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皇权视域下金陵梅氏家学的生成与转型

2017-05-26 11:56秦文方盛良
江淮论坛 2017年3期
关键词:皇权

秦文+方盛良

摘要:家族文化在朝代更替、地域迁徙的过程中,内部亦在不断演变。宣城金陵梅氏在康熙朝因擅历算这一偏端之学而得显,沿袭数代后又着力回归传统的诗文创作,以期有益于仕途。在考察梅氏家学转变时,于诸多文化机制之外,当注意到以康熙个人志趣为内核的清代皇权的重要影响,以便进一步观照特定时代的家族文化现象。

关键词:金陵梅氏;皇权;家学

中图分类号:I109.4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1-862X(2017)03-0165-006

宣城梅氏作为明清史研究话语中重要的文学、文化世家,是探讨江南人文史时不可不关涉的一脉。康熙初年,历算大家梅文鼎侨寓金陵,其孙梅瑴成开金陵分支兼以历算传家。“甲申、乙酉剧变,使这个与明王朝政治关联甚深的家族不仅门第渐衰,而且以诗鸣于世的传统亦中断,转而专力于书画或天文历算之研究。直到晚清梅氏迁南京的一支中梅曾亮以古文名世为止,梅氏家族没有出现过稍有名望的诗人。”[1]166-167严迪昌先生发明了梅氏家族文化发展中的重要节点,却在观照演变细节上不免有所疏漏,在看似“断裂”的现象后其实仍有深层次的联系。梅氏历算家的涌现与家族文化的生成、转型受到诸多文化机制的影响,文学的血脉也始终系于其中。目前学界对金陵梅氏的研究多为选择性的阐发,或着于梅文鼎、梅瑴成祖孙的历算学成就,或单从梅曾亮文学创作的家学渊源角度展开,对其家族内部文化重心的转移鲜有关注。本文将在还原金陵梅氏家学生成场域的基础上,探讨清代皇权这一特殊因素所发挥的重要作用。

一、学术理想与历算家族的发端

宣城梅氏为皖南书香名家,“梅家树树花,盖谓诸梅竞秀也”[2]421,本文考察对象金陵梅氏即为其一支脉。梅文鼎(1633—1721),字定九,号勿庵,安徽宣城人。其兴趣广泛,务求通达,且好偏端之学,“经史而外,诸如医方、葬术、六书、九数、制器、审音、丹经、子集百家,众流兼收并蓄。”[3]文钞卷一,《与刘望之书》诸类中,又最喜历算,“某性株守,罕所交游,顾独耽算数之学。”[3]文钞卷一,《复刘北固孝廉书》此学之难为、少为激发了梅文鼎强烈的探求之欲,“非自负其偏长,亦以此中义类耐人寻绎,如陟层峰,屐与目追,如入九嶷,境随途启,连类引伸,求以自信其心而止。”[3]文钞卷一,《再寄李安卿孝廉书》由于该学在当时被视为偏门,兼之无助于仕途,故习之者稀。夹于中国传统文化所培植的士大夫思想趣味与严峻的学术氛围的矛盾中,梅文鼎倍感苦闷,“某初学历法,欲受敎而无可问之人,亦有闻其人而思往见之者,褰裳稍缓。”[3]文钞卷一,《寄李安溪先生书》清顺治十八年(1661),梅文鼎在孤立的学术环境中与弟梅文鼐、梅文鼏受学于倪正,“夜则披图仰观,昼则运筹推步、考订前史,三人者未尝不共也,如是者凡数年”[3]文钞卷二,《<经星同异考>序》,互相砥砺,渐有所成,撰《历学骈枝》两卷,“自此遂益有学历之志”[4]1。

