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赌场叠码仔的澳门往事

2017-05-27 16:26杜鄤洁
今日文摘 2017年9期
关键词:赌客赌场澳门

杜鄤洁

张豫冬又一次梦见自己杀人了。

类似的梦张豫冬这些年没少做。现实中的窘境,在他的梦里持续上演。近10年来,他自称居无定所,从一家酒店搬到另一家酒店,没有一座城市让他有归属感。长期生活在高压状态之中,随时随地保持警觉和威慑成了他的职业习惯。

身为澳门赌场贵宾厅厅主,他的人生和形形色色的赌徒牢牢捆绑在一起。赌场塑造了他敏锐、谨慎、强势的性格,赐予了他泡沫一般疯长又塌陷的财富,也给了他动荡起伏的人生。

让他“杀人”的恨意与他当下的处境撇不开关系,刨去欠下几十万元小数目的赌客,如今外面差张豫冬钱的大户有五六个,总数近3亿元。

张豫冬的跌宕人生从16年前只身闯荡澳门成为一名叠码仔开始。叠码仔是赌场和赌客之间的共生阶层,类似于中介人的角色,帮助承包赌场贵宾厅的厅主对外招揽客户,从中抽佣。作为澳门独创的博彩运行系统,叠码制度是澳门博彩业运转的核心。

张豫冬赶上了澳门赌业蓬勃发展的好时光。2002年,澳门赌权对外开放,吸引了全世界资本的关注,一年后内地推行的港澳“自由行”,则为它输送了大量的客流。一个最能反映其繁荣的例子是,由美资打造、2004年5月营业的金沙赌场,在开张当年就收回了2.65亿美元的投资成本。这使得澳门在回归7年后,博彩业迅速超越美国拉斯维加斯,成为世界第一大赌城。

弄潮儿

张豫冬眼中的澳门是一种蓝色,如同菲律宾的海那般深不可测,表面清澈透明,越往下色泽越深。灯红酒绿之下,澳门赌业暗潮涌动,时刻上演着生与死的搏杀,挖越深越狰狞可怖。

2000年,29岁的张豫冬第一次涉足澳门时,除了听闻这里有赌场,对这方不到30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无所知。那时这个弹丸之地才22万人口,房价折算成人民币不过两千来块一平米,不抵毗邻的珠海。整座城市只有赌王何鸿燊的一张赌牌和两百余张赌桌,除了著名的葡京赌场和周遭的几间酒店像个样子,映入眼帘的都是破败不堪的老房子和公屋。

张豫冬出生于南京一个革命干部家庭,高中毕业后当过侦察兵、国土系统公务员、文化公司负责人,因工作关系,积累了大量官员、房地产商及明星艺人资源;后又辞去公职下海经商,从内地一度辗转至菲律宾淘金——正是在菲律宾期间,他结识了一个来自澳门赌场的大哥,人生自此发生急转。

一个叠码仔的起步往往首先要借助公司的财力。每个博彩中介公司旗下都有无数叠码仔帮它揽客,优秀的叠码仔会逐渐晋升为股东即贵宾厅厅主。一个贵宾厅往往有上百个股东和至少几十个亿的现金流。

起初张豫冬拿着公司50万元的授信额度分发给不同赌客,佣金按照行规一半分给公司。第一个月他就轻而易举赚了70万元,于是信心满满地放到账上继续钱滚钱。渐渐地他有了自己的积蓄去放贷,挣的钱都到了自己的口袋。后来他不需要掏一分钱,赌场给他增加到了一个亿的授信额度。

刚接触赌客时,张豫冬一般会通过政府黑名单、私人侦探等手段收集对方资料,对赌客的注册公司名称、家庭住址、房产状况、父母和伴侣信息等都了如指掌,然后通过收买赌客周边朋友甚至公司财务来掌握其账上的流动资金,为放贷决策做参考,同时也是为以后追债做准备。对于特殊客人,如玩失踪的,张豫冬会动用和澳门警方的私人关系,只要对方一入境就能知晓。

做叠码仔十多年,张豫冬亲自接待过上百个所谓的优质客人,每一张面孔都过目不忘,有身家百亿的山西煤老板,有来自内蒙古鄂尔多斯的矿老板,有六千点股市造就的暴发户,还有各种二代、家喻户晓的明星和导演等。经手的筹码成吨计算,面值超过百亿。曾经一夜他就挣了一千多万元,到后来一晚上挣几十万已经毫无感觉。巅峰时期他自己直接维护的优质客户至少四五十个——在这个行当里,手头有五六个这种客户就已经是千万身家。

