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良
眼前,明暗交替的山色是最美的风景。世界由阴阳两极涡卷着、推动着,明暗是阴阳两极的表征之一。我喜欢晨光熹微时的那份曼妙,模糊中,阶前的梨树上,已有鸟的鸣唱,成为清雅的晨光之曲,让我睁开眼睛去看窗外的朦胧亮色。我知道,在纵列着的东山的东南方向,所有的光亮都从那里透了出来,斜斜的,斜到了我的窗前。这时候,门前的梨树都成为剪影,对着我的这一面,黑黑的,轮廓分明。若有一只鸟进入视野,它张合的嘴巴,也因明暗光线的作用,清清晰晰。
我总会在这时候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房门,凝神呼吸,对着东南方向致敬。渐渐地,一切都明亮起来了,让本来明亮着的鸟的眼睛更加明亮。它们与我对视一会儿,有的会唤来同伴,有的会转身飞走。这是一个明暗交接的过程,是阴阳两极相互作用的庄重仪式,我伫立阶前,见证着这每天一次的美妙时刻。
一切景物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它们用凉凉的柔柔的表情迎接新的一天,如同刚睡醒的婴儿。这时太阳还没升起,空气也就清新凉爽得沁人心脾。我早已发觉,关门睡觉是件愚蠢的事情,假如关了门,你就把世界分成了两边。在一天的时间里,空气是最不可缺少的物质元素,它的质量,不仅决定于含氧量的多少,还决定于它所传递的自然界里的信息流量。我在睡觉的时候关门,为的是防止极少的蚊虫飞进屋来,干扰我正在做着的好梦。前晚因为开着房门,在半夜时分,就有一只蚊子嗡嗡地在我头上飞来飞去。它落下来的时候,我裸露的皮肤被它这里咬了一口,那里咬了一口,真是痛痒难受。一只蚊子就是一个生灵,它的生存方式决定了它与我之间的矛盾。在夜里,它充分体现着自己的能力,我如果不借助人类科技的力量就无法打败它。当然,人类早已发明了蚊帐和蚊香,二者之间,我在被咬之后选择了蚊香。点燃蚊香,蚊子的嗡嗡声很快消逝,但我的皮肤还在痛痒着。我会从好梦状态中彻底清醒,会吸入比蚊子多得多的蚊香的气息,如此,只有蚊子这种极为讨厌的昆虫,让我在夜晚无法与自然界倾心交流。夜晚是一个特殊的时间,门外发出的一切声音,除了人的声音让我不安之外,其余的都能给我安慰,进而催眠。有一种鸟只在夜间鸣叫,我把它叫做夜鸟,它的声音是:“嘎嘎嘎”,虽然单调,却也悦耳,时间长了,我能想象它大睁着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人的声音总是让人不安,尽管我从未在夜间受到来自人的干扰和伤害,但从许多白天的经历中,可以感觉人的天性已经明显地弱化于其他动物的天性。由此,对于在山地里睡眠的人来说,人才可能是最值得提防的动物。夜间,从我门前走过的或者逗留的,一般只有两种动物:猫和狗。它们知道我睡在里面,我对它们有吸引力;我知道它们醒在外面,有一种亲和感和踏实感。它们,是我的朋友和家庭成员。