清康熙十四年(1675),梅文鼎不以乡邦自限,侨寓金陵,悉心收集各类藏书。[3]文钞卷一,《与刘望之书》金陵给他带来了接触西历专著、友天下名士的契机。明代以后,此地作为南方文化重镇,书坊极盛,胡应麟赞为海内丛书聚集地之一,所谓“清初西书的刊印、销售较集中于耶稣会士活动中心北京、杭州、南京等处”[5]72。同时,如黄虞稷等藏书名家也长期游历于此,客观上便于梅文鼎博览群书,众流兼收。另一方面,甲申之变后,此地成为不降志、不辱身的遗民聚集处之一,多博雅古恰之士活动于此。梅文鼎欲振兴中历的治学理想与遗民坚贞的民族情怀多有相契。因西学东传、新旧历法之争的影响,康熙帝亲政后颇为留心“九技之末”的历算学,屡向西方传教士请教,无论从钦天监的实际掌权者看还是从康熙的问学态度上考量,西法已居上风。基于当时的学术环境,梅文鼎致力于阐发中国传统历算著作中精益处,欲与炙手可热的西方历学相抗衡,“勤勤恳恳,欲令偏端之学垂诸永久”[3]文钞卷一,《答李安溪先生书》,“今但使此理显著,使古人遗绪不致为异学掩抑”[3]文钞卷一,《寄李安卿孝廉书》,很快得到了以黄宗羲为代表的遗民学人的肯定,名声大振。他在此期间完成的学术著作《方程论》得多位学者的指正,“惟亡友温陵黄俞邰太史、桐城方位伯广文、豫章王若先明府、金陵蔡玑先上舍曾抄副墨,而昆山徐扬贡明府、槜李曹秋岳侍郎、姚江黄黎洲征君颇加鉴赏。厥后,吴江潘稼堂太史尤深击节。……续遇无锡顾景范、北直刘继庄二隐君,嘉禾徐敬可先軰、朱竹垞供奉,淮南阎百诗、宁波万季野两征士于京师,并屺印可。又得中州孔林宗學博、杜端甫孝廉、钱塘袁惠子文学共相质正,乃重加缮录,以为定本。”[6]卷十一,《方程论》,发凡由此见出,梅文鼎已侧身于其时文史显要之列。

然而他并未自固于此,仍望走上更高的学术平台以求问学精进。康熙二十一年(1682),已为知天命之龄的梅文鼎送侄梅庚入京前言其“尝溯大江、泛彭蠡,揽胜于匡庐,问道于青原,于是闻见益博、才益奇,而犹以为生不游神京都会之地则无从尽交四方之英杰,于学问之道犹有所未周”[3]文钞卷三,《送从侄子长北游序》,似有自伤之嫌。后梅庚因性狷介而黯然离京,梅文鼎却以一介布衣为施闰章、汤斌相邀入京协修《明史》。“康熙戊午,愚山侍讲欲偕余入都,不果行。次年己未,愚山奉命纂修《明史》,寄书相讯,欲余为《历志》属稿。……亦承潜庵公屡次寄讯相招,而未及搴裳。”[4]5然当时梅文鼎已应江南按察史金镇授经官署之召,故北上未遂。

康熙二十八年(1689),李光地因在观星台妄议老人星一事而失圣心,似是康熙开始关注官员历算学问的序幕,亦为梅文鼎见知于李光地之伏笔。“诸王九卿等再三考察,举朝无有知历者。朕目睹其事,心中痛恨,凡万几余暇,即专志于天文历法二十余年,所以略知其大概,不至于混乱。”[7]随着康熙历学日益精进,志趣剧增,更乐与汉人官员问对历法,历算学一跃成为朝中“显学”。据《勿痷历算书目》记载,梅文鼎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入都,不仅史局诸公服其精核,以《历志》相商,京中权贵也多从其问学历法,“辇下诸公,皆欲见先生”[4]5。因不擅此学而仕途受阻的李光地则是“求学诸公”中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作为直接影响了梅氏的学术命运。李光地(1642—1718),字晋卿,号厚庵,别号榕村,福建安溪人,世称安溪先生。学界多从李鼎征于泉州刊刻《方程论》的时间上,推论梅文鼎受知于李光地是因其弟李鼎征的引荐。[8]事实上《方程论》的正式刊刻远在受知于李光地之后,“谬辱安溪李大中丞厚庵先生下询历算,命之论撰以质同人。获与介弟安卿孝亷晨夕酬对,承其谬赏,兹编录副以归。手校欹劂,视余稿本倍觉清明。向使湖上匆剧雕版,反不能如是之精良矣。”[6]卷十一《方程论》,发凡李光地主动亲近梅氏很大程度上是政治利益使然,但他也颇欣赏梅文鼎谨慎勤勉的治学态度,“梅定老客予家,见其无一刻暇。虽无事时,掩户一室中如伏气,无非思历算之事。算学,中国竟绝,自定老作九种书(筹算、笔算、度算、三角形、比例法、方程论、勾股测量、算法存古、几何摘要)而古法竟可复还三代之旧,此间代奇人也。历书有六十余本,不能刻。七十二家之历,无不穷其源流而论之,可谓集大成者矣。又乐善而虚,问则必尽其底里而告之,惟恐其不尽。人有于此一言之当者,喜出于中,采而录之,亦此学中之朱文公也。”[9]765-766他鼓励梅文鼎撰写介绍历学通识的专著,“历法至本朝大备矣。经生家犹苦望洋者,无快论以发其意也。宜略仿元赵友钦革象新书体例,作为简要之书,俾人人得其门户,则从事者多,此学庶将益显。”[4]10-11并助其刊印,既迎合了康熙帝尚西学的态度,亦以高级官员之身替君王对汉族学士做出表率性的礼遇之姿。康熙三十一年(1692),康熙于庙堂亲赞梅文鼎,同时斥责了李光地的政治对手熊赐履等人,“你们汉人全然不晓得算法,惟江南有个姓梅的他知道些。他俱梦梦。”[9]815此后,李光地愈加积极鼓励并支持梅文鼎研习历算。