转折

赌场就像是一个有钱人的监狱,大厅没有窗户和任何提示时间的器件,如同这座城市的小吃店、首饰店、典当行、旅行社一样不分昼夜,恒温的通风系统和充足的冷气让人甚至感受不到季节的更迭。在这样的环境里,张豫冬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赌客,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赌了几天几夜昏倒在赌桌上的人不在少数,有些人赌得满嘴起泡,紧张情绪下拼命捻牌把手皮都磨破了,不顺时有人甚至赌气砸牌敲断了自己的手指,还有人因为过度透支身体导致猝死。

对财富的贪欲,在叠码仔身上一样能看到。为了获取最大利润,赌客把赌注押在赌桌上,叠码仔则把赌注押在赌客身上。

那些出手阔绰、底子丰厚的豪客,在叠码仔眼中无异于“洗码机器”。澳门博彩行业的筹码分为两种,一种是可直接兑换现金的现金码,在所有赌场都流通;一种是泥码,是个体赌场为招揽客户推出的内部筹码,只能下注,客人赢了后赌场会赔给现金码。把泥码通过投注然后换成现金码的过程叫洗码。洗码的金额直接决定了叠码仔佣金的多寡:百分之一的交易总量。公司股东则可以拿到千分之十五。

张豫冬会在客人下注之后冷静判断谁是叠码仔喜闻乐见的“洗码机器”。有的客人一手几千、一两万打一夜,洗不了多少码,有的则出手阔绰,一手就是二三十万。曾经有个客人拿了他60万,到第二天下午來回拉锯的转码交易量达到一个多亿,光佣金就一百多万,最后赌客还赢了384万,皆大欢喜。这种典型的“洗码机器”一百个里面有三五个就已经很好了,老许就曾是其中之一。

老许1965年出生于江苏泰州农村。在张豫冬印象里,他长得一脸诚恳样,浓眉大眼,是那种看上去非常朴实的人。

在成为赌客之前,老许是某省会城市一家建筑公司老板,还当选过区人大代表;再之前,他跟张豫冬一样,是体制内的一分子——由于刚好赶上国企改制,一下蜕变成了私企大老板,事业越做越大。

正当老许如日中天之时,2010年他开始赌钱,成为叠码仔眼中的肥肉。到后期他负债累累,到处借贷,其中欠张豫冬的钱就过亿。

每年张豫冬都会专门拿出一大笔钱用来接待通过他相识的明星、商人、官员找上门来的朋友。在行业内部,他们把这种培养客户的方式叫“钓鱼”。老许就是张豫冬钓到的一条大鱼。只是没想到,这条肥美的鱼后来变成了卡在张豫冬喉咙里的一根鱼刺。

刺痛是从2011年8月30日开始的。这天,跟老许在一个城市的朋友打电话告诉张豫冬,老许跑路了,有债主通过公安系统查证他从北京飞去了美国。

而就在3天前,张豫冬回当地办事时,老许还找上门来,拉着一副苦瓜脸告诉他,自己通过关系接了两个建筑项目,但招投标缺钱,每个标段要一千万保证金,干完后能挣两三个亿。张豫冬觉得是好事,这样老许就能还上之前欠自己的1.6亿元了,于是当天就调配几个账号的资金为他凑够了钱。

得知老许携款跑路,张豫冬一下子就蒙了。他前后借给老许的钱差不多是赌厅账上仅有的现金,老许的潜逃,意味着他多年积攒的现金流一下子断了。

老许的跑路是一种讯号。

2014年6月,长期超高速发展后,澳门博彩产业急转直下,同比收入下降3.7%,出现了负增长。直到2016年8月,澳门博彩毛收入才首次回正。

老许跑路3个月后,一个冬夜的凌晨,張豫冬正在夜总会接待家乡领导,喝得酩酊大醉,手下通报说在一个烂赌档里看到老许了。

他至今记得穿着红色羊毛背心的老许看到自己时惊恐的眼神。一伙人把老许押送到赌场楼上套房,他的小老婆和女儿正在那里睡觉,一进里间憋了几个月火气的张豫冬动手就揍他。

之后张豫冬把老许困在海边的一处复式私宅里。最初每个月他还给老许几万块钱生活费,帮他找项目,指望着他东山再起。老许的公司给人搬空了,但企业执照还在,只要能够凭借他原来的一级建筑工程施工资质承接项目,他就能挣钱。

