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5日,周六,上午10:43。
南方周末微信公众号以《刺死辱母者》为题发布了當天的头条推送。据海纳研究院的大数据分析统计,该文上承南方周末官网、凤凰网和网易新闻App开展接力传播,下启权威平台对此事的多方评论和跟进报道(如“人民日报评论”与“侠客岛”微信公众号的时评,澎湃新闻、《新京报》等的多角度挖掘),使一年前发生、一个半月前一审判决的“于欢案”在短短数天内成为“爆款新闻”与“热点话题”。
南方周末在微信公众号推送此文,契合了微信朋友圈的独特传播基因。相较于其他类型的虚拟社区,微信朋友圈是典型的熟人社区或强关系社区,在此平台上传播的信息更容易抵达受传者,并很容易通过转发或评论形成新的节点,开展新一轮的传播,即“病毒式传播”和“现象级刷屏”。《2016微信数据报告》称,微信平均日登用户数达7.68亿,较2015年增长35%,其中50%用户每天使用微信时长已达90分钟。这说明,微信已经成为中国人最重要的社交工具。
《刺死辱母者》在微信朋友圈中被刷屏,是因为此篇文章同时涵盖了“情与法”“钱与债”“民与官”“母与子”等特殊对立元素,很容易激发微信朋友圈各个节点的传播动力与评说欲望,最终形成了巨大的“舆论漩涡”。
从公关角度看,我们更想探究一个问题——政务新媒体在应对来自各方舆论压力时,如何才能避免因回应不当而导致的政府公关事故。本文选取一个“典型标本”,即于2010年3月2日开通,发布了42000多条微博,拥有近196万粉丝的政府微博大V@济南公安(截止2017年4月24日的统计数据,下同)。
怼网民:发言不当引发政府公关事故
毋庸置疑,移动互联技术已经深刻改变了传统的传播生态。为了适应这种新型环境,政务微博的数量连年攀升——《2016年人民日报·政务指数微博影响力报告》称,截至2016年岁末,新浪微博平台认证的政务微博达到164522个,其中政务机构官方微博125098个,比前一年增长9%。从传播功能来说,政务微博几乎等同于政府机构的“线上虚拟新闻发言人”,从机构设置上说应当获得信息发布授权、专人专岗维护,开展日常发布信息、危机辅助应对,其中,快速反应、及时发声、落地亲民是其应有之义,更重要的是,发言得当才是重中之重,尤其是遇到舆情反应强烈的特殊时刻。
深究《刺死辱母者》在微信朋友圈传播之后的路径,我们会发现,网民的激愤情绪开始寻找“攻击批判”的目标,比如,对于欢案做出一审判决的山东聊城市中级人民法院,其微博@聊城中院仅有3.4万粉丝,却在3月8日发布的一条微博下获得了3.9万的评论,且大多数都是在3月24日下午至25日凌晨的回复,其中@差一点成为帅哥的张雷的回复“你头像上的秤歪掉了”获得了近2.4万的点赞。也许是难以承受“蜂拥而至”的网友攻击,截止到发稿时止,@聊城中院微博更新停止在3月8日,除了3月27日点赞过一条@人民网发布的信息外,一直处于休眠状态。
无独有偶,在于欢案中有“出警不力、警察不作为”嫌疑的、有近75万粉丝的聊城公安局官方微博@平安聊城也于4月1日起停更,且置顶微博设置了“此条微博不准评论”。但是,在翻阅@平安聊城的热门微博时,我们很容易发现,3月25日上午10:10发布的一条会议动态,却收获了与之完全不相匹配的近2.3万条评论,这都是《刺死辱母者》在网上迅速发酵、民意激愤的出口。这种“情绪余威”甚至波及到了3月24日发布的两条微博,以及14日发布的一条民警劳累过度牺牲的微博回复中。
更有甚者是似乎与于欢案没有直接联系的@济南公安。如果说前两个政务微博在双向传播、开放式新媒体平台中成为网民发泄不满情绪的主阵地时,还处于基本克制和被动挨骂状态的话,那么,认证为济南市公安局官方微博、粉丝数高达195万的@济南公安襄助两位“战友”,开启了“怼网民”模式,因发言不当、回应不力而陷入公关事故中。
3月25日21:21,@济南公安发布一条微博“情感的归情感,法律的归法律,这是正道!”仅仅7分钟后,就有网民@我不愿让你一个人gg跟贴回复“你们入伍的宣誓哪去了?为人民就是这样服务的?警察就在现场就在那看着?如果是你母亲,你怎么做?”短短数小时,这条回复就收获了5.4万个赞。
更大的危机来自于26日上午9:20,@济南公安发布新的配图微博,“世事多奇葩,毛驴怼大巴。毛驴:不服来战!大巴:容你战我千百回,受伤的驴总是你啊!”仅仅1分钟后,就有网友@Lexi小姐自在如风回复:“是在暗指你们是大巴,群众是驴吗?”