康熙的高度赞扬及李光地的积极扶持令梅文鼎获得相对自由的学术环境的同时,也渐渐禁锢了他的学术理想。李光地在《历学疑问》序中言:“我皇上膺历在躬,妙极道数,故草野之下亦笃生异士见知而与闻之。而梅子用心之勤,不惮探赜,表微以归于至当,一书之中述圣、尊王兼而有焉。”[6]卷四十六《历学疑问》,序无形中将梅文鼎发扬经典、贯通中西的学术理想嫁接为“尊王”的一种手段,模糊了政治与学术的界限,清代皇权自此被人为地附于梅文鼎的历算学研究,并直接影响梅氏家族此后的治历理念。

二、皇权的回响——梅氏治学理念的转变及历算家族的建构

梅文鼎在蒙恩之前,虽能甘于寂寞坚持学术理想,但基于历算学生态不佳的现实,如“诗文家迂而畏之,不以寓目”[3]文钞卷四,《送袁士旦归芜湖序》、“士之习经史也,而顾诿之为星翁卜师之事而漫不加察”[3]文钞卷二,《学历说》等状况,不禁伤于闻者之稀。“雷同俚近既不足以行远,而义类稍深,索解人正复寥寥。天下之大,敢谓无人?然亦有同志数辈,远在天涯,合并匪易。” [3]文钞卷二,《<经星同异考>序》梅文鼎感怀于昔日与兄弟一起研习历算之事,不禁发出“助余成此者,不吾弟之望更谁望乎”[3]文钞卷二,《<经星同异考>序》的喟叹,这是他在严酷的现实条件下对学术环境的知觉及学术命运的体认。出乎意外的是,君主的知遇为梅氏家族的畴人身份镀上了绚烂的保护色,且皇家对这个家族的研习状况始终予以关注。康熙四十一年(1702),李光地在随从圣驾南巡的过程中呈《历学疑问》,书中反映出的梅文鼎经世的实学思想、扎实的学术功底得到了康熙的肯定。康熙四十四年(1705),梅文鼎以一介布衣得皇帝召见。“乙酉南巡,召见于德州舟次者三,从容问答。赐坐移时,赐御书‘绩学参微四大字,谓相国曰:‘此学世鲜知者,其人佳士,惜老矣!”[10]2851康熙帝看重他既能贯通中国历法,又能走出桎梏、主动融通西法的远见及胸襟,“文鼎以草野书生,乃能覃思切究,洞悉源流,其所论著皆足以通中西之旨。而折今古之中,自郭守敬以来罕见其比。其受圣天子特达之知,固非偶然矣。”[11]990梅文鼎以年事已高不得入朝为官,康熙便施恩于其孙梅瑴成并亲授西方历算知识。“经圣祖授以借根方法,知與古人立天元一术相同,阐扬绝艺,有明三百年所不能知者。”[12]卷三十一梅瑴成(1681—1763),字玉汝,号循斋,又号柳下居士,安徽宣城人。其入内廷后获得了阅读宫中藏书及接触西方传教士的机会,与祖父早年苦问津之无从的学术环境已大不相同。康熙五十三年(1714),康熙命梅瑴成将御制的《律吕正义》带给梅文鼎,“令看。或有错处,指出甚好。夫古帝王有‘都、俞、吁、咈四字,后来遂止有‘都、‘俞,即朋友之间亦不喜人规劝,此皆是私意。汝等要须极力克去,则学问自然长进,可并将此意写与汝祖知道。”[13]361阮元在《畴人传》中直称此恩宠为千古所未有。康熙晚年时命科考拟题避开历算,“朕常将《易》及修定天文律吕、算法诸书,尔等考试官断不可以此诸书出题、表题,亦不可出修书、赐书等类,不然则人皆可拟题幸进”[14]卷四十八,7B,却对梅瑴成格外优待,接连恩赐监生、举人。康熙五十四年(1715),梅瑴成以内廷行走举人之身得“一体殿试”资格,获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任翰林院编修。至此,梅氏一族达到极盛,无怪乎年迈的梅文鼎亦要感慨:“臣每接家信感极涕零,念臣祖孙一庭并受殊宠,刻骨难报。”[3]文钞卷一,《谢赐<律吕正义>札子》

