同,反以此为宋人复本,以蔽于所习,致颠倒若斯……”
看来,罗振玉在把四欧堂本跟敦煌本比勘之后,也认为两者完全一样,以至于他感慨翁方纲为什么把真和伪彻底看反了。
然而对于敦煌所出的《化度寺》残本的真伪问题,相关的专家经过仔细的研究,认定敦煌本乃是宋代时的翻刻本,比如王壮弘将敦煌本跟四欧堂本一个字一个字地进行比较,而后其得出的结论是:“以上种种足以证明敦煌本系翻刻无疑。”这个结论后来得到了业界的公认。现在问题就麻烦了,如果四歐堂本跟敦煌本完全一样,而今敦煌本成为了翻刻本,那岂不是说:当年翁方纲认为四欧堂本是翻刻本成为了正确结论?
王壮弘在其文中提到了其第一次看到四欧堂本时的感受:“一九六〇年,余偕张彦生至吴氏嵩山路寓所,先生出‘四欧相示。而《虞恭公》、《皇甫诞》、《九成宫》三碑,皆未足称精善,唯《化度寺塔铭》开卷便觉精光四射不可逼视。佘与张君于前数碑皆坐阅,至此则骤然肃立,亦不知何故,岂佳拓精彩足心慑人耶?此拓纸色微呈黄褐,纸质坚韧紧密似薄型藏经纸。浓墨擦拓,黝黑中透紫光,开卷时墨香四溢,虽有模糊处,而字画端倪皆隐约可寻,细而遒劲,精气内含,跃跃欲出,盖书法、摹勒俱佳,始克臻此。”
王壮弘跟张彦生同时到吴宅看到了“四欧”,但当他们看到前三欧时并没有惊艳的感觉,唯有看到《化度寺》才让他们不由地站了起来。看来,此碑拓真的是慑人心魄。
王壮弘接着写到:“观时,吴湖帆为余言,传世《化度》皆伪本,唯此与敦煌本悉同,当是真本无疑。余与张君皆笑而不答。此本后归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今藏上海图书馆。”看来,吴湖帆仍在强调四欧堂本跟敦煌本完全相同,而王壮弘已经认定四欧堂本为翻刻之本,而他又不便点破这一层,故只能笑而不答。
为什么会产生这样一个戏剧效果呢?原本只有四欧堂本是唯一存世的原石拓本,而今它却跟敦煌所出的翻刻本完全相同。如何来解释这个现象呢?上海图书馆的碑帖鉴定专家仲威先生在《碑帖鉴定概论》中揭开了这个谜底。其《概论》一书中有“椎拓之后的作伪”一节,其在此节内讲到:“涂描一般是图画出缺损笔画或文字,再就是涂去裂缝、断痕、石花等,一句话,就是要将坏的、假的样式涂描成好的、真的样式。但亦有特例,竟然会将真的、好的点画涂描成假的、坏的点画。”
看来,通过这种涂描来提高拓本的年份,也是一种惯常的作伪手段。对于这个论点,仲威在文中举出的就是《化度寺》的例子:“海内孤本四欧堂藏《化度寺塔铭》,吴湖帆将‘四欧堂本与‘敦煌本比较后发现,‘四欧堂本与‘敦煌本根本就不是同一版本,其首行第一个‘化字的‘匕部之撇画穿过浮鹅钩,然而‘敦煌本则明显不穿,这是‘四欧堂本与‘敦煌本最显著的区别,这在吴湖帆民国影印本中还能清楚看到。其实‘敦煌本是唐五代的翻刻本,‘四欧堂本才是唐碑原刻本。但遗憾的是,今天我们看到的四欧堂原件‘化字却是同‘敦煌本一样不穿,‘化字穿出的撇画明显遭人涂描,涂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吴湖帆本人,涂描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四欧堂本与‘敦煌本攀上亲。”