毫无疑问,夜间的世界就是个黑暗的世界。黑暗中,因为安静,夜鸟的声音才特别悦耳,当然,还有蛐蛐的声音和牛蛙的声音。在夏天,植物因干旱而疲乏,因烈日暴晒而萎靡,只有夜间的清凉,才会恢复它们的精气神。日落之后,还会有一种声音出现,这种声音只有和植物心意相通的人才能听到,這就是地气的声音。地气是从地层深部缓缓上升的,它含得最多的是水的成分,其余是大地的思想和精神。一切生灵和植物都需要地气,地气如婴儿腹部的脐带,连接着它们的生命。有时,夜间也会格外明亮,那是每月农历十五的日子。十五的月亮圆圆的、大大的、银盘似地高悬着。但是,它虽然明亮,却属阴柔之列,与地气相呼应,把一种无形的养分,注入一切生灵和植物的生命。这样的夜晚,我似乎能听懂一切声音,能分解意念附着于一切生命。更愿意的,是做一只醒着的夜鸟,做一棵尽情吮吸月光地气的绿树,拥有天地精魂之一缕。我曾经在树下的草地上睡过一晚,感觉真好,不过,有一只蚂蚁钻进了我的耳朵,当它觉得找到了一个温暖避风的巢穴的时候,我因奇痒难受,把它搓成了肉泥。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我披衣坐起,点燃一支香烟,向它忏悔,为它默哀。一个生命结束之时,另一个生命已然诞生,借助月光,我看见一只小小的炒豆虫,从土缝中笨拙地爬了出来。不远处的树桠上,结着个圆圆的鸟巢,里面传来吱喳的声音。我喜欢看对面的山麓,漆黑的轮廓像一头健壮的牯牛,静卧着反刍胃中的食物。我从未走到那片森林中去,尽管多次听到麂子“吭吭吭”的叫声,还有从一户山地人家里传来的笛声,但那是别人的领地,藏着麂子的秘密和别人的秘密。以箐为界,我属北山,北山属阳,一切就在阳光下暴露无遗。我把对面山当作阴山,因为太阳最先光临我的领地,最长时间停留在我的眼前。自然地,在太阳最辣、土地最干的时候,我常常把目光投向对面。对面有一种属阴的力量,尽管山色暗淡,却总在吸引着我。不知不觉之间,对面茂密的森林中,又出现了几块空地,又出现了几户人家,这是美景,也是败景。肯定的,只要有人生存的地方,都会败坏自然风景。砍一片森林种粮食,烧许多木柴做饭菜,汇集周围的水源为己用,渐渐地,人的兴旺富足,就是自然界的衰败贫穷。我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坡,如今种满了绿树。因为绿树的召唤,让我相信,许多野兔是从对面山跑来的,这里,不仅有着它们需要的食物,还有着更多的阳光。箐沟里不能没有水,在枯水的日子里,石缝里那一汪汪清浅的积水,被我看做是远山哀怨的眼泪。夜里,水流的声音消失了,我担心含水的地气承载不了太多的叹息。有一位邻居是最聪明的农人,他不仅能听到地气的声音,还能听到水上树的声音。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对我说“水上树了”的时候,树皮紧接着就滋润起来,叶芽一个个鼓了起来,这就离发芽开花不远了。夜里,我最怕听到的声音是人的声音,这种声音激愤而且有力,为的是争抢箐里的那一点点无比珍贵的流水。另一种声音是寻乐的声音,喝酒和赌钱,里面,也会夹杂着女人尖厉的笑声和叫骂声。这些声音都与我有一定的距离,我把它怪罪给传播声音的空气。在这样的山箐里,即使静谧和荒凉联系在一起,也会因为夜间阴柔的力量,去消除人心中不该有的魔障,让人性回归如初生婴儿一般。
明暗交接的时候,山色最为美妙,真实而坦然。稍远处,因为淡淡的云雾的作用,还有着一点点我所希望的虚幻。在新的一天开始之际,它还能把夜里好梦的余味拉长。在夏日,太阳属阳,太强太刚,会鼓动浮躁的气氛,让人心失衡。烈日下,假如有水,一切植物都会快速生长,人心,也会因水而得到莫大的安慰。眼前是栽秧的季节,记得幼时参加劳动,披一领蓑衣,戴一顶斗笠,站在耙田的犁耙上,被两条黄牛拉动,身后,秧田已平坦如镜,水面上,能看清每一朵被雨滴击起的水花。栽秧,免不了弯腰低头,脖颈离开了斗笠的遮挡,雨滴就会顺着脖颈流到脊背上,冰凉成一种生命拔节时的快感。