随着皇权不断渗入梅氏家族的学术研究,他们的畴人身份开始显贵,其治学理念与康熙帝同声相和,笼上鲜明的政治色彩。梅文鼎早年治学坚持中西互补,“我国家同文之治,声教讫于四表。西人慕义来者益多,既兼采其法以治历。明时而历书百卷,流通宇下,亦赖中国文人为之发挥编纂。而其旨逾明,其精益岀,是则古人测算之法,得西说而始全。而中西同异之疑,至今日而始定,可谓千载一时。然而犹或兴望洋之叹者,以未得其门户故也。”[3]文钞卷二,《<测算刀圭>序》“世之好西学者,至诋毁旧法。而确守旧法者,又多抉摘西学之谬。若此者,要未兼通两家之学而折其衷也。梅子既贯通旧法,而兼精乎西学……乃知西人所矜为新说者,要皆旧法所固有。而西学所独得者,实可补旧法之疏略。”[15]卷七《送梅定九南还序》,534至晚年时,却开始在诗文酬唱乃至学术专著中积极回应康熙的“西学中源”说。“西学中源”说作为清代学术史上的一个重要命题,在康熙提倡之前,黄宗羲、方以智、王锡阐等遗民学者在论述中西文化关系时已略有涉及,但他们主要还是出自维护中国传统文化地位的目的。康熙提倡这一说法大抵还是缘于政治上的考量,他试图通过皇权,最大限度的从源头上消解两种文化的冲突,以防当年“历狱之争”再现。历算大家梅文鼎响应此说的举动稳固了这一论断的学理性,“御制《三角形论》言西学实源中法,大哉王言,著撰家皆所未及”[3]诗钞卷四,《雨坐山窗得程偕柳书寄到吴东岩诗箑依韵答之》,“伏读圣制《三角形论》,谓古人历法流传西土,彼土之人习而加精焉,尔天语煌煌,可息诸家聚讼”[3]诗钞卷四,《上孝感相国》四首之三,并撰《论西历源流本出于中土即周髀之学》、《论盖天与浑天同异》、《论中土历法得传入西国之由》、《论盖天之学流传西土不止欧罗巴》阐释此说,自此逐渐偏离公允、务实的治学取向,学术著作中含有政治意味的“认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后辈学人对西学的价值判断。梅瑴成进一步积极回应“西学中源”说,“有汤若望、南怀仁、安多、闵明我相继治理历法,间明算学,而度数之理渐加详备。然询其所自,皆云本中土所流传。”[16]上编卷一,8“圣祖仁皇帝授以借根方法,且论曰:‘西洋人名此书为阿尔热八达,译言东来法也。敬受而读之,其法神妙,诚算法之指南,而窃疑天元一之术颇与相似。复取授时历草观之,乃涣如冰释,殆名异而实同,非徒曰似之已也。”[6]卷六十一,《天元一即借根方程》,8B-9A他在裁定诸如《明史·历志》等官修历算书目时,也刻意淡化西人历学成就,鲜明彰显出自己的治学态度。万斯同本《明史》在评论利玛窦等人时说:“二十九年二月,大西洋人利玛窦进贡土物,继龙华民、庞迪峨、邓玉函、熊三拨、汤若望等先后至,利玛窦等俱精天文历法,盖彼国以此为大事,聪明绝群之士聚而讲之,为专门之学。”[17]卷二十七,志一这样的评价在梅瑴成任历志纂修官、张廷玉总纂的《明史》定本删减为:“大西洋人利玛窦进贡土物,而迪峨、三拨及龙华民、邓玉函、汤若望等先后至,俱精究天文历法。”[18]卷三十一,志七万斯同本《明史》在评论西方历学时言:“西洋新法初与回回历同传……而西洋多禄某更为穷推详测,其后亚而封所、歌白泥等继之,益加精密,逮入中国,又通融中法……成书数百卷,亦古今来创事也。”[17]卷二十八,志二此番评述在张本《明史》中被删去。将万本《明史》与张本《明史》历志部分对读,不难发现类似的情况,这与任历志总裁官的梅瑴成服务于皇权意志的治学态度息息相关。

