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潇
由于宋代统治者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略,士大夫整体地位之高,社会影响力之大,以至于形成“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局面,使整个士大夫阶层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十分活跃。两宋时期士大夫交游宴集活动丰富多彩,士大夫关注自身的生存意义和生活质量,按照自己的意志与需求选择交游宴集的对象和内容,进行主动而自觉的休闲活动,蕴含其中的公关心态也随之浮出水面。
一、愉悦耳目 声色犬马
步皇亲贵戚之后尘,宋代士大夫多参与享受型欢宴,多表现为饮酒、狎妓、享乐、嬉戏。宋代统治者对士大夫的休闲活动持鼓励态度。宋太祖自导自演了一出“杯酒释兵权”的大戏,自此,官方多用丰厚的物质赏赐和优厚待遇引导和鼓励官员士大夫“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王明清《挥尘后录》中记载风流才子大学士苏轼“春时每遇休假,必约客湖上,早食于山水佳处,饭毕,每客一舟,令队长一人,各领数妓,任其所适。晡后,鸣锣以集之,复会望湖楼或竹阁之类,极欢而罢。至一二鼓,夜市尤未罢,列烛以归。城内士女云集,夹道以观千骑之还,实一时盛事也。”苏轼为求“众乐乐”,于春日美景之时邀集宾客,携带妓女,游湖赛舟,场面热烈,成为城中吸引眼球的公关盛事。
宋代士大夫沉醉于内容丰富的交游宴集活动中,王夫之于《宋论》中讲到:“一时人士,相率以成风尚者,章蘸也,花鸟也,竹石也,钟鼎也,图画也,清歌妙舞,狎邪冶游,终日疲役而不知倦”,南宋更是“孱弱以偷一隅之安,幸存以享湖山之乐。”林升有诗云:“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在声色犬马中完全地追求感官刺激和身心愉悦。欧阳修在一次和幕僚宴饮聚会后作诗称:“绕郭云烟匝几重,昔人曾此感怀嵩。霜林落后山争出,野菊开时酒正浓。解带西风飘画角,倚栏斜日照青松。会须乘醉携佳客,踏雪来看群玉峰。”佳客环绕,美酒相伴,想必宴饮是欢畅尽兴的,宾主双方单纯地在欢洽中体验休闲乐趣。
士大夫聚会时还往往增加一些娱乐活动来调节气氛。柳永《笛家弄》中提到“百万呼卢,画阁春风,十千沽酒”,呼卢即樗蒲,是唐宋时期流行的一种赌博方式,在宴饮时倍受欢迎。晏几道《清平乐》又道“画堂秋月佳期,藏钩赌酒归迟”,其中藏钩也是人们宴饮欢聚时的游戏,将一枚小物件藏于某人手中,猜中者为胜,不中则罚酒,通过这些娱乐活动佐酒,宾主皆轻松畅快,其乐无穷。
两宋酒肆茶坊、瓦舍勾栏遍及大街小巷,堪有“花阵酒地”之称,这些都为艺伎侑酒、按管调弦提供了绝佳场所。文人骚客流连于青楼酒馆,与艺伎交往频繁。晏殊热衷于宴请宾客,把酒言欢,并佐以艺伎,酒兴之余喜作词“献艺”,如《破阵子》词云:“燕子欲归时节,高楼昨夜西风。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樽傍菊丛。歌长粉面红。斜日更穿帘幕,微凉渐入梧桐。多少襟怀言不尽,写向蛮笺曲调中。此情千万重。”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并有美女相伴左右,把酒傍菊,任无数愁绪伤怀滑落于杯盞蛮笺之上。美姬侑酒劝觞,文人陶醉其中,内心的千种风情、万般思绪都在这杯盘之间得到释放。
二、文艺品鉴 会友求知
宋代文人士大夫多才华横溢,并具有一定的艺术素养,因此志同道合之辈多借宴集交游之机进行诗文唱和、品茶听琴、书画珍玩鉴赏等活动,以此寻求知音,陶冶情操,切磋文艺。
如北宋仁宗年间,当世才子欧阳修、宋祁、王洙、李淑、杨仪、刁约、王举正等馆阁侍从文人七人,就曾春集东园赋诗唱和。宋祁在《景文集》中总结此次雅集时云:“是集有三胜焉,地之胜,时之胜,宾之胜。三者先具,吾人所以挤天下细故,彷徉萧散而自适其适也……轻风舞于快余,鲜云曳于晒表,乐斯咏咏斯陶……”此番雅集,欧阳修得诗《春集东园诗赋得节字》,宋祁得诗《春集东园诗赋得笋字》,其他人也分别作诗如“得蕊字”、“得萼字”、“得蒂字”等等。