老许1.8亿元的欠款大大挫伤了张豫冬的元气。后期老许还借了他朋友6000万,他身为担保人,用了两年时间还清。十多年来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积累的财富,让他勉强抵御了这次灾难。部队出身让张豫冬没有恶习拖累,他声称自己不开豪车、不戴名表、不住豪宅、不包二奶。

在一张张如同黑洞的赌桌上,张豫冬对赌的正是赌客的人性。他深谙长赌必输,赌客永远希望靠借钱来赢钱。身负巨债、无力回天的时候,往往会人格分裂,用各种方式来欺骗,就为了骗到那一摞摞五颜六色的塑料牌。那些筹码对于他们而言就像是毒品一样,让他们不能自拔。

救赎

作为贵宾厅厅主,张豫冬的主要工作就是开发客户、不放过任何一个猎物,常年辗转于各种社交场合,应酬几乎一天都没有断过。在镇江丹阳,他曾参加过56个人一桌的饭局。

社交场合的张豫冬会自动戴上一副面具,这个行业造就了他不会跟任何人树敌,永远憨厚地笑着,给足对方面子。官员身边通常围绕着一圈金主,而这些巨贾,通常就是张豫冬的目标人群。

酒桌上张豫冬会刻意淡化自己的职业,只说自己在澳门定居,欢迎来澳门做客,逢年过节去澳门旅游,房源紧张订不到房间,他可以安排接待。淡淡几句话间他其实是在推销自己,有些东西是心照不宣的。有些人对此无动于衷,有些人则会主动寒暄套近乎,张豫冬便会刻意过去敬一杯酒留下联系方式。

在张豫冬眼中,赌客无异于圈养的待宰猪仔。再熟的赌客有一天难免也会成为仇人,所以他很少和赌客交朋友、谈私事,最早的一批客人都已倾家荡产,无一例外。

最近两三年,张豫冬百分之九十的精力都在追债。以前天天忙着接待新客人,澳门生意衰败后就把重心转到收账上。手上没有一个优质客户,有的是一堆账单。

依照内地法律,无论赌博的欠款,还是借贷的赌资,都不受法律保护,张豫冬只能通过自己的方式去讨要。他手下管着好几个在内地追债的小弟,整个网络加起来几十号人,都是在道上混的,没和客户翻脸之前不时到对方公司去坐坐,必要时不惜非常手段。“你能想到的都有,那都是拿命搏的。”他说。

他不愿意简单地用善恶来评价自己的工作,不同的环境里有不同的界定。在澳门,叠码仔是受人尊重的主流行业,议员陈明金就是叠码仔起家的,但在内地可能被扣上涉嫌组织他人境外赌博的罪名。

他也不认同自己是赌徒跳进火坑的推手。“后期我跟客人讲,别认为你是来照顾我生意,你别搞错了,是你来找我借钱,懂吗?赌场不是我开的,你输给了赌场,我是希望你赢的,我们只是挣佣金。”他说,“我不承认自己有罪,我也是受害者,被赌徒们给害了。”

叠码仔这个行当令他又爱又恨,内心充满矛盾。一方面,每天生活在算计里的生活令他疲惫;一方面,他又时刻抱有侥幸心理,希望有一天能东山再起。

在澳门博彩业陷入暗淡的当下,他开始寻找退路。利用在文娱圈的人脉,他在珠海、南京都成立了影视公司。严歌苓小说《妈阁是座城》的主人公原型就是他,严歌苓曾两次飞赴澳门,住在他家里听他讲故事,也坚持拿钱坐上了赌桌。然而那本书距离澳门这个真实的行业还很远。于是,这两年的下半夜里,张豫冬用左四右五的笔名(百家乐中赌客梦寐以求的九点),写了一本基于亲身经历的小说《澳门往事之孤注一掷》,老许被他写进了书里。他称这是一种救赎,不仅是对自己,更是对那些病入膏肓的赌徒。

(黄海伦荐自《博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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