除此以外,梅瑴成请旨入籍金陵,积极构建历算家族,以维持其家在皇权视域中的重要地位。一方面,他不满魏荔彤所编《梅氏全书》,集梅氏族人之力将梅文鼎的历算学著作重新整理、付梓,“谓兼济堂所刻校雠编次不善,又《解割圆之根》及《句股阐微》第一卷系杨学山所撰,因削去杨书。另编次,更名《梅氏丛书辑要》,总六十二卷”[13]374。其在彰显其祖学术成就之外,亦欲以此作为家族研习历算的重要文本。另一方面,他同威胁梅文鼎历算权威地位的江永展开论战。江永(1681—1762),字慎修,今江西婺源人。其对梅文鼎歆慕已久,本着学术愈辩愈明的态度著《翼梅》一书,希望得到梅氏后人的认可。梅瑴成则认为江永谄媚西学,“于古人创法之功则尽忘之,而且吹毛索瘢,尽心力以肆附之”[6]卷五十六下,《五星管见》识语。此场论争愈演愈烈,阮元、钱大昕等人亦卷入其中,这与其时官方隐允的独尊中学的理念不无关系。

皇权的附加、梅瑴成的极力推动促成了梅氏一门五代人习历的盛事。据阮元编《畴人傳》统计,梅文鼎同支族人尤其是其后人多精通历算,包括梅文鼎弟梅文鼐与梅文鼏、子梅以燕、孙梅瑴成、曾孙梅鈖与梅钫,《畴人传》收录之外的梅文鼎玄孙梅冲亦著有《勾股浅述》,成以此为传家之学势。

三、疏离皇权与回归诗文

“通数学者后先辈出,而师师相传,要皆本于梅氏。钱少詹目为国朝算学第一,夫何愧焉。”[13]375然而,梅氏后辈在历算学上渐感心力不足,一方面故由天资所限,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康熙之后的统治者对历算学态度的转变。雍正帝排斥西洋传教士,一并疏远西方人士擅长的天文及数学之法,乾隆帝好西方器物,对西方科技则是兴致寥寥,他们皆远不如康熙帝那般重视历算之学,故而金陵梅氏后辈也无法再复制先祖因历算而获圣宠的经历。历算学对于迁入金陵的梅氏而言,已渐失振兴家族这一传家之学最重要的功能。此外,金陵梅氏第二世中,除梅釴承父荣以遗疏恩赐举人外,另四人或早卒,或无心于功名。金陵梅氏无法再凭借历算学走上仕途,又在科举中默默无为,身膺短暂的隆遇后逐渐走向衰落。