其实,从好的方面说,@济南公安其实已经意识到“高语境文化”传播环境中,政务微博“意在言外”的发言技巧,只是此次选择的发声时机特别不当,因为它让同样谙熟“高语境文化”的网民一眼看穿,如同在行家面前穿帮一样,使网民的愤怒情绪加倍炽烈,也让自身陷入到公信力受质疑的严峻境地。
高语境文化(high context)是由美国学者爱德华·霍尔(Edward T. Hall)提出的,指的是在传播沟通过程中,绝大部分信息或存于物质语境中,或内化在个人身上,只有很少的信息是经过编码后被清晰传递出来的,人们在交往过程中重视“语境”而非“内容”,沟通是含蓄的,人们对含蓄的信息非常敏感,个体从早期就学会了准确解释这些含蓄的信息。在他看来,中国是典型的高语境文化环境。
在@济南公安发布的这两条广泛引发争议的微博中,我们可以看出,字面意思所蕴含的信息极少,言外之意、像外之像就如同一个寓言、一个符号,处于“高语境文化”中的人能瞬时解读其编码中的含义,传受双方都不说这是有关“于欢案”的看法和评价,但因为大家都生活在高语境文化中,因此每个人都知道背后的对应关系,“毛驴怼大巴”就是“网民怼政府”、“于欢怼判决”,从而生发出对公权力的不满情绪。
@济南公安之所以敢怼网民,从某种程度上说是有自己的一套合理的行政逻辑作为支撑的,不直接言说而采用寓言式的微博及配图,从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政务官方微博的多元表达能力的提升,只是,其基本方向有误,即没有料到,网民也同时在享受“发声门槛降低”的普惠技术,微博回复通道的开放,给予他们说话和引导舆论走向的权力,也许直到此时,@济南公安才意识到,怼到最后,怼的居然是自己。
怼自己:众声讨伐导致政府公关事故
对于24日至25日被舆论声浪几乎淹没了的@聊城中院和@平安聊城而言,半路上杀出来,拔刀相助的@济南公安从25日晚间“主动”把汹涌的民意引向自己,为陷在于欢案中的两个政务微博解了困。
然而,对于@济南公安而言,这个公关事故才刚刚开始。
26日中午时分,引发如潮舆情的这两条微博被悄悄删除,官方的回应是:这两条微博没有任何含义,不代表济南公安的任何观点,且是未经请示的个人行为,值班人员也并非民警。
然而,这样的回应真是漏洞百出,怼网民不成,反把自己陷入左右皆非的境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一分析来说,“这两条微博没有任何含义”,显然是否认了“高语境文化”中的符号表达,退一万步说,没有任何含义又为何要删除?“不代表济南公安的任何观点”引发了最大的质疑,官方微博发布的信息不代表官方观点,那之前和之后发布的信息代表还是不代表济南公安的官方意见,这直接否定了政务微博的存在价值,同时严重损害了公安机关甚至政府机构的公信力。“未经请求的个人行为,值班人员并非民警”真是令人细思极恐,不是民警如何能在岗值班,未经请求又如何能发布?可见,这个回应不仅没能消除大家的疑虑,相反引發了更大的信任危机。
尽管这两条微博被删除,但网民的“互怼智慧”却喷涌而出,此前此后的微博均收获了极多的评论,最接近删除期的3月26日18:27发布的一条识别真假人民币的普通微博居然有4.1万的评论,且大多数集中在3月26日当天。
在回复时,有的网友带图回复,把被删除的“毛驴怼大巴”的图片贴上去再传播;有的网友截了“举报@济南公安”的图,选择“人身攻击我,他说我是毛驴”的事由,怼@济南公安;还有的网友PS众驴怼大巴、怼就怼谁怕谁等图片,同样用“高语境文化”开展寓言式反击;还有网友通过“爬楼、挖坟”寻找证据链,“人肉搜索”发布这两条微博的工作人员;甚至找出2015年10月@中国经营报发布的“济南公安局下属企业参与放贷”来推测其发布这两条微博的原因……可谓众声喧哗、互怼狂欢。直到4月底,@济南公安每天发布的例行微博中还是有人不断提及“毛驴怼大巴”的“往事”,比如4月24日16:00发布的一条提醒家长注意培养孩子交通安全意识的视频微博,回复点赞数最高的前三位是“嗯嗯,不能让孩子撞上大巴”,“有没有大巴撞死驴的视频”,“驾车小技巧,大巴车可以碾压一切”等,可见,自己被网民怼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
当然,从好的方面看,此次事件中做的最好的是没有关闭评论发声通道,而是保留大家的意见,这对于政务微博而言,意味着接受批评的容量在不断增大。
其二是改进政务微博的统一发声。细看被删除的两条微博截图,我们可以发现,发送端口其实是不同的,一个来自iPhone6,一个来自Android,大致可以推导出在此公关事故发生当口,负责维护@济南公安官方微博的是多人,且在管理上不够严谨,从25日晚上9时到26日上午9时,整整12个小时,都未及时处理引发民愤的人员及内容。但到4月,绝大多数微博都是通过weibo.com或分享按钮来发布的,极少通过个人移动端来发布,想来@济南公安已经加强了内容的终审及发布环节。
(作者简介:段弘,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