阴阳是相互作用的,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如此,在夏日持续的烈日下,也会出现突然的阴霾,也会出现连续的大雨。大雨,是这大阳中的大阴。回忆过去,那情景一去不复返,这是一种天地间阴阳失衡的不幸。回到眼前,阴阳的失衡威胁到人类的生存状态,人类的生存状态又威胁到自然界的合理存在。离开清晨明暗交接的那一时刻,太阳一如既往从东山翻越上来,这时的光线柔柔地作用在万物之上,成为最美的颜色。太阳转到头顶的时候,池塘里的鱼也失去了胃口,若有人钓鱼,鱼不再咬钩。太阳,大阳,大阳太盛则大阴太衰;阴太衰,雨不来。
阳光过于强烈,就把人扭曲的影子,一览无余地投射到大地上了。这个影子是一个年轻农人的影子,他在不打招呼的情况下进入我的领地,身后,还跟着一辆轰轰作响的挖掘机。进入果园中部,他还算客气地对我的委托人说他要挖车道,要把车道挖到四百米外的他爷爷、奶奶的坟地前面。我对孝子历来敬重,只是,这位孝子心中只有他的祖坟,以及坟里安睡了的先人,却不管不顾地要占我的土地,要伤我的数十棵十余年的果树。他在电话里对我说:“不过挖掉三两棵嘛,挡路的树枝砍掉一些就可以了!”头晚,我在城里的家中看电视,屏幕上的日本鬼子也是这么蛮横,我对他们侵略中国的种种行径咬牙切齿。没想到只过了一个晚上,在蓝天白云之下,炎炎烈日之下,我的果园里竟然会出现这近似日本鬼子的影子。这时我才知道,明和暗有时就是黑与白,不该交替的时候进行交替,在不该颠倒的时候忽然颠倒,这个世界就是乱象。
每天清晨的明暗交接之后,天地间就是人类群体活动的大舞台了。在这舞台上上演的节目,最精彩的就是最缺少掌声的山地劳作。我的池塘里还有一点点水,这水浇到树根上,渐渐地,卷曲的叶片就舒展开来,颜色鲜活翠绿,正在膨大的梨果,便如翡翠般可爱。人呢,当然也受不了烈日的暴晒,那么,只要有水,每天都躲在樹荫下给果树浇水,一转头,还会看见一只野鸡,或者一只野兔,这就活得趣味横生了。土地上本来没有烦恼,烦恼都是从人的心中生出来的。这时,你不妨把水管放在地上,任水汩汩地流淌,任目光随意地浏览。这是一种超越俗世的活法,只为能远离人群,并拥有如此条件的人来享受。眼前有一窝蚂蚁,很密集地集中在一个小小的巢穴周围,它们有着无可非议的勤奋,还有着无可挑剔的生存秩序。我观察它们已经很久了,蚂蚁的行为很神秘和深奥,它们不仅能预示我所关心的下不下雨,还能预示如地震一类的自然灾害。在城市里,我偶尔会对拥有豪宅的主人说:“家里连一只蚂蚁都没有,那就是你的不幸!”
我和许多关心我的人一样,不明白我为什么在这块土地上津津有味地生活。在人生有限的时间里,十四年是一个可观的数字。无疑地,这数字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被我毫不吝啬地挥洒在土地上了。有个邻村的老年朋友跟我要地了,他要地不是为了耕种,而是为了埋葬自己。我曾经加入过许多送葬的队伍,只感觉逝者幸福地躺在棺木里,任凭与他阴阳两隔的亲属们抹着眼泪和鼻涕。这时,逝者不需要什么,也不愿带走什么,那口让活着的人赞赏的棺木,也只是活着的人强加给自己的礼物。生命不会永恒,灵魂也许永恒。今早,那台毫无理由要挖车道的挖掘机开走了,也许,梦是阴阳两隔的亲人传递信息的方式,那个年轻的农人,受到了祖先灵魂的责备。
明暗山色最宜人。当然,在这个极为干旱酷热的夏天,我偏爱夜晚和早晨,这是阳太盛阴太衰的原因。不过,几天之后,就到芒种节令了。节令之后,应该会有一场痛快淋漓的大雨,预示着雨季的真正来临。