金陵梅氏后人为凝聚、鼓励族人开始有意识地重述重要的家族活动,这一意识的具象化以金陵梅氏第四世的命名为代表。据梅健武整理的《金陵梅氏家史》记载,金陵梅氏第四世当为“孙”字辈。[19]84《金陵御赐承学堂梅氏世系图》录金陵梅氏第四世男丁共十九人,十一人改“曾”字辈。《康熙字典》注“曾”字音“层”时,意为“下从日,上从八,象气之分散液。经典相承,隶省作曾”[20]450。在文峰山口梅氏扎根金陵的百年中,最值得称赞的无疑是梅文鼎以一介布衣为康熙帝召见,逝后又得圣谕厚葬。既取为“曾”,当为追慕先祖、望承继荣耀之意。金陵梅氏几代族人在经历了历算探索上的落寞后,开始尝试家族文化的转型,试图在其他领域能有所创见,于诗文一事着力甚深。随着家族文学创作经验及知识的不断丰富、累积及家族学术重心的转移,金陵梅氏逐渐生成家族文学群体,风雅相继,另开生面。梅瑴成的后人在仕途上成就有限,远离政治,却在学术上获得相对自由的选择空间。从具体事实看来,金陵一脉也从未断绝自宣城而来的诗礼传统,早年或为历学成就所掩,以致名不甚显。梅文鼎时有文名,为宣城诗派代表人物。施闰章赞:“清真静远,称心为言,无时人饾饤裘马之习。”[3]序袁枚亦云:“梅定九先生以算法、《易》理受知圣祖。人但知其朴学,而不知诗故风雅。”[21]29梅文鼎有《绩学堂诗文钞》十卷,梅瑴成为保文脉不断,携子梅镠(梅曾亮祖父)将此集整理付梓,封面印有“本家藏版”字样,是为通过血脉的联系建立起更深刻久远的文学传承,“文穆以祖荫得官,益恢家学,自是以后孝友、文章代不乏人。”[12]卷三十一梅瑴成之子、金陵梅氏第二世梅鉁工于古文,与戴祖启、戴翼子、汪自占齐名。梅鉁,字二如,一字式堂,乾隆十五年副贡,著《三礼方隅大事论》、《新晴阁诗草》,惜不寿。姚鼐赞其“果有高格清气,异于世之为文者”[22]82。梅鉁去世后,其诗文稿由弟梅镠整理,“钞于散佚零乱之中,得二十余篇” [22]82。可见,金陵梅氏不仅辈出诗才卓著者,内部也有着相当自觉的文学传衍意识。专著为人精神所汲、学问所养,诗文集更是根植性情。梅氏自觉整理家族文献,不仅显现出收集整理者延续家族文脉的信念和责任,亦丰富了其作为文化大家的精神内涵,进而强化在金陵这一地域的影响力。

“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略语则阙,详说则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23]694-695梅氏家族成员在承袭宣城文学传统的同时,亦得江南盛景及文化的滋养。金陵旖旎的山水及厚重的历史文化,毓育了梅氏族人雅致的情思。他们徜徉于吴地,在秀美的风光中进行文学创作,本身已是一种诗性的生活方式。同时,精进的金陵文风又成为促使金陵梅氏家学转型、气运振兴之一端。秦淮历来为雅士群集、俊杰荟萃之地,文风极盛。有清一代,戴名世、方苞、袁枚、姚鼐等文坛大儒先后寄籍于此,谈文会友,从教授徒,众多学子争相拜访。金陵梅氏第三世梅冲曾先后向袁枚、姚鼐问学。梅冲,生卒年不详,字衷渊,号抱荪,清嘉庆五年(1800)举人,博雅淹通,著《然后知斋经义答问》、《庄子本义》、《离骚经解》、《阴符经解》、《勾股浅述》、《增订事类赋》并诗文集。袁枚《续同人集》中收梅冲文三篇、诗十六首。梅冲亦言若袁枚为诗佛,则自己为“夜半传衣得微旨”[21]639的如来大弟子,可证二人交情匪浅。梅冲之子梅曾亮则因得姚鼐青眼,位列“姚门四杰”而名动天下。此外,江南多文化世家,其间的婚娅关系带来的文化交流亦不容忽视。“文学女性出嫁,带出父母家的家教,此种家教与夫君家的家教汇合,或互补或强化,形成家学传承的新推动力。”[24]14清代著名弹词家侯芝带来的家学传统直接加速了梅氏家学的转型,这集中体现在对梅曾亮的早期教育上。据《金陵通传》记载:“冲妻侯芝,字香叶。能经史,通诗。”[12]卷三十一,2A法式善《梧门诗话》指出侯芝的诗作具有强烈的儒家气息,有别于一般的闺阁文学创作特征,“近日江宁侯香叶,淹贯经籍,学守程朱,所谓理而不腐,朴而不陋,诵其韵语,足敦风教,宜王碧云名媛诗话以女宗推之。”[25]219她有着远高于当时一般女性的才识,学尊程朱是其恪守礼教的一面,不轻小技、重视弹词的现实价值又体现了她较为开明的文学观念。如果说梅氏对于梅曾亮的文学创作主要是基于精神层面上的引导,那么侯氏家族尤其是授其课业的侯芝、侯云锦则给予了实践层面上的示范。