北宋哲宗年间有一次大型的宴集活动,名噪一时,此次集会被认为是继书圣王羲之组织的“兰亭雅集”之后历史上最负盛名的文人集会。大画家李公麟乘兴而作《西园雅集图》,可谓情景再现。卷中以写实的方式描绘了众多文人雅士、社会名流,如苏东坡、黄庭坚、米芾、蔡襄、秦观等人,在驸马都尉王诜府中作客聚会的情景。画中之人或挥毫用墨、或吟诗赋词、或扶琴唱和、或打坐问禅,每个人的表情动态在李公麟笔下皆栩栩如生,人物衣纹、草石花木、松桧梧竹、小桥流水,极园林之胜,处处显得精致而明快,潇洒而隽逸。画中,这些文人雅士皆衣着得体,动静自然,风云际会,一展才情;而书童侍女之辈,也都举止斯文,落落大方,宾主风雅,极宴游之乐。大画家米芾为此图作记,即《西园雅集图记》,并作文称颂:“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如此。嗟呼!汹涌于名利之域而不知退者,岂易得此哉。”
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爱宴饮,常常大摆筵席,邀集佳宾前来切磋诗词文章,岳珂《桯史》记载:“稼轩以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局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每每吟诵到如此得意之作时,就拍着腿大笑,遍问客人此句如何,大家都叹誉赞赏如出一口。“既而又作一‘永遇乐,序北府事,首章曰:‘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又曰:‘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其寓感慨者,则曰:‘不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特置酒召数客,使妓迭歌,益自击节,遍问客,必使摘其疵,孙谢不可。客或措一二辞,不契其意,又弗答,然挥羽四视不止。”辛弃疾往往置酒延客,席间令歌伎演唱,遍问客人自己的文章诗词哪里不妥,如果客人谦逊不答或是语焉不详,或所言不合心意,则默然挥动羽扇环顾四周。
宋代是我国茶文化的鼎盛时期,品茶会和斗茶会不胜枚举。由于官僚贵族的倡导示范,文人僧徒的崇奉传播,市民阶层的广泛参与,饮茶在精神文化领域成了一种流行时尚。品茶作为闲暇之际的高品位活动,受到士大夫推崇;也作为一种文化符号,成为士大夫社会交往中的一种媒介,品茶和茶艺鉴赏在士大夫宴集聚会活动中成为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陆游有诗云“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与友人静观分茶技艺,闲闲地品一品茶香,使君子之间心灵相通,思想净化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宋代茶艺还追求高雅的艺术氛围,吟诗、听琴、观画、赏花、闻香等成为茶艺活动中常见的休闲项目。梅尧臣诗云“弹琴阅古画,煮茗仍有期”,真乃雅事。宋代有谚云“烧香、点茶、挂画、插花为‘四般闲事,”反映在宋徽宗的《文会图》和《听琴图》中,则生动地再现了宋代士大夫雅集时将茶、酒、花、香、琴、画等艺术形式完美融合的情景。
宋代士大夫还热衷于收藏和鉴宝,他们往往追求一种博古通今的学术趣味,展示了士人生活的高端格调。他们在休闲、举办雅集与音乐会时,往往都会陈列古董,以供清玩。从刘松年的《博古图》和《围炉博古图》中可以看出,士大夫们在鉴赏古玩时,会摆上茶具,煮水品茶,好不清雅。难怪王国维感叹,“汉、唐、元、明时人之于古器物,绝不能有宋人之兴味。”
为了满足审美和社交的需要,士大夫在形式多样的雅集活动中展示着自身的特色与情感,张扬个性的同时,也在群体的力量中找到自己的归宿,个体风采与群体认同感交相呼应,维护良好而持久的公共关系,为士大夫的各种交游宴集活动注入了强大的生机与活力。
三、君子有党 积极入世
宋代士大夫追求群体认同感,他们的集会很多时候具有一定的政治倾向性或功利目的性,政治责任感强,倾慕“君子之交”,在欣赏对方的同时,也希望得到对方的欣赏,在开拓政治前景的同时,保持着自信的气质和惺惺相惜的公关情感。