仲威说,四欧堂本原本跟敦煌翻刻本不同,但是有人刻意地将其涂描成了与敦煌本完全一样,而涂描之人竟然就是吴湖帆。对此仲威又在文中写到:“吴湖帆当时已经看出‘四欧堂本与‘敦煌本的差异,但慑于‘敦煌本的权威,涂改自藏本以自欺欺人,既而恐露马脚又掩耳盗铃地在册中旁注云:化度二字经前人描过,较唐拓残字有失,戌辰(1928年)元旦。‘四欧堂本从1915年随潘静淑陪嫁到吴家,到吴湖帆影印‘四欧堂本,再到戌辰元旦,期间从未易主,故此所谓‘前人就是吴湖帆本人。历代碑帖涂描均是伪品照真品样式涂改,此乃真品参照伪品样式涂改,可算孤例一则。”
这个结论太让人大跌眼镜了。以往的造伪都是以假来充真,而唯独这件《化度寺》却变成了以真来变假,这种做法被仲威称之为“孤例”。至此,这件事情终于搞清楚了缘由:在此前,吴湖帆一直认定自己所藏的《化度寺》才是真正的原始拓本,没想到,在1900年发现了敦煌所藏残本,当时都认定敦煌所出珍宝均为唐代之前的物品,因此,敦煌本的《化度寺》就被认定为唐拓本。
而人们的观念中——那时的拓本怎么可能是翻刻本?吴湖帆得到敦煌本的影印本后,他拿此跟自己所藏之本进行比勘,他发现两者之间有差异,于是他认定四欧堂本是翻刻本,这个结果让他大感沮丧,为此他宁可通过涂描的方式,来让四欧堂本跟敦煌本完全一样,而后他请到了许多名家来作题跋,而这些题跋都一律强调四欧堂与敦煌本是何等的完全一样,只是他没有想到,经过专家的研究,敦煌本是翻刻本,而四欧堂本又与敦煌本是完全的一致。
吴湖帆聪明一世,没想到他一时糊涂,竟然把真品弄成了假东西。这个结果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后来他所藏的这“四欧”,都陆续归了上海图书馆。到如今,我翻看这四件珍宝时,总是感慨于《化度寺》这场离奇的遭遇。
虽然如此,吴湖帆的才气却并不因此而受损,而这样高才之人当然在“文革”中会受到很大的冲击。关于他的结局,吴益文在《非常中国绘画史》中有着如下的描述:“回顾吴湖帆的一生,不由得令人感慨世事无常。他出生于苏州名门,生活富足,如果说其早年生活优哉游哉如同神仙,那么晚年的结局可谓悲摧。‘文革中,作为最后一代传统旧文人,吴湖帆饱受摧残,身心俱疲,家藏文物也被席卷一空。1968年8月,因中风住院的吴湖帆拔掉了维系生命的输液管,一代画坛通才就此自绝于世。”
这样的高才之人,竟然以这种方式离开了人世间,怎能让人心中不难受。他去世之后,葬在了苏州,而我在苏州寻访时,最终找到了他的墓。
带我去瞻仰吴湖帆墓之人,乃是苏州工行的温治华先生,一同前往者还有他的同事缪鑫磊先生以及百合女史,我们四人同乘温先生的车。开行了三十多公里,就进入了山区,而后在这里找到了百鸟园。温先生说,吴湖帆的墓就处在百鸟园不远处。在那里经过打问,发现这处名人墓葬并不在百鸟园内,于是沿着道路继续前行,最终找到了李根源纪念馆。我在参观纪念馆时,温治华带着他的同事前往另一侧探访,终于找到了吴湖帆墓。
这一带被称之为苏州文化名人墓园,不知为什么,在这片墓园的入口处却没有任何的标牌,稍不留意就会错过登山的小口,好在这一带车辆很少,我们把车停在路边,沿着小路向上走。我在这一带还看到了费新我、吴梅等多位历史名人之墓,而这其中就有吴湖帆的墓。
吴湖帆墓处在登上小山的路旁。从外观看,其并无特殊之处,也像其它墓那样,有一块横式的墓碑,只是其墓碑下方的基座上刻着两盆万年青以及一束梅花。而墓碑前还有一方四福捧寿的盖石,盖石之前有一个石供桌,桌上摆放着香炉,上面插着一些烧过的香支,从颜色看,已经有不短的时间没有人来朝拜过他。于是我站在他的墓前,向这位大藏书家鞠了一躬,以此来表达我对他收藏成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