金陵梅氏凭借根柢于心的诗礼传统、宏观的文化视野及江宁地方文学兴盛的影响,再次回归崇文主流,承袭风雅,向金陵的文化中心靠拢,并努力在科举中有所作为。梅瑴成诸子中,除梅钫早逝外,梅镠为唯一不应科举者,其独子梅冲育三子,分别为梅曾亮、梅曾凭和梅曾诏。如果说“曾”字在金陵梅氏的其他支脉中还只是对先祖盛荣追忆的一个符号、一种印记,那在无功名傍身的梅镠一房,则更化为一种殷切的期盼。或许正是这种强烈的意愿及现实生活中的穷困,恰恰激发了这一房文学才能的生发。梅曾亮作为金陵梅氏家族文化谱系传承中继梅瑴成后又一关键人物,令金陵梅氏家族成为江宁地方文学史上重要的文学世家,与其他巨族俊彦互相砥砺,共赏击节,交游濡染,終助梅氏呈风雅之盛。

清初,梅氏家族在历算兴家与坚守诗礼传统中徘徊,后因康熙帝个人喜好的影响而策略性地专注研习历算,并沿袭数代。然而,被统摄于皇权视域中的梅氏家族渐失务实的治学之径与包容的学术胸襟,被烙上鲜明的政治烙印,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们在历算学上的成就。当统治者的支持被抽离,梅氏后人对于此学的兴趣亦渐消散,乃至先人历算著作陆续散佚,“乾隆四五十年间,嘉定钱少詹大昕主讲钟山书院,梅氏子孙多从受业。访文鼎未刻诸书,则无一存者矣。”[13]374梅氏对家族文化品性的努力及对历算选择性的遗忘,实为家族学术文化兴隆转换的一代之重要标本。它见出梅氏族人在继承先人学术时的敬意与担当、维持家族文化传统时的焦虑与艰难、面临衰歇危机时展现的韧性和努力,同时更从一个侧面见出皇族对下层学术文化发展轨道之铺设与导引的不可替代性以及由此而来的复杂性。

参考文献:

[1]严迪昌.清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李应泰,等.修.章绶,纂.光绪宣城县志[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

[3]梅文鼎.绩学堂诗文钞[M].清乾隆梅瑴成刻本.

[4]梅文鼎.勿痷历算书目[M].北京:中华书局,1985.

[5]徐海松.清初士人与西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

[6]梅文鼎,著.梅瑴成,编.梅氏丛书辑要[M].台北:艺文印书馆,1964.

[7]清圣祖玄烨.御制文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9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8]李迪.梅文鼎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

[9]李光地,撰.陈祖武,校.榕村语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5.

[10]李春光.清代名人轶事辑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1]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2]陈作霖.金陵通传[M].清光绪三十年刻本,1904.

[13]阮元编.畴人传[M].//续修四库全书第51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14]清高宗弘历,敕编.皇朝文献通考[M].上海:上海图书集成局,1902.

[15]万斯同.石园文集[M]//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6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16]清圣祖,敕编.数理精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5.

[17]万斯同.明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8]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0.

[19]梅健武.金陵梅氏家史[M].南京图书馆藏,1999.

[20]张玉书,等,编.康熙字典[K].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2.

[21]袁枚,撰.顾学颉,校.随园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2]姚鼐,撰.刘季高,校.惜抱轩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23]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24]徐雁平.清代世家与文学传承[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25]法式善,撰.许征,校.梧门诗话[M].乌鲁木齐:新疆大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黄胜江)

猜你喜欢
皇权
君臣互动与汉代皇权伦理政治特征——以身体及亲缘关系比拟为视角
西夏佛教图像中的皇权意识
县以下代表皇权的人员?——胡恒《皇权不下县?》读后
明代尚方宝剑制度究竟是怎么回事
费孝通绅权与皇权的关系研究
试析渤海世族家族与金朝皇权统治
东派教会发展历程浅析
天无二日国有二君
巫蛊之祸对汉武帝一朝政局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