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记载了一则著名的“四相簪花”的故事。北宋仁宗年间,韩琦任扬州太守时,官署后花园中有一种名贵的芍药盛开,一枝四岔,每盆都开了一朵花,而且花瓣上下呈红色,一圈金黄蕊围在中间,因此被称为“金缠腰”,又叫“金带围”。此花不仅花色艳丽、奇特,而且传说此花一开,城中就要出宰相。当时,同在大理寺供职的王珪、王安石、陈升之三人恰好在扬州公干,韩琦便邀请他们前来一同观赏。饮酒赏花之际,韩琦做出了颇有深意的举动,他剪下这四朵金缠腰,给在座的宾主四人每人头上插了一朵。说来也奇,此后的三十年中,参加赏花的这四个人竟先后都做了宰相。这就是有名的“四相簪花”的故事,此后作为一则佳话,流传甚广。
事实上,“四相簪花”这样的“赏花会”本身所呈现的正是宋代上层社会交往方式的一个侧面,士大夫藉由类似定期或不定期的聚会彼此联络情感,并且建立自己在上层社会中的声望,这种独特的文化风气,在宋代是很流行的,朋友或同僚之间举行便宴时簪花已成为社会的一种习俗;并且这些场合也是他们取得各方面讯息的重要来源。此外,当时士大夫对于“祥瑞”的附会也反映出知识分子对于撄紫夺朱的公关意识。
古往今来,“学而优则仕”的观念深入人心。“文质彬彬”的礼乐文化,“远神近人”的人本取向,是儒家社会的主流意识,入仕做官,建功立业,是人生的最高追求。宋代士大夫主张“君子有党”,呼吁帝王应明辨“君子之党”和“小人之党”,朝廷则无朋党之忧。士大夫往往满腹经纶,怀揣理想,有着一展才华、经邦济世之渴望。为了更好地施展政治抱负,希望在自己周围建立起一个强大的政治集团,而将固定的交游宴集关系引入政治生活,形成良好而持久的公共关系。
后人尤其是读书人谈起“四相簪花”盛会,无不心向往之。这则故事符合中国人祈盼封侯拜相的最高理想,表达了人们强烈的功名思想。反映了士大夫积极的入世心态,包含了丰富的政治哲学,通过宴饮集会展示自身的风度和修养,打开人际关系。儒家思想是不提倡隐者式的封闭生活的,它主张积极地参与社会交往,直面社会,关心民生,强调礼乐秩序,表达的是一种协调社会关系以使之和谐的政治主张,其主旨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
四、携友同游 恬淡超然
士大夫由于特殊的人生际遇,或退出政治舞台,或自然地功成身退,多表现为隐逸交往,如闲云野鹤般的与僧道交游。司马光退居洛阳时,曾与道人乐全子同游洛阳附近的佛寺道观和山林胜景。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记载:“司马温公优游洛中,不屑世务,弃物我,一穷通,自称曰齐物子。元丰中,秋,与乐全子访亲洛内 ,并辔过韩城,抵登封,憩峻急下院,促嵩阳,造崇物宫、紫极观,至紫虚谷,巡会善寺,过寰辕,遽达西洛……”宋代士大夫深受佛道思想浸染,对游览佛寺道观等宗教场所有一定的情结,在宗教神灵的庇佑下寻求心灵的解脱,忘却尘世的烦忧,完全达到精神的返璞归真。
退休士大夫也有机会参与宴集,被称为“怡老会”,是为了老年文士和退休官员怡情养性而举办的群体活动。各地怡老会有不同的名目,如李昉在东京汴梁组织的九老会;徐佑在苏州举办的九老会;文彦博在洛阳举办的五老会、耆英会;司马光在洛阳举办的真率会等等。舉行地点多是城市郊区环境优美僻静之所,老年士大夫生活无忧,远离庙堂,闲暇时通过这样的聚会既可欣赏郊外风光,又能与老友伙伴携手言欢,修身养性,恬淡惬意。
“五老会”时文彦博有诗云:“四个老儿三百岁,当时此会已难论”,又说“如今白发游河叟,半是清朝解绶人”,最后抒发闲适之情。任杰诗云:“太平只恐罩嘉鱼,松菊清凉月影疏。”很多人都表达了和唐代白居易同样的感受:“此会从来诚未有”,希望能够“兹事实可矜,传之足千祀。”可见一些退休士大夫不满足于独自一人孤芳自赏,希望老有所乐,参与到昔日同僚和好友的聚会中,为行将老去的年华平添一丝乐趣和希冀。
宋人冯时行曾在蜀中为官,退休离任前在郊外与友人们宴饮闲游,并在文章中谈到:“昔人谋于野则获,闲暇清旷,有爽于精神思虑,游不可废如此也!又说所与游,皆西川各侈喜事都耶。”抛却功名利禄的羁绊,单纯地与知交好友携手同游,享受优哉游哉的休闲时光,何尝不是